窗外翻進來兩個侍衛,其中一個一劍橫在衛玉陵肩頭,逼得她不得不退後兩步。


    她待要發作,細看那侍衛長劍並未出鞘,偏生有一股比劍鋒更加凜冽的霜寒之氣。


    她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那人音如刀劍錚錚,「小郡主,得罪了。」


    態度不卑不亢,姿態沉穩,而殺氣內斂。


    這是真正的高手。


    除了晉王的貼身暗衛,還能是誰呢?


    衛玉陵咬緊銀牙,「晉王哥哥竟然……連他的貼身暗衛都留給你了。」


    沈風斕自己也沒想到。


    她隻知道天斕居周圍布置的侍衛很多,以為隻是因為此處居於王府中心位置,沒想到……


    那未出鞘的劍寒氣逼人,令沈風斕瞠目結舌。


    她沒想到,軒轅玦會布置自己的貼身暗衛給她。


    「請小郡主和沈三小姐出去吧,我身子不適,不能多陪了。」


    可能剛才笑得太用力了,她現在真的覺得身子有些不適。


    浣紗和浣葛上前,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她下榻,沈風斕一挪動,忽然感覺到了不對勁。


    她的肚子,沉甸甸地往下墜……


    這種感覺,與她那夜受黑衣人一掌後,十分相似……


    沈風斕身子僵在了原地。


    衛玉陵的視線被兩個暗衛擋住,急著跳腳大罵,「沈風斕,你這個狐媚子禍害,你使的什麽妖術勾引晉王哥哥!」


    她的晉王哥哥不喜歡她,可也從來沒有喜歡過旁的女子。


    沈風斕才嫁進王府大半年,怎麽就能讓他把自己的貼身暗衛留給她呢?


    「你這個狐媚子,等本郡主嫁進晉王府,第一個就除了你!」


    隔著那兩個侍衛,衛玉陵仍在那裏逞口舌之快,沈風斕一動不動。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浣紗嚇得聲音都變了,她看到沈風斕素色的裙擺上,濡濕了一大塊……


    聽到浣紗的聲音,兩個暗衛忙轉身來,沈風翎也迅速站了起來。


    怎麽會?


    被氣得跳腳的分明是衛玉陵,她腹中胎兒怎會有事?


    「快,快送娘娘到產房去!」


    屋子裏亂成了一團,有人扶著沈風斕,有人飛奔出去尋穩婆。


    那個方才執劍的暗衛徑直上前,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一把將沈風斕橫抱了起來。


    「產房在哪?帶路!」


    浣紗忙跑在前頭,一大群人呼啦啦地,一下子都走了。


    暖閣之中,隻餘下衛玉陵和沈風翎。


    「她……她怎麽會……」


    衛玉陵手足無措,隻能拉住沈風翎,「你看見了嗎?她的裙子……」


    她才七個月的身孕,難道是被自己那一通謾罵,氣得早產了?


    沈風翎看她不安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譏誚,「二姐她身子本就病弱,落水過兩次不說,再加上晉王府大火那夜……」


    「她這胎原就不穩,小郡主方才罵得難聽,許是情緒一激動就……」


    連沈風翎都這樣說,衛玉陵瞬間癱軟在了地上。


    「那是晉王哥哥的長子啊,如果孩子出了事,晉王哥哥會恨死我的!」


    她什麽都不在乎,隻除了她的,晉王哥哥。


    「都是你,都是你要拉著我來的!」


    她狠狠地抓住了沈風翎的衣領,「你安的什麽心?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要讓本郡主害沈風斕早產?」


