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很快就知道了那位重傷的騎士, 就是蘭斯洛特。


    在亞瑟王的領土上, 人們議論紛紛蘭斯洛特和那位名為阿嬋的少女一起離開的事情。他們窺視著國王的表情, 揣測著王後的想法,好奇他們的情緒和心思。


    有人特地告訴了桂妮薇爾這個消息, 但王後絕不肯露出軟弱的神態。她顯得冷靜而鎮定, 似乎毫不在意,讓許多想看熱鬧的人大失所望, 卻也保全了自己的尊嚴。


    私底下她卻臉色蒼白,惱恨於蘭斯洛特為什麽願意屈就——他是最負盛名的強大騎士,擁有亞瑟王麾下最多的領土, 他是被湖中仙女所養大的少年,身世不凡——他怎麽能, 怎麽能委身於一個奴隸!


    那個叫做阿嬋的少女, 她來曆不明,身上沒有任何尊貴的血統!而且, 就算如今被赦免了奴隸的身份, 那也不能抹消, 她在不久之前, 不過隻是一位女奴的事實——難道低賤卑微的奴隸能夠成為圓桌第一騎士的妻子?


    難道一個卑賤的奴隸,會比一位公主, 一位王後,一位女王,更值得去愛?


    這一定是個天大的笑話!


    桂妮薇爾憎恨所有祝福和議論蘭斯洛特與阿嬋的人,她憎恨所有在她麵前綻放笑容的人, 更憎恨那些祝賀蘭斯洛特終於不再是孤單一人的騎士們。


    她很清楚他們還在祝賀什麽——他們在祝賀,蘭斯洛特終於從那不榮譽的愛情中抽身而出!他終於離開了她!


    這些愚蠢的,傲慢的男人,永遠都覺得他們犯下的錯誤,全都是因為女人的引誘!


    難道蘭斯洛特自己就清清白白,全然無辜?


    桂妮薇爾在大家看不到的宴會桌下使勁跺腳,發泄怒氣。在蘭斯洛特失去消息的九天九夜裏,她食不知味,夜不能眠,氣急攻心。


    而在另一邊,阿嬋正在野外的一處洞穴裏,悉心照顧著蘭斯洛特。


    不分晝夜,細心溫柔的照顧一個人,對於外星人來說毫無難度。


    當時她騎馬趕來,沒走多遠,就在樹林中看見了體力不支,從馬背上滑落在地的騎士。


    她連忙翻身下馬,提起裙擺趕了過去,那時候,蘭斯洛特的呼吸聲已經非常微弱了。


    “……我得把長矛從你的胸口拔掉。”外星人臉色蒼白而語氣輕柔的抱住了他,“忍耐一下——不會有事的,好嗎?”


    “如果我死了……”但蘭斯洛特的眼神都開始渙散了起來,他像是完全沒有聽見她都說了些什麽,隻是目光茫茫的盯著虛空中的一個地方,喃喃低語道:“請帶我到湖邊去……把我,把我還給湖上夫人……”


    阿嬋沒有理他,也沒有去聽他的“遺言”。


    因為外星人是不會讓他死在這裏的。


    她低下了頭去,不讓蘭斯洛特看見她那張冷靜至極的臉。阿嬋伸手握住了那隻斷矛,但這時,蘭斯洛特握住了她的手。


    他像是單純的想用最後的力氣,握住什麽一般,氣若遊絲的朝著天空發問:“我算什麽呢……我現在算什麽呢?‘最偉大的騎士’,這個名號,在我即將死亡的時候,又能給我什麽呢?”


    “我沒有得到任何快樂,可是這樣的名號,已然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得不為它而戰,因為得到它無法使我快樂,可是失去它卻會令我痛苦……”


    “但它到底有什麽用呢?當有一天,我的罪行被公諸於世的時候,而使道德更加敗壞,使人們作為楷模的榜樣,更加惡劣嗎……”


    也許在死前,人們會在腦子飛快的回溯自己的一生,如果真的有這樣的過程,蘭斯洛特顯然已經回溯到了最後。


    他的目光突然凝聚了那麽一瞬,握著阿嬋的手握的更緊了,“吾王……”


    他艱難的說,“吾王——啊,如果當初,湖上夫人便將我溺死在湖裏就好了!”


