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眉大叔尷尬的咳了兩聲,轉移話題:“你剛才說,看眼睛就能看出來是什麽樣的人?那你看我是什麽樣的。”


    兩個人側身相對,麵對著麵大眼瞪小眼。


    林璫端詳著八字眉大叔的臉:“我看你的眼神,能看到震驚、害怕、和悲傷。……還特別衰。”


    “哦。原來我是這個樣子的啊。”八字眉大叔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


    “那你看我呢?”林璫反問。


    “我覺得你……經曆過痛苦,不隻是變故,也有來自身的痛苦和壓力。你還很寂寞。”大叔端詳著林璫,緩緩下結論。


    林璫愣了一下,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這還挺有意思的。”


    “那你看那邊那個穿黑色夾克的叔叔呢?”林璫又指向不遠處一個正在走來走去打電話的青年,“你覺得他現在是什麽心情?”


    一老一少兩個人坐在接待大廳的椅子上,舔著八字眉大叔請客的冰淇淋,即興揣測著過往的每一個人。


    這場比賽沒有輸贏,因為誰也無法核實揣測對象的經曆。但他們還是玩兒得聚精會神,輪流指定揣測對象。


    輪到八字眉大叔指定了,他左右張望了一會兒,終於鎖定目標:“剛進門來的那個,跟你差不多大,剛好朝這個方向走的小帥哥。”


    嗯林璫朝大叔示意的方向望去,卻意外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的不是別人,是尉軒。


    尉軒筆直的走到林璫麵前。醫院是個神奇的地方,見證了無數噩耗,也見證了成千上萬個劫後餘生。林璫知道,它積壓了太多太多的情緒,所以尉軒不喜歡這個地方。


    “你怎麽來啦,隻有你自己?”林璫問道。


    尉軒看著她。“來找你的。”他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得趕快告訴其他人,省得你被當成失蹤人口在警察局立案。”


    “啊?”林璫吃了一驚。


    尉軒拋下一句“看一眼你自己的手機吧。”,然後對著已經撥通的電話說:“人我已經找到了。不用來接我們了,過來你們就繞遠路了。我們在谘詢室匯合好了。我帶她回去。”


    林璫掏出自己的手機一看,上麵好多未接電話,來自保姆阿姨、米蔻、尉承、尉軒。她再看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不知不覺間已經接近夜裏十點了。


    “……不好意思,沒想到驚動了你們這麽多人。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林璫推推八字眉大叔,他們依次往裏麵挪了一些,給尉軒騰出一小塊空位。


    “你家保姆阿姨從家裏往你家打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她就懷疑你沒回去。她又打到谘詢室。尉承和米蔻去學校找你了。我看河堤上沒有,就又給你家阿姨打電話,詢問你出門的細節。她說你帶了口罩,又隻背了一個很小的包,出門前嘟囔要去還什麽東西。我就想到了。”


    尉軒挨著林璫坐下,問道:“還不回去嗎。你要在這裏幹嘛,搶尉承的飯碗?原來你對這一行有興趣。”


    林璫不好意思的說:“……我們有點兒同病相憐。我隻是想幫幫他……他沒法離開醫院回家。”


    “你怕什麽?”尉軒傾斜身體,越過林璫,盯著八字眉大叔的眼睛。


    “我沒有在怕。我隻是……隻是還沒有準備好。我需要花點時間。”八字眉大叔支支吾吾的說:“我是來接我妻子一起回家的。我還沒有準備好,沒有妻子,獨自一人,我沒辦法回去。你可能不明白我在說什麽,我是說……”


    “節哀。”尉軒短促的說。他的表情沒什麽變化,看不出同情。但是他已經表現出了難得的體貼和尊重。


    八字眉大叔的話被卡住了。他的嘴唇一張一翕,最後他用胳膊肘輕輕撞一下林璫,吐出一句,“他剛才要是在的話,我們倆都不用賭了。”


    “剛才玩兒的很開心,可是我覺得我們該離開了。”林璫扭頭看著八字眉大叔。


    “恩,拜拜拉。”八字眉大叔點點頭,擠出一個告別的微笑。


    “我是說,你也回去。你的心情已經好多了,不是嗎?”林璫說:“我知道,你在這裏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你擔心當你回到家,進入空蕩蕩的屋子,不得不忍受著形單影隻的折磨。”