    沈風翎根本沒力氣反抗,急忙道:「小郡主,我知道你喜歡晉王殿下,隻是想撮合你和殿下來氣氣我二姐,絕沒有要害你的意思啊!」


    她並沒有說實話。


    所有的皇子年初一這一日,都會進宮拜見聖上,這個時候,軒轅玦是不可能在府裏的。


    但這樣的謊言,騙衛玉陵足夠了。


    她慢慢地鬆開了抓著沈風翎衣領的手,想著等會兒見到軒轅玦,該如何跟他解釋。


    如何解釋,她不是有意要害他的子嗣……


    沈風翎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她怕衛玉陵再多想一會兒,就會識破她的謊言。


    「小郡主,現在晉王府一團亂麻,我們在這裏,要是發生了什麽事就更加說不清楚了,還是先離開吧?」


    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隻要離開晉王府就好。


    就算沈風斕的孩子生不下來,晉王要追究,也隻能追究衛玉陵。


    她可是一直坐在一旁,什麽不合時宜的話都沒說。


    「走吧,快走吧。」


    她拉扯著衛玉陵,後者向著天斕居高處望了一眼。


    等晉王哥哥過了氣頭,她再和他好好解釋,他一定會聽的……


    她咬了咬牙,隨即跟著沈風翎離開了。產房就在沈風斕臥室的旁邊,一應動用物品是早就準備好的,閑雜人等也都被清理了出去。


    隻留下定國公府送來的穩婆,並古媽媽和浣紗照應。


    浣葛和紅妝等人,被安排在產房外接應物品,其餘天斕居伺候的下人,都在樓下院子裏候著。


    蕭太醫聞訊趕來,藥箱不知被誰一搶先拿了進去,他自己則是幾乎是被推進了產房。


    「殿下怎麽還不回來?」


    底下伺候的人急得團團轉,軒轅玦不在,她們就覺得像是沒了主心骨。


    「夭壽哦,又是這個小郡主,殿下都不讓她進府門了,她是怎麽跑進來的?」


    「是跟著沈府三小姐進來的,沒想到她這樣壞心眼,把娘娘氣成這樣!」


    「糟了,要是孩子生不下來,這正妃的位置……」


    「呸呸呸!阿彌陀佛,娘娘一定能平平安安,生下兩個小公子。」


    ……


    相比起她們,產房之內,眾人有條不紊地忙活著。


    隔著一扇屏風,穩婆和古媽媽在裏麵,一個負責接生,一個在旁幫襯。


    蕭太醫在屏風外細細垂詢,以便對症下藥,浣紗充當起了他的藥童。


    沈風斕躺在床上,身下似乎有一股熱流湧出,疼痛一陣陣襲來。


    「啊……」


    她發出第一聲痛呼,穩婆喜道:「快看到頭了,娘娘用力!」


    這意思就是,到現在連孩子的頭都沒看見?


    沈風斕額上沁出一層汗水,咬緊牙關調整呼吸。


    旁人要生的是一個,她要生的可是兩個,不能一開始就把勁用光。


    她盡量把呼吸放得平穩,均勻用力。


    外頭蕭太醫的聲音傳來,「娘娘現在覺得如何?」


    沈風斕隻叫了一聲就沒動靜了,他不免有些擔憂。「沒問題。」


    沈風斕輕輕舒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吸氣,聲音出奇淡定。


    這讓蕭太醫很是吃驚。


    他在宮中也見過許多嬪妃生產的情境,第一次遇到像沈風斕這般,鎮定自若的。


    她畢竟是個才名滿京城的女子,自然與尋常高門貴女不同。


    又兼經歷了這許多事,再嬌弱的女子,也會從嬌花蛻變為韌草。


    穩婆在裏麵喊著,「娘娘快用力,頭出來了!」


    這句話無疑給了沈風斕極大的鼓舞,她試圖用盡全力,然而收效甚微。


    「孩子的頭卡住了,娘娘,再用些力氣!」


    穩婆一麵鼓舞著她,一麵手上用勁試圖把孩子拉出來。


    古媽媽在旁看著,唯恐她出手太用勁,傷著了孩子或是沈風斕的身子。


    一時間孩子出不來也進不去,眾人正著急之時,聽得底下院子裏一片呼聲。


    「殿下回來了!」軒轅玦在長生殿磕完頭回來,又到華清宮見過了蕭貴妃,心裏掛念著沈風斕,沒坐多久就出了宮。


    才到玄武門,便見府中下人焦急地等在門外,「殿下,不好了,側妃娘娘早產了!」


    他的心咯噔一跳。


    「說清楚些,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風斕的胎月份已足,是自然生產對外稱早產,還是真的發生什麽事情,尚未可知。


    來報的下人著急道:「聽古媽媽說,是小郡主去看望娘娘,小郡主出言不遜罵了娘娘,娘娘一怒之下動了胎氣……」


    衛玉陵?