    阿嬋卻充耳不聞的握緊了那截斷矛,然後一鼓作氣毫不遲疑的拔了出來。自人類身軀裏濺射出來的溫熱鮮血灑了阿嬋一臉,還濺染在了她白色的亞麻長裙上。


    蘭斯洛特一聲不吭的昏迷了過去,少女隨手抹了抹,緊接著便毫不停歇的為他止住了血。


    他暈過去了也有好處,這樣阿嬋就可以不用顧忌的為他的傷口進行護理了——當然不是以人類的方式。


    所以當蘭斯洛特以為自己會必死無疑的醒來時,他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捂上了自己胸前的傷口,發現自己已經被包紮的非常仔細和完美了。


    他全然不知一個身無長物的少女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繃帶是從哪裏來的,藥物又是從哪裏來的,但他也沒有精力去思考這些細節了。


    “我們的運氣很好。”但是為了以防萬一,外星人還是找好了理由,“這附近有一位隱士居住,他聽見了我們的聲音,給了我們許多幫助——”


    蘭斯洛特躺在一張狼皮毯上,凝望著少女臉色蒼白,帶著疲倦的麵容。


    那原本嬌嫩白皙的肌膚,此刻沾染上了讓人格外難以忍受的血汙,抱病的騎士朝著她招了招手,阿嬋便順從的走了過去。


    蘭斯洛特抬起了手來,他還十分虛弱,所以他試著從阿嬋的臉頰上拭去汙漬的動作,顯得格外無力。


    察覺到了自己是在做無用功,騎士露出了一個自嘲的苦笑,放下了手,“你救了我。”


    阿嬋對他笑了笑,“在東方有一句話,叫做幫人幫到底。”


    “那是你的家鄉?”蘭斯洛特跟著笑了起來,“這是一句好話。”


    那其實並不是阿嬋的家鄉,因為她的家鄉在遙遠的宇宙那頭。


    但外星人並沒有說什麽,她隻是從口袋裏拿出了那顆亞瑟王贈予的鑽石,那時候蘭斯洛特沒有接受它,但阿嬋把它找了回來。


    “給,”少女溫柔的說,“你的獎品。”


    看見那顆鑽石,蘭斯洛特的眼睛先是一亮,但隨即卻又黯淡了下去。


    “我曾經非常想要得到它。”他說,“但如今我卻不知道我該不該將它握在手中。”


    “為什麽不該呢?”阿嬋安靜的回答道,“它是你光明正大贏來的。”


    蘭斯洛特攥住那顆鑽石,沉默不語。


    是啊,他得到這些鑽石的行為無可指責,但他想要得到這些鑽石的初心,卻紮根於一份不光榮的愛情之中。


    他在心中下定了決心,要與桂妮薇爾一刀兩斷。可是當他告訴自己必須如此的時候,仍然感到了一陣又一陣的痛苦。


    隻要想起王後明豔的臉龐,他的那些決心,那些瀕死前的懺悔,以及亞瑟王悲憫的眼神,就會統統煙消雲散。


    他試圖堅守住自己對亞瑟王抱有的愧疚與悔恨之心,但他的忠誠與不忠誠,反反複複。


    當第一騎士陷入了痛苦的糾結之中,他的傷勢也仿佛隨著他的心情起起伏伏。


    當他感到疼痛時,即便是本性溫柔禮貌的蘭斯洛特也會變得暴躁無禮。


    但阿嬋非常寬容和順從,她幾乎用人類極限的溫柔,包容了他的一切壞脾氣,還有各種遷怒和莫名的指責。


    他好幾次高燒不止,傷口崩裂,疼痛不已,深度昏迷,而阿嬋每一次都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你不想活下去嗎?”外星人很輕易就能治好蘭斯洛特的傷勢,但她故意每次都恰到好處的隻將他治療到離死亡隻差一線的地步。誰也不會知道她在操控死亡,因為那不是人類所能做到的事情——所以蘭斯洛特絲毫沒有懷疑身邊的少女對他的擔憂和真切的關心。


    因此,在看見她的眼眸裏泛起了淚光時,他感到了一陣歉疚。


    “我會沒事的。”當她因為他仿佛失去了求生**,而悲傷的伏在他身旁哭泣時,蘭斯洛特就像是安慰著孩子那樣,親了親她的臉頰。此時他心中理智和溫柔的那一麵又占了上風,所以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做出了保證:“我發誓……我隻是受了一點小傷,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但明豔的少女咬住了嘴唇,抬起了眼來。她淚光盈盈的注視著他,沉默不語,卻很顯然的露出了並不信任的懷疑神色。


