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初刻,合府內都用過了晚膳,各處都點上了燈。


    沈風斕所居乃是府中西麵一處獨立的院落,名喚桐醴院。


    布局不算大,建築卻精巧雅致,布置得美輪美奐。


    院中種著各色香花香草,又有仙鶴錦雞等瑞獸,夜裏點上了落地八角宮燈,比別處格外好看。


    一個約莫四十年紀的微胖婦人走進來,穿著素色的琵琶扣襖兒,姿態不疾不徐。


    有院中粗使的婆子見了她,忙起身問好。


    「古媽媽,又進來看二小姐啊。」


    被稱為古媽媽的夫人嘴角微含笑意,對問好之人略一點頭。


    屋裏聽到院中的動靜,一個小丫頭掀開繡和合二仙的錦緞門簾迎出來,笑著站在一旁打簾。


    「古媽媽來啦?」


    小丫鬟笑著和她問好,她仍是輕輕點頭。


    站在燈火通明的堂中向左側外室一望,隻見一個小丫鬟坐在燈影下頭繡花,她便走了進去。


    繞過室中一扇八寶鏤空的屏風,裏頭方是沈風斕起居的內室。


    隻見沈風斕穿著家常藕荷色的小襖,頭髮鬆鬆散散地挽了一個篆兒,隻插著一支比鴿子蛋還大些的瑩白色南珠簪子。


    她正歪在坐榻上捧著一本舊書,時不時嘴裏輕聲念著什麽。


    「小姐,老奴來給你請安了。」


    古媽媽見到沈風斕就眉開眼笑,她過不了多少時日就要嫁到寧王府了,那時可就見不著了。


    如今能見一日是一日。


    她想著,不禁生出了女兒出嫁那般的不舍之情。


    沈風斕聽見她的聲音,把書放下抬頭笑道:「媽媽來了,快請坐。」


    古媽媽是陳氏的陪嫁丫頭,嫁給了沈府外院的古管事,便隨了夫姓被稱為古媽媽。


    陳氏還在的時候,她就像左膀右臂一樣幫著陳氏主持內院庶務。


    如今陳氏不在了,古媽媽照管沈風斕仍有餘威,就連大管家也要敬重她三分。


    她也不多客氣,大大方方地在小丫頭端來的杌子上坐了,靠在坐榻旁和沈風斕說話。


    「小姐如今待嫁,不繡繡嫁妝,還是這樣愛看書?可別把眼睛看佝僂了,又不考女狀元來。」


    浣紗忙接話,「媽媽放心,小姐看書的時候屋裏天下地下都是燈,不會看壞眼睛的。」


    她一向老道,隻有在古媽媽麵前會情不自禁,露出一二小女兒的姿態。


    ——古媽媽是浣紗的娘親,自小就讓她在沈風斕身邊服侍。


    古媽媽微微蹙眉,似乎想要批評浣紗爭強好勝,眼神朝屋裏一溜又把話咽了回去。


    浣紗如今是個領頭的大丫鬟了,不好當著一屋子小丫頭的麵讓她沒臉。


    沈風斕深知這母女二人忠心耿耿,古媽媽對浣紗教育甚嚴,略有不好就板起麵孔來責罵一頓。


    她怕浣紗傷心,忙打圓場,「是啊,媽媽。你不必操心,我這屋子裏有浣紗,半點也沒讓我不舒心過。」


    她對浣紗高度評價,就是給古媽媽麵上增光。


    古媽媽聞言,麵色又柔和了起來看向沈風斕,仿佛沈風斕才是她的親生女兒一般。


    「小姐敬獻皇後和賢妃娘娘,還有太子妃及長公主等人的鞋襪可繡好了?」


    沈風斕要嫁給寧王,這些皇家嫡係的女眷會在大婚時送見麵禮予她,而她按照習俗要回贈親手繡製的鞋襪。


    「都繡好了。」


    她回應得雲淡風輕,反正她不會嫁給寧王,這些鞋襪什麽的根本就用不上。


    古媽媽見她不以為意的模樣,以為她是胸有成竹,越發歡喜。


    「那就好,那老奴就放心了。」


    她放下一樁心事,不禁想起了早逝的陳氏,若是她能見到沈風斕出嫁的模樣,該是何等歡喜?


    想著想著眼中不禁盈淚,沈風斕看在眼裏,淡淡地別開了眼。


    「浣紗,今日外頭新晉來的雨前龍井沏來給媽媽嚐嚐鮮。」


    明知古媽媽待自己是真心實意的好,她也無法領情。


    現如今能設法讓寧王主動退婚,她留下一條小命就不錯了,哪裏奢望能做一個高高在上的王妃?


    一個被退婚的女子,為人所不齒,註定是嫁不得什麽良婿的。


    如古媽媽這樣真心待她的人,終歸是要失望的。


    浣紗將她常喝的鐵觀音撤下,換上一壺新鮮的雨前龍井,一時室中茶香四溢,熱氣騰騰。


    古媽媽回過了神,忽又想起了另一樁事。


    「小姐的嫁妝萬萬不可簡薄了,有什麽不好開口的話,就和媽媽說。就算柳姨娘想把家私都抓在手上,老奴也會為小姐爭取的。」


    嫁入皇家成為王妃那可不是尋常的婚事,陪嫁若是不豐厚,難免叫人看了笑話。


    沈家若是貧寒的官宦人家出不起倒罷了,沈太師現是朝中一品大員,祖上襲過列侯,到了沈太師這一輩才靠科舉出身。


    沈風斕的外祖家也是世代公卿,如今是她的二舅陳徐行襲了定國公爵位。


    她身上集結了沈家和陳氏的榮耀,精靈奇秀鍾於一人,註定要有一生的潑天富貴。


    柳姨娘正是沈風翎的生母,府中無當家主母,內院的事務名義上是交給了她來處置。


    實際上,就連古媽媽說話都比她好使些。


    隨著沈風斕年歲漸長,才名冠絕京城,府中的下人越發巴結著桐醴院這頭。


    柳姨娘不是正經主子,豈敢在她的嫁妝之事上置喙?


    沈風斕微微點頭,一雙翦水秋瞳隻盯著那壺滾燙的熱茶,若有所思。


    為了保持茶香,紫砂的圓形小壺始終坐在爐子的火上。


    若是這樣滾燙的茶水,一不小心潑到麵上,定是要毀容的罷?


    她細細思量,總覺得自己對於退婚一事的計劃不夠完善,倒不如眼前這一壺茶省事。


    一個毀容了的女子,無論如何也是做不了王妃的。


    她越發覺著此計可行,隻聽古媽媽溫厚的聲音又道:「小姐到時候要帶幾個陪嫁丫頭?還是多帶些的好,若是屋裏的不夠,老奴再到外頭給小姐挑好的來。」


    這一把飽含關切的嗓音,將她好不容易堅定起來的心又瓦解了幾分。


    她的性命固然重要,為此可以犧牲容貌,但古媽媽和浣紗這些人怎麽辦?


    她若真的毀容,這些人少不得擔個照顧不周的罪名。


    ——她們的命,也是命。


    沈風斕打消了念頭,心內暗嘆,麵上隻淺淺一笑。


    「媽媽來得正好,正想問問您春宴的事宜。聽聞長公主府有個蓮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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