    軒轅玦劍眉蹙起,「她又是怎麽進的府?」


    「是跟著太師府的三小姐來的,三小姐是側妃娘娘的親妹,門房的人也不好攔的。」


    誰都知道沈側妃如今盛寵在身,晉王殿下為她在王府中央修建了天斕居,儼然是正妃的待遇。


    沈風翎是她的親妹,看在她的麵子上,門房的人自然不能攔衛玉陵。


    軒轅玦心道不好。


    沈風翎是什麽人物,他上次在太師府,已經見識過了。


    她與衛玉陵曾有過齟齬,一道往晉王府看望沈風斕,必定沒安好心。


    他拋下馬車,翻身一躍逕自上了馬,長鞭一揮,那馬兒飛快向前奔馳。


    身後的下人追趕不及,眼看著他一騎絕塵,在宮門外長街上越來越遠,不禁拊掌大嘆。


    殿下如今這個境地,叫那些禦史言官知道他在京中縱馬狂奔,怕是又要參他一本了。


    軒轅玦一路狂奔至府門前,丟下韁繩就往天斕居趕,尚未進門,便看見院中一群僕婦圍著那裏說話。


    「殿下,殿下您總算回來了!」


    軒轅玦大步往裏走去,在產房門外被浣葛攔下,「殿下。」


    他會意地停下腳步,眉頭緊鎖道:「如何了?」


    浣葛看清了他神色中的疑問,明白他所憂慮的是什麽,「殿下放心,小郡主沒碰到小姐,隻是……說了幾句難聽的話。」


    他特意給沈風斕留下了兩個暗衛,料想衛玉陵那三腳貓的功夫,是絕對近不了她的身的。


    然而聽到浣葛的話,他才真的鬆了口氣。


    問道:「她說了什麽?」


    浣葛朝房裏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把衛玉陵的話複述了一遍。


    軒轅玦一字一句聽完,看到浣葛有些探尋的目光,心知她害怕衛玉陵所說是真的。


    「她真是這樣說的?」


    浣葛認真點頭,「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那他就放心了。


    軒轅玦一笑,「這種一聽就不可能的蠢話,你主子是不會信的,她不可能為此動了胎氣。」


    他對沈風斕,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可是,」浣葛有些為難道:「奴婢覺得,小姐是笑得動了胎氣。」


    軒轅玦:「……」


    「裏頭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站在門外,聽得產房內寂靜無聲,與傳聞的全然不同。


    傳聞太子妃生產之時,痛呼之聲響徹東宮,恆王妃生產就更不得了了,整整痛呼了一夜。


    據說呼聲驚天動地,吵得隔壁上造侯家的貓,也跟著叫了一夜。


    沈風斕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浣葛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磕磕巴巴道:「許是,許是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生得不疼吧?」


    自來女子生產,是在鬼門關前走一遭。


    不死便是命大,哪有不疼的?


    他擺擺手,「叫個人出來回話。」


    浣葛看了紅妝一眼,示意她留在門外,自己進了產房。


    不一會兒,蕭太醫跟在浣葛身後出來,對著軒轅玦拱手一禮。


    「蕭太醫怎麽出來了?」


    「娘娘胎位正,胎兒小,呼吸吐納有方,微臣在裏頭幫不上忙。」


    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都叫沈風斕趕上了。


    軒轅玦有些不敢置信,「她從前兩度落水,身子有畏寒的病根,又受了那一掌,對胎兒沒什麽影響嗎?」


    「暫時看不出有何不利,現下隻需等著,娘娘自會順利生產的。」


    沒想到沈風斕命途多舛,幾番受害,在生產這件事上,倒沒有受太多苦。


    尚未到晚飯時辰,產房裏便傳來穩婆的歡呼,「出來了,出來了!」


    小小的孩子渾身皺紅,安安靜靜地閉著眼。


    穩婆心裏咯噔了一下,忙抓著孩子的雙腳,把孩子倒提了起來。


    古媽媽忙上前用手扶著,生怕穩婆手一抖,把孩子掉在地上。


    二人眼神對視,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祥的惶恐。


    門外的軒轅玦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孩子呢?」


    穩婆分明說孩子出來了,為什麽連一絲哭聲也沒有?


