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來講,是已經結束了,因為過程太快……


    隨著鍾聲的尾音落下,床邊一男子伸手拔掉了老人的呼吸機和插管,整個過程,也就幾秒鍾的事情。


    老人長喘一聲,咳出一口黑紅的血,濺在胸前和被褥上,幹枯的嘴唇抿動兩下,便再也沒了動靜。


    風鈴嚇得埋頭在我懷裏不敢看,我看得是心裏一顫。


    生命真的很短暫,不過短短幾十年而已,眼睛一閉,世間萬物再無瓜葛。


    我走出屋門,站在客廳裏發呆好半天,心情才稍稍平複一些,突然有點不想在這裏呆了,可又找不到借口離開。


    原因是感覺自己很多餘,麵對一群陌生人,我天生又不愛跟別人搭腔,站在人群裏特尷尬。


    奇怪的是,一屋子的人也沒有主動和我搭腔的,那些長輩理應問我幾句的,卻都對我視而不見,這讓我更加懷疑兩家人有仇。


    沒想到幾分鍾之後就印證了我的猜測。


    隻見那三個中年男人和我父親推搡著朝客廳走來,其中一人情緒異常激動,揪著我父親的衣領狠狠道:“風狗子,你今天還有臉來這裏?”


    父親沉默不語,任由他們擺布。


    以我對父親的了解,他雖然老實,但骨子裏絕對硬氣得很,一如15年前抱著風鈴站在簷下,當著眾親戚的麵宣布,將棄嬰風鈴收入門下。


    記得當時幾乎所有的親戚都不同意,都怕沾染到“娃娃坑”的黴運,卻被父親那斬釘截鐵般的話語鎮住,當天下午就給風鈴上了戶口。


    父親和那三個中年男人推搡,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好幾個婦女也加入進來,把我父親圍在中間,隻能用“上下其手”來形容,我父親那t恤衫的衣領和衣角都被扯破了,臉上也被抓得一道道紅印。


    而我聽到最多的兩個詞就是“狼心狗肺”、“恩將仇報”。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想上前幫把手,可想了想又作罷,畢竟那些都是長輩,我一個晚輩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動手,有點大不敬。


    這時邊上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夥子,指著我父親大罵:“你們風家人就是豬狗不如,殺人犯,一窩精神病!”


    “長輩們的事情,你他媽嚷嚷個啥?”我本就在氣頭無可發泄,聽到小夥子這般惡言詆毀,就嗆了他一句。


    哪知小夥子的脾氣還挺爆,回頭怒瞪我一眼,手指都戳到了我的鼻尖上:“你他媽算個幾吧!這裏有你說話的份?”


    罵的真是難聽。


    這小子帶個眼鏡,細胳膊細腿兒的,我一隻胳膊就夠收拾他了,雖然我也很瘦,但山上的人總歸是比山下人混實一些的。


    他指著我鼻子還想罵,剛開口就被我抓住了手腕,順勢向側麵一扭,他痛得“操”了一句,沒站穩又被我腳下一絆,踉蹌摔倒在地。


    真是缺乏教養的孩子!


    可我還沒來得及多看那小子一眼,就被父親一個巴掌打在臉上,很用力的那種,我頓覺臉上火辣辣的,耳鳴聲陣陣,根本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


    這是我長大後,父親第一次打我。


    風鈴在旁邊嚇得直哭,撲我懷裏兩眼含淚,好像被打的人是她似的,搞得我還得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


    我真的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事情讓父親這般忍讓。


    然而,現場混亂的局麵並沒有持續下去,就被一個沙啞的聲音鎮得鴉雀無聲。


    “大晚上的,都在吵啥子呀?”


    大家齊刷刷地循聲看去,隻見老太太扶著臥室門框走出來,下巴上的血跡還未幹。


    我心裏一咯噔,回光返照?


    老人步履平穩,口齒清晰,走到我父親跟前問了句:“阿狗,來了呀!”