    “我已經是形單影隻了。”八字眉大叔露出淒慘的笑容。


    “你不是。”林璫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你瞧,我們不是跟你在一塊兒嗎?我們會護送你回去的。”


    尉軒略有些反對的小聲說:“我是來帶你回去,而不是陪你任意妄為的。”


    “這不是胡作非為。我跟他有過類似的經曆,知道他的感覺。我應當幫助他的。這樣我感覺好像也是在幫助自己。”林璫說服了尉軒。


    好在八字眉大叔的家距離醫院不遠,又恰巧跟回谘詢室順路。


    站在八字眉大叔家樓道裏,林璫鼓勵著大叔:“你看,我們進展得很不錯。”


    “是啊,很成功。”尉軒敷衍著接話:“你該趕緊開門了。”


    八字眉大叔默默地點點頭,把鑰匙插進鎖孔,轉了一圈。嘴裏喃喃地說:“很好,隻需要再轉一圈,門就開了。”


    然而他握著鑰匙,嚐試了半天,都沒能繼續擰動下去。


    尉軒翻了個白眼。八字眉大叔沒看到,但林璫看到了。林璫用肩膀輕輕撞一下尉軒,提醒他稍微多點耐心。


    八字眉大叔在這個時候突然轉過身:“我們已經計劃好了趁著過年放假去雲南旅遊。原本以為隻是小病的,但是化驗結果卻很糟糕。我沒有想到陪她去醫院之後,她在醫院一住就是幾個月……在她跟我一起踏出門去醫院以前,這棟房子裏的我們多幸福啊。沒想到……”


    “……我知道這很難。”林璫輕聲說:“但是你早晚都要麵對的。”


    八字眉大叔轉過身,握住鑰匙,又將鑰匙旋轉了一圈,門鎖輕輕的彈開了。他一推門,門緩緩向內打開。


    他站在門口,遲疑著。


    “沒事的,你可以慢慢來。”林璫安慰他。


    八字眉大叔深吸一口氣,踏出走進房間的第一步。


    他沒有換拖鞋,就這麽直接穿著皮鞋,慢慢把腳步落地,響起很小的一聲腳步聲。


    然後他緩慢的,一步一步走進房間,走到客廳正中央,深吸了一口氣。


    八字眉大叔扭過頭,林璫以為他麵對舊情舊景會哭,然而他的臉上沒有淚痕,反而看起來很平靜。


    “重新麵對這一切,我以為我會痛不欲生,我以為空蕩蕩的房子會不斷地用‘她已經走了’這件事打擊我。然而……”八字眉大叔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她在這裏。我很確定。”


    “……很多人在失去伴侶之後,由於接受不了失去帶來的打擊,主觀上會產生錯亂,拒絕相信事實。”尉軒湊到林璫耳邊,對她耳語道。


    他的氣息噴到林璫耳廓,癢癢的。林璫低下頭。


    八字眉大叔接著說道:“我能分得清。我是說,我明白,她已經永遠離開我了。但是,她對我的愛還留存在這裏,我們之間那些美好的回憶也還留存在這裏。”


    “嗯。”林璫輕聲說:“心懷美好,這很重要。”


    “小妹妹,謝謝你。”八字眉大叔重新走到門口,對著林璫感激地說:“是你幫助我麵對這一切。好久不在,家裏麵也沒有什麽好吃的,不能好好招待你們。”


    “不用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他們要等急了。”尉軒打斷他們倆的惜別,拉著林璫離開。


    回谘詢室的公交車上,林璫呆呆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八字眉大叔的話、自己的心情、對爸爸的回憶,各種各樣的心緒紛雜而至。


    公家車突然猛地一顛,林璫回過神來。


    餘光中看到尉軒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林璫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知道說什麽。


    “……你剛才不是挺能說會道的嘛。”尉軒沒頭沒尾地冒出來一句。


    “可能……就是經曆上有共鳴吧。”林冽回答。


    “你也不想回家?”


    “……”林璫遲疑著,她也說不準內心的想法。她一貫很乖的,從不讓人操心。可是剖析內心,今天表麵是在幫助八字眉大叔,內心深處也有縱容自己不回家心理吧。


    “別這樣。”尉軒輕輕說:“尉承和米蔻都會傷心的。你忘了谘詢室。心之安處,既是家。記住,以後你有兩個家。任何時候你都不是形單影隻,我們會跟你在一塊兒的。”


    林璫輕輕依靠著尉軒,在心裏默默地答應下來:“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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