    屏風之內,穩婆輕輕拍著孩子的臀部,期望他能哭出聲來。


    一下,兩下。


    孩子皺巴巴的小臉紋絲未動。


    沈風斕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感覺氣氛不對,欠起身來,「孩子怎麽了?」


    穩婆正不知所措之際,屏風外,男子的聲音果斷傳來。


    「把孩子抱給本王。」


    他直接推開了浣葛她們,必須親自進來看一眼才能放心。


    喜婆給孩子裹上繈褓,遲疑地將孩子送到軒轅玦手中。


    「恭喜殿下……是位公子。」


    他接過那個小小的、不會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在懷中,寬厚的大掌托著他的身體。


    怎麽會呢,蕭太醫分明說沒什麽影響的。


    可孩子看起來,就像毫無呼吸……


    他的手微顫,慢慢地,湊到孩子的鼻子前。


    「哇,哇……」


    孩子偏了偏頭靠在他懷裏,緊接著大哭了起來。


    穩婆大喜過望,跪下大呼,「恭喜殿下,恭喜娘娘,生了位公子!」


    門外的人都聽見了這動靜,呼啦啦地湧進來,齊刷刷跪倒一地磕頭道喜。


    軒轅玦忙把孩子遞給蕭太醫查看,又吩咐莫管事打賞天斕居上下人等,命眾人退下。


    「你們快進去看看沈側妃。」


    軒轅玦大手一揮,惴惴不安的穩婆這才想起來,沈風斕肚子裏應該還有一個。


    「孩子沒事吧?」


    聽著那細如貓叫的哭聲,沈風斕既擔心又歡喜。


    孩子哭聲雖細,氣息倒不弱,想來沒有大礙。


    「好得很呢,就是弱了些,所以剛出來時哭聲太小。」


    穩婆是極有經驗的,知道這個時候如何安慰生產完的婦人,故而不說孩子沒有哭聲,隻說是哭聲太小旁人聽不見。


    「娘娘現覺得如何?」


    「我覺得……」


    她話音未落,一陣強烈的疼痛使她驚叫出聲。


    「這是第二胎要出來了,快,快把參片叫娘娘含著!」


    屏風內,沈風斕咬著參片,強迫自己放慢呼吸。


    她生完第一個已經沒有力氣了,這會兒不能用蠻力,隻能慢慢使勁。


    又一次施力,她偏過頭去,看見了屏風上模糊的影子。


    他負手而立,髮帶低垂,身形紋絲不動。


    她似乎可以想見,他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帶著關切的熱忱,透過屏風落在她身上。


    哪怕她看不見,他也想陪伴著她。


    自來男子是不得進入產房的,尤其是軒轅玦這般天潢貴胄。


    他怎麽就自己進來了?


    「軒轅玦!」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隔著屏風,喊他的名字。


    軒轅玦有一刻晃神。


    他想到了晉王府大火那夜,沈風斕站在靜清院外,朝著他大呼他的名字。


    今日,是她第二次這樣喚他名字。


    不知為何,這毫不客氣的三個字,聽在他耳中,倒比規規矩矩的殿下二字悅耳。


    好像叫這三個字時,她才是真正的沈風斕。


    他低低應了一聲,「我在。」


    沈風斕的聲音有些氣力不接,「孩兒……生得好看麽?」


    軒轅玦朝蕭太醫那處望了一眼,他正在給孩子用草藥擦拭身體。


    「好看,生得像你。」


    他說得言不由衷。


    若不是親眼看見,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生下來是那副樣子。


    活像隻沒毛的猴子。


    正在發力生第二個的沈風斕,聞言一喜,「快把孩子抱給我看看。」


    軒轅玦來不及阻止,蕭太醫已經給孩子裹上了繈褓,浣紗笑著接過孩子,抱進了屏風裏頭。


    產房中再次陷入沉靜。


    良久,似乎聽到沈風斕急促的呼吸聲。


    「軒轅玦,你個騙子!」


    隨著她一聲呼喊,第二個孩子的哭聲哇哇響起。


    「好了好了,生下來了!」


    穩婆抱著孩子趕出來,這個孩子一出生就哭得格外有力,看起來比第一個健壯些。


    可惜他不是長子。


    她朝孩子下半身看去,愣在了那裏。


    這竟然是個女兒?!