    父親木訥地點點頭。


    老人又對她大兒子說:“愛民呀,娘餓了,你去包點餃子吧。”


    據說老太太已經癱瘓在床兩年了,平時說話都是哼哼哈哈的聽不清,此時卻能下床走路。


    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這是回光返照,是器質性病變的晚期病人向親人訣別的信號。


    我表哥就是學醫的,我曾聽他說過,有些猝死的人也會出現回光返照現象,比如連續工作了三天三夜,竟然一點都不困,這種情況就要小心了。


    客廳裏的氣氛變得異常安靜,靜得連呼吸聲都覺得刺耳。


    誰都沒有想到,“送天儀式”竟然遭遇回光返照,沒有將老人送入天堂。


    誰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大家都知道,這種情況最多持續幾個小時,少則幾分鍾,老太太就會倒下。


    大兒子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速凍水餃,老太太坐在茶幾邊上吃得津津有味,整個過程都沒人說一句話。


    等老太太吃完最後一個餃子,我父親率先開口問話:“幹娘,時間有限,您有啥要交代的?”


    父親說話有些直接,不過也有情可原,因為老人出現回光返照時,自己比誰都清楚,會主動找親人交代後事、訴說未了的夙願。


    所以有些地方把回光返照現象稱為“回陽”,寓意魂魄去陰間報到後,返回陽間來看看。


    老太太放下筷子,用幹枯的手抹了一下嘴,想站卻沒站起來,就這一會兒功夫,口齒也沒那麽清晰了:“阿狗,幹娘知道你想聽啥……愛民,咱家虧欠阿狗呀……”


    “虧欠啥?你在說啥呀?他們風家害死了我妹妹,你親閨女啊!”大兒子愛民情緒很激動,一腳踢翻了邊上的凳子。


    我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是一句話都沒聽懂,感覺上輩人的事情很複雜。


    老太太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怒了,氣得手一抖,筷子應聲落地:“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是50年前那次叫魂害死……切記……切……”


    話說一半,聲音漸弱,老太太頭一沉,倒在茶幾邊上再也沒有起來。


    現場再次混亂,眾人手忙腳亂,料理老人的後事。


    我聽得更迷糊了,站在那裏良久沒有回過神,難道叫魂不僅僅是給小孩兒喊驚那麽簡單?


    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我對迷信之事從來都是敬而遠之,不信也不質疑。


    可老太太的遺言竟然提及叫魂,那種認真的態度,讓我對此有種異樣的感覺。


    50前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正沉思,聽到父親在人群中一聲怒喝:“我風家不虧欠任何人,不要欺人太甚!你們不信的話,就讓幹娘自己來說!”


    我聽得一愣,讓我二奶自己說?


    看來父親是真的怒了,他想給老太太叫魂!


    在我們當地,流傳著一種迷信的風俗,人死去的一炷香內,魂魄尚未離開房間,叫魂可使其說完最後的遺言,俗稱“喊願”。


    具體方法是,取死者衣物係於門梁,魂官站在廳堂北側,麵壁唱陽,活屍手持回門置於天靈蓋,和死者手拉手並排躺一起,閉眼對陰。(相關術語,後麵再解釋。)


    這種叫魂儀式,行話稱為“拴衣喊願”。


    當然了,此時我還不知道這些,隻是覺得父親說話終於硬氣了,但有點莫名其妙。


    父親隨即朝我大手一揮:“風華,你先出去!”


    “我?哦……”我低哼一句,不明所以。


    其實我早就不想在這裏呆了,一直找不到借口離開,既然父親發話讓我走,我也沒多想什麽,拉起風鈴就朝門外走。


    沒走兩步又被父親喊停了:“風鈴,你回來!”


    父親語氣很凝重,風鈴看我一眼,乖乖地走了回去,跟著父親走向內堂。


    我不明白,一屋子的人,父親為何隻讓我出去,也不明白他讓風鈴回去幹什麽。


    所以我出去後,將門虛掩,並未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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