    她濕潤的眼眸裏水光瀲灩,卻清澈如湖水,倒映出了第一騎士如今的模樣——衣衫不整,狼狽不堪,頭發淩亂,瘦脫了形,哪裏還有平時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俊美模樣。


    因為憔悴,蘭斯洛特那雙溫潤多情的眼眸,顯得更黑更大了。


    而隻有這雙眼睛,還能讓蘭斯洛特找到一點點自己現在和以往的聯係。


    ——他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時期。


    那時候他蹲在湖邊,看著湖麵的時候,年紀幼小的自己,也有這麽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


    那時候他很喜歡去看自己的倒影,因為湖上夫人總是誇獎他長得好看,但他從沒見過其他人類,因此總是困惑於到底什麽才叫做“好看”。


    想起這件事情,蘭斯洛特陷入了一種恍惚的狀態。他想起了自己生長的那片湖泊。


    湖上夫人將他從親生母親的身邊搶走,當他放聲哭泣時,她一開始顯得慌亂無措,但很快就掌握了訣竅。


    她會抱著他,親吻他,然後為他唱起神秘而美妙的歌謠,最終她總是能夠成功的將他哄睡在自己的臂彎裏。


    而在他的少年時期,她會牽著他的手,在黃昏暮色中,一起在湖邊散步。


    “你長的多好看啊,蘭斯洛特。”她總是這樣誇獎他,然後為他哼起神秘的讚美詩。


    那時候,黃昏的晚霞絢爛璀璨,倒映在清澈如鏡的湖麵上。一時間站在湖邊,仿佛站在雲端一般,分不清身處天上還是天下。


    有風從湖麵上輕輕吹來,將湖上夫人美妙悠揚的歌聲,吹得很遠,很遠。


    那時候,蘭斯洛特牽著湖上夫人的手,卻總是會忘記她的存在。他凝望著水天交際的遠方,心也仿佛乘著那陣風,隨著那歌聲一起,飄得很遠很遠。


    回過神來的時候,蘭斯洛特望著阿嬋那豔光灼灼的麵容,突然語塞了。


    他不喜歡自己心裏剛才泛起的那陣情緒,於是露出了不悅的神色,轉過了身去,閉上了眼睛。


    他感覺得到少女仍然跪在他的身邊,沒有動彈。過了許久,她才像是習慣了他病痛中的喜怒無常,而慢慢的歎了口氣,為他蓋上了獸皮毛毯,輕輕的轉身離去。


    那歎氣聲讓他的心一陣揪緊。而她離去的腳步,也讓蘭斯洛特心生不舍。


    他曾經可以無比自然的,宛若對待還沒長大的孩子那般親吻她的臉頰,但現在卻不行了。


    舊愛的枷鎖約束著他,他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


    這不過隻是病痛中所產生的錯誤依賴。


    蘭斯洛特告誡自己,他不該輸給傷痛,盡管這可能是他所受的最重的傷,但他不能就這樣屈服。


    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所愛之人,那麽就應該貫徹始終。


    於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終於徹底的忘卻了對於亞瑟王的歉疚。


    為了回避這份感情,他選擇了堅守原本的愛意。


    而為了保持距離,他開始對阿嬋冷漠以對。當她對他說話時,有時候他會像是沒有聽到一般,閉口不答,又或者說的非常簡短,令人無法接下去。


    可是,偶爾他又會為自己的無禮感到心軟。因為那少女是何其的無辜。


    當她被他冷淡的言語刺傷,露出無措的神色時,那默默忍受的表情讓他一次比一次的想要屈服。


    在夜深人靜之時,蘭斯洛特在想,如果在遇見桂妮薇爾之前,他能先遇見如今的少女,也許他的生命軌跡,都會因她而變得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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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蘭斯洛特親人的事情,唔,《國王的敘事詩》裏,蘭斯洛特和伊萊恩這一篇裏他親了人家小姑娘好幾次!害的人家小姑娘對他死心塌地的,然而蘭斯洛特隻是把她當做小妹妹,小孩子那樣親的,從這方麵來說,這家夥有點天然啊,而且人家被他親完之後臉紅的不行,語言各種明示暗示,照顧他都“自人類誕生以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她一樣這麽用心的嗬護一個男人了”,但是蘭斯洛特!他“看著她這樣,心中滿是困惑”……滿是困惑!這家夥天然呆,天然撩,還天然渣啊【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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