    一瞬間,她明白了過來。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是龍鳳胎!」


    龍鳳胎三字一出,最是見多識廣的蕭太醫,也驚訝地張大了嘴。


    在皇族之中,雙生女胎倒罷了,若是雙生男胎,往往引起不必要的紛爭。


    因為兩個孩子生得一模一樣,難以分辨,出生的時間又相同,難以分辨誰長誰次。


    長子和次子之間的差別,可能就是一個爵位的區別,乃至是……


    皇位。


    故而,雙生胎在皇族之中,並沒有尋常人家孩子那麽受歡迎。


    但若是龍鳳胎,就不會有這種利益衝突了。


    龍鳳呈祥,不僅罕見,且寓意吉祥。


    在晉王府,這意頭就更好了。


    沈風斕生下了晉王的長子和長女,哪怕得不到正妃之位,在王府也徹底站住腳了。


    古媽媽和浣紗把沾血的褥子取下,換上了幹淨鬆軟的被褥,撤下了屏風。


    又把窗子稍稍開了一條縫,沖淡屋子裏的血腥氣,點上了淡淡的夢甜香。


    軒轅玦一手抱著一個孩子,慢慢地,放到她枕邊。


    沈風斕微微扭頭,看了看兩個孩子。


    「唔,還是女兒漂亮些……」


    她話剛說完,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軒轅玦替她掖緊了被角,看著她絕美的麵容,因為脫力而蒼白至幾近透明。


    那雪一般的肌膚,沒有半絲血色。


    他看了許久,而後伸出手去,將她黏在額上的碎發撥到腦後。


    口口聲聲說不喜歡孩兒,怎麽累成那樣,還關心孩兒生得好不好看?


    他嘴角微微翹起,無聲一笑。


    口是心非的女子。


    這樣想著,那撥開她髮絲的手指,就流連到了她眉眼處。


    秀若遠山的眉,清麗之中,又透著一股銳利的堅毅之氣。


    長長的睫翼,覆蓋著圓潤漆黑的眸子,眼波流轉,神采飛揚。


    再往下,她秀挺的鼻子,猶如瓊脂美玉,朱唇如櫻,不點而紅……


    他緩緩湊近,喉結上下滾了一圈,終於在她的額心,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哇,哇……」


    不知怎的,小女兒又哭了起來。


    軒轅玦連忙起身,有些做賊心虛地去看沈風斕神色。


    她還在睡夢之中,孩子的哭聲未能吵醒她,隻是讓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他忙抱起兩個孩子,向著屋外走去。


    屋外,兩個奶嬤嬤已經等了許久,見他親手抱著孩子出來,忙接了過去。


    「好生照看著,若有半點閃失,本王絕不輕饒。」


    兩個奶嬤嬤連聲道「不敢」,抱著孩子退到了東邊另一處暖閣,那是沈風斕親自為孩子選的屋子。


    再往出走,莫管事和芳姑姑等人,帶著府中大大小小十來個管事,在院子裏等著。


    「恭喜殿下……」


    軒轅玦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沈側妃累了,你們別吵醒她。」


    芳姑姑頭一回見他對一個女子這般體貼,不禁有些動容,她上前一步道:「殿下,貴妃娘娘聽說沈側妃早產了,急得不得了,是不是先派人進宮稟報?」


    晉王府的消息傳進宮裏時,蕭貴妃正和衛皇後及宮中一眾嬪妃,同在聖上的長生殿家宴上。


    她心中掐算月份已足,當著眾人的麵,隻得做出一副著急的模樣。


    於是乎,合宮上下大大小小的主子,都知道小郡主辱罵晉王的沈側妃,致使沈側妃早產一事。


    當時衛皇後的神情,像是吞了黃連那麽難看。「報,自然要報。」


    軒轅玦道:「另派專人稟報父皇,就說是龍鳳胎,兄妹平安,母子俱好。」


    他說完這句話,笑意情不自禁地顯露。


    那些管事們都掌不住了,沒想到真的是龍鳳胎,還生在年初一這樣的好日子,這可是大吉之兆啊!


    莫管事激動得眼眶都紅了,這樣大喜之事,聖上聽聞之後,說不準就會忘記了先前的不快。


    那件事,畢竟已經過去大半年了,隨著孩子出世,不會再有人提及……


    他正要開口說話,忽覺得頭頂一涼,像是雨雪落在頭頂的感覺。


    今冬幹旱,聖上為此還特意派了寧王出京撫恤災民,怎麽會有雨雪呢?


    他好奇地抬頭,一片冰涼的潔白飄下來,落在了他的麵上。


    「下雪了?」


    軒轅玦抬頭看去,稀疏的雪花一點點落下,越落越密集,直到滿眼雪白。


    海棠梢頭,白雪成冰。


    第一個發現下雪的莫管事喜道:「今冬的大旱算是有救了,這第一場雪是跟著大公子和大小姐來的,一定是福星轉世啊!」


    軒轅玦也有些納罕。


    今冬幹旱之災異常嚴重,過冬的莊稼都凍壞了根,就連野獸都凍死了不少。


    山野村民尋不到果腹之物,有的整個村莊都逃荒去了。


    司天台的首官換了一個又一個,仍是測不出何時會降雪。


    沒想到這雪,就悄悄地隨著孩子的降生而來了……


    或許,他這兩個大難不死的孩兒,真是福星轉世也說不定。天色漸晚。


    殿外長長的迴廊上,點起了一盞盞明燈,猶如美人腰帶,環繞整座宮殿。


    長生殿中。


    晉王府送來的信函,送信進來的李照人,一身寒氣。


    年老的聖上在書案上抬起頭,不悅地看了他一眼。


    「哎呦,老奴該死,把外頭的雪氣帶進來了。」


    李照人笑著做了個揖,回身把殿門關了起來。


    聖上依舊低頭批閱奏摺。


    他忽地想起什麽來,遲疑地抬頭問李照人。


    「你說什麽?雪氣?」


    整整一個冬天沒有下過雪了,哪來的什麽雪氣?


    這糊塗奴才,又說胡話了。


    「聖上,是雪氣,外頭下雪吶。」


    聽了李照人的話,聖上霍然起身,走至案前明窗,親手推開了窗扉。


    嘩啦——


    北風攜裹著大片雪花,一下子湧入,聖上向後退了一步。


    「聖上,當心受了寒。」


    李照人趕了上來,把窗扉推上,扶著他在案後坐下。


    年邁的君王朗聲大笑,「好啊,好啊,終於下雪了,朕不妨事!」


    他為這場幹旱愁得夜不能寐,如今總算是下雪了,隻覺得渾身似有火燒般炙熱,哪裏會受寒?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他這才看見李照人拿著一封信函。


    李照人仍是笑眯眯地,嗔怪道:「哎呦,老奴險些忘了,這是晉王府送來的書函,報信之人說,沈側妃生的一對兒龍鳳胎呢!」


    聖上有些吃驚,接過那信函,一麵打開一麵問道:「你沒聽錯,竟是龍鳳胎?」


    本朝皇室至今未曾出過龍鳳胎,那可是大吉之兆。


    「老奴雖然耳背,這麽大的事怎麽能聽錯呢?說來也怪了,才把這信拿在手中,那雪花兒就紛紛落下來了……」


    聖上心思一動——


    竟有這般巧,沈風斕前腳生下一對龍鳳胎,後腳今冬第一場雪就落下來了……


    這龍鳳胎的吉兆,莫非就應驗在這上頭了?


    雪白信箋上,黑色楷書下筆有力,字字透著大喜之氣。


    「兄妹平安,母子俱好。」


    離京八十裏的官道之上,一支前往太原府的騎兵隊伍,護擁著當中的貂裘男子。


    他胯下騎著烏光油亮的駿馬,迎著風在官道上奔馳時,馬毛被風吹得滑溜,淺黃色的貂裘被高高拂起。


    朔風凜冽,他麵上風刀刮過,留下細細的痕跡。


    「寧王殿下!」


    身後的元魁一身戎裝,麵部肌肉被寒風凍得僵硬,看起來毫無表情。


    「殿下,天色已晚,到前方雲州驛先歇下吧。」


    隊伍自出了京城,就一直趕路沒有歇息過,底下人先是忍著不敢叫苦,而後是被冷風吹得張不開嘴。


    寧王殿下天潢貴胄,身子怎麽受得了呢?


    貂裘男子轉過頭來,手上揚鞭的動作絲毫不減,溫潤如玉的麵容同樣沒有表情。


    「不成,要連夜趕路,盡快到太原府。」


    他是領了聖旨,在年初一這日啟程前往太原府,撫恤幹旱受災的平民的。


    並不是奉命出門遊山玩水的。


    就為此,連進宮磕頭請安,都被聖上命人通傳免去了。


    這一個年過得倒有意思,長生殿外跪了三個皇子,一個被禁閉的太子,一個被冷落的晉王。


    還有他這個所謂風頭正盛的、代天子撫恤災民的——寧王。


    想想就覺得諷刺。


    迎麵撲來一陣狂風,軒轅澤一個不留神,脖頸間湧進了大片冰涼。


    他猝不及防抬頭看去,漫天雪花,紛紛而下……


    「籲——」


    韁繩在他手中狠狠地勒緊,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順著他的視線抬頭向上看。


    「下雪了,下雪了啊!」


    士兵們先是小聲議論,而後放聲高呼了起來,聲音響徹雲霄。


    下雪了就好,他們這一趟撫恤災民的任務,就容易完成多了。


    一瞬間,方才還咽著寒風、肚子裏叫苦的士兵們,覺得渾身都熱乎了起來。


    不知是見到今冬第一場雪太歡喜,還是因為馬不再疾馳使得北風不再利如刀鋒。


    「殿下……」


    元魁有些擔心地看著軒轅澤。


    這一場雪落下來,再想借撫恤災民之事立一大功,那就難了……


    難為殿下一路疾行不肯休息,就是為了早日到達太原府,怎麽偏偏這個時候下雪了呢?


    軒轅澤抿著唇,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久久不曾開口。


    他讓沈風翎在這個時候,想辦法帶衛玉陵到晉王府去看望沈風斕。


    衛玉陵是個容易激怒的性子,又是她的老對頭,正好能給她一個「早產」的藉口。


    他想幫她,成全她的閨譽。


    想不到偏是今日,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不知道沈風斕是否順利誕下了胎兒……


    半晌,他再度揮起了馬鞭。


    「傳令,下榻雲州驛。」時值新年,朝中一眾官員皆休沐在府,闔家團聚,走親訪友。


    朝堂上無事,關於幾位皇子的八卦,就在親朋鄰裏走訪間慢慢傳開。


    晉王府的沈側妃早產,誕下一雙龍鳳胎,帶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這一則消息,神乎其神地傳揚開了來。


    很快他們便知道,這不僅是傳言。


    黃河以北各州府皆有快馬來報,正月初一那日,第一場雪覆蓋了中原大半地區。


    據報信之人說,落雪的時辰,都在夜幕初降之時。


    有了這些喜訊,聖上龍顏大悅,若非找不著什麽緣故,隻怕就要大赦天下了。


    總不能說,是為晉王府一雙龍鳳胎大赦天下吧?


    那有心人難免揣測,聖上要改立晉王殿下為儲君了。


    改立儲君還是沒影的事,但宮中的確傳來了消息,命晉王年後恢復上朝議政。


    京中一眾晉王黨,聞此消息涕泗橫流。


    他們等了大半年,沒想到聖上心意如此堅定,就連除夕家宴都沒有允許晉王參加。


    就在他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沒想到沈風斕的早產,一下子就扭轉了局麵。


    那可是帶來瑞雪的龍鳳胎啊!幾家歡喜幾家愁,最愁雲慘霧的,莫過於長公主府。


    長公主的夫君是衛大將軍,衛皇後是其胞妹,註定了長公主要與太子一黨。


    晉王府的喜事,對於太子一黨而言,自然是壞事。


    其中最讓長公主煩心的,還是衛玉陵。


    ——滿京城都知道了,長公主府的小郡主在晉王府大罵沈側妃,致使其七個多月的胎兒早產。


    所幸龍鳳呈祥,沈風斕和她那一雙龍鳳胎,有上天庇佑。


    「陵兒,答應母親,再也不要去招惹晉王和沈風斕,好嗎?」


    長公主府正房之內,一張寬大的紫檀木雕花大圓桌,擺著滿目的珍饈佳肴。


    母女二人冷冷清清地坐著,一個麵露擔憂,一個淚眼朦朧。


    全無新年喜氣。


    衛玉陵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眼淚連珠線似的紛紛落下,嘴裏還喃喃自語著什麽。


    「龍鳳胎,她竟然生了龍鳳胎。晉王哥哥給她住天斕居,她會不會變成正妃?」


    「陵兒!」


    長公主眉頭緊鎖,啪地一聲放下了筷子。


    「晉王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你就這樣喜歡他?」


    哪有什麽迷魂湯,喜歡就是喜歡。


    「是沈風斕給晉王哥哥灌了迷魂湯!我才是未來的晉王妃,我不能讓她被冊為正妃!」


    長公主看著有些瘋魔的衛玉陵,既氣憤,又心疼。


    她不願再聽見沈風斕的名字。


    每次衛玉陵和她扯上關係,總沒好事。


    她放柔了聲音,安慰道:「這天下好兒郎你喜歡誰都可以,母親都能設法讓聖上為你賜婚,唯獨他不行!」


    衛玉陵如夢初醒,愣愣地轉頭看她。


    長公主還是昔日容顏,端莊雍容,舉手投足間自有帝女的高貴。


    可她不再是,那個對她關懷備至、寵愛無度的母親。


    她霍然起身,清脆的聲音鏗鏘有力。


    「他不行?除了他以外,這天下好男兒我都不行!」


    長公主被她的堅決震懾住,不死心地問道:「你是衛家唯一的血脈,你若嫁給了晉王,那太子該如何自處?」


    「他愛如何自處便如何自處。」


    衛玉陵毫不在意,她隻是一個女子,又不是男兒。


    衛皇後是她嫡親的姑母不假,這不代表她要犧牲自己的終身幸福,來支持衛皇後所出的太子。


    「母親,你不覺得晉王哥哥,他比太子優秀很多嗎?如果他將來登上大位,那我們衛家照樣有一個皇後,我們……」


    啪——


    巴掌聲驟然響起,長公主僵硬地收回了手,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陵兒!你什麽時候才能懂事一點?這種話是你身為衛家的人該說的嗎?」


    衛玉陵不敢置信地捂住臉,抬起頭來,雙眼發紅地盯著長公主。


    「母親,我做錯了什麽?我隻不過和你一樣,喜歡一個人罷了。」


    她心碎的目光,讓長公主難以忍受,最終選擇偏過臉去。


    衛玉陵哽咽道:「如果當初你和父親也被這樣拆散,你不會痛苦嗎?」


    「不。」


    長公主冷聲道:「我和你父親不一樣,我們是兩情相悅。」


    而她,是一廂情願。


    衛玉陵被她的話戳中痛處,麵上火辣辣地疼,心裏又是羞又是氣。


    「我不管我不管,你欺騙了我還打我,我不要你這個母親!」


    衛玉陵揮淚跑了出去,長公主跟在身後追了幾步,哪裏追的上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淚意咽了回去。


    她是長公主,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之一。


    她要撐起這座長公主府,還要替她戰死沙場的亡夫,撐起衛氏一族——


    她不能哭。大雪紛紛揚揚,冰雪琉璃世界,銀裝素裹。


    寂靜的長街,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衣裳單薄的女子,在雪地裏艱難地行走。


    她身後的腳印有深有淺,有些歪斜地、一直從長公主府後院小門延伸出來。


    這樣的大雪,和她初見他的那一日,何其相似。


    站在無人的街道上,她停了片刻,最終還是受本能的驅使選擇了方向。


    那個方向——


    從一條弄堂拐進去,是一座煊赫宅邸的後院,住著府中的家下人。


    這也是整座府邸守衛最鬆懈的地方,衛玉陵貼在牆根底下,透過半敞的窗子聽裏頭的動靜。


    隱約是一男一女兩個老僕,大約是夫婦,正在閑話家常。


    「……好久沒有這樣的大喜事了,就連娘娘進門,也沒有這樣喜慶。」


    老妻的聲音帶著歡喜,緊接著是那老夫沙啞的聲音,「能不喜慶嗎?自打去年春天殿下被聖上冷落,這回娘娘一生下龍鳳胎,殿下就接到旨意能回朝了。」


    衛玉陵抱著手臂蹭了蹭,將上頭的雪花撣去,又跺了跺腳想讓身子更暖和些。


    「都說龍鳳胎是吉兆,這下真應驗在咱們殿下身上了!」


    老夫的啞嗓子似乎笑了笑,「沒見識的老婆子,你懂什麽?這吉兆還不止應驗在晉王府呢……」


    接著是杯盤碗碟的碰撞聲,似乎有熱騰騰的飯菜才從食盒裏拿出,從半敞的窗口飄出陣陣菜香。


    衛玉陵蹲了下來,敲了敲發麻的小腿。


    她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緊接著被她雙手捂住。


    溫暖的菜香依然陣陣飄進她鼻中。


    想到方才府中那一桌菜餚,從香氣四溢直致冰涼失去香味,她卻因神不守舍一筷未動。


    母親也是。


    「咳咳……有些冷了,去把窗子關上吧。」


    屋中老者低咳了幾聲,隨後一雙枯瘦的手伸了出來,合上了窗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衛玉陵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向著王府正門的方向眺望,最終垂下了眼。


    良久,她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題外話------


    酸兒辣女,之前提到沈風斕一直愛吃酸,臨近生產又愛吃辣了,就是應在龍鳳胎身上。


    謝謝小可愛們支持首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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