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一夜沒合眼,用被子把我裹得緊緊的,時不時的給我掖一掖被子,唯恐再有一絲冷風,來傷害我。


    我一覺醒來,窗外那鬼哭狼嚎的風聲沒了,月亮照亮了天和地,也照亮了窗戶紙,這炕上也明亮了許多,我睜開眼睛,看著媽媽的臉,媽媽那雙大眼睛,也忽閃忽閃地看著我。這是我兩個月以來,睡得最香的一覺。


    在這溫暖的被窩裏,我扭動了兩下身體,舒舒服服地蹭了蹭後背,然後對媽媽說:“媽媽,我出汗了。”


    “蓋嚴了,別再著了涼。”媽媽小聲對我說罷,又給我掖了掖被子。


    媽媽把我摟過來,讓我枕在她的胳膊上,把腦門貼在我的腦門兒上,哽咽著說道:“你怨媽媽不?”


    我搖了搖頭,我感覺到,媽媽哭了。


    其實,這一年沒見到媽媽,那也是沒辦法。


    我們剛剛不爭那口草皮,不偷小麗家的醬油糟,小麗的三個哥哥也不去偷老鼠的那幾顆糧食了,也答應,等小榆樹長大了,也不剝榆樹皮,也不擼榆樹葉子了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形勢”來了。和那些“修正主義”的老大哥們翻了臉,說前幾年吃不飽飯,都是那些“修正主義”的老大哥們搞得鬼,把那些老大哥們趕跑了,我們漸漸地吃飽了。


    就是,喜平的大哥太能吃了,小麗有三個哥哥呀,尤其是那個二哥,他的媽媽讓他和弟弟抬水去,他不去,一扭身跑了,跑到牆根,把大棉襖一掖,揣起手來蹲在那裏,歪著頭眯著眼,看太陽去了。


    這樣的老大哥要他何用?


    凡是和老大哥好的人,要倒黴了。


    凡是和老大哥一起工作過的人,要小心了。


    凡是和老大哥有過牽連的人,要注意了。


    媽媽的俄語老師,倒黴了。


    媽媽的俄語同學,同事,有的倒黴了,有的還在小心著。


    媽媽需要注意了。


    去年,冷得早了幾天,樹上的葉子也不好好待著,早早地變了顏色,急急忙忙的落到了地上,被冷風吹著,竄過來,滾過去,沒有了自己的主意。


    工廠的機器停了,有的工人走了又來了,有的就不來了。


    像樹上的葉子那樣堅守自己崗位的,也像那葉子一樣,越來越少了。


    剩下的人,天天吃的飽飽的,有的像小麗的二哥那樣看太陽。有的像四嘟嚕他爸那樣,滿院子亂串,贏幾個鏰子,偷幾個銅圪墶賣了,到酒館買酒喝,喝完了就打架,打完了再喝。


    辦公室的人們,不像他們那樣野蠻。穿的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頭發和皮鞋一樣烏黑鋥亮。隻是有一點不好,偷偷翻別人的東西,辦公室的卷櫃啦,辦公桌的抽屜啦,宿舍的床頭櫃以及被窩。


    偷看別人的信件,日記本。


    他們對媽媽也做了這些。


    一天,一幫不認識的男人把媽媽堵在辦公室,翻媽媽的卷櫃、抽屜、更衣櫃,也有人到媽媽的宿舍去翻過。


    媽媽知道他們想要什麽,可沒想到這麽快,這麽讓人措手不及。


    他們說:“老實交代你和俄語國的關係!”


    媽媽說:“我和他們沒有關係。”


    “你為什麽會俄語?”


    “學校教的。”


    “你為什麽要學?”


    “學校要教。”


    “如果沒有卑鄙的目的,你完全可以不學。”


    “不學就考零分,那樣就不是好學生了,你們不也是希望孩子們當好學生嗎?”


    “有人檢舉你是特務,見過你的小手槍,交出來吧。”


    “我兒子玩兒了一陣子,不知弄哪去了。”


    “不老實!”


    “真的,也許找不到了,玩兒了幾天,就不見他玩兒了,也許被他送人了。真不明白,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不用你明白。”


    “百貨大樓有賣的,兩塊四毛三,破玩意兒挺貴的,要不是他過生日,我才舍不得呢。”


    “年紀輕輕,真狡猾!先到這裏吧。”


    說完,一幫人走了。


    媽媽坐在椅子上,鬆了一口氣。摸著兜裏的手槍,“哪個倒黴鬼敢來搜身,我就一槍崩了他。”


    媽媽考慮再三,趁中午吃飯的時間,把槍還給了爸爸。


    下午,那幫人果真帶來兩個女徒工。


    媽媽穿著一身最喜歡的衣裳,穩穩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蹬著烏黑鋥亮的蘇式女軍靴的一雙腳,搭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一條“保爾·柯察金”式的馬褲,搭配的是惟妙惟肖,一件略顯寬大的,列寧服式的風衣,沒有係扣,露出脖頸上圍著的一條絲巾,打在胸前的蝴蝶結。


    手裏玩兒著一把半米長的不鏽鋼板尺,一雙冷眼,死死盯著進來的人。


    媽媽很委屈,很衝動,做好了死的準備。


    “找誰?”


    進來的人站在門口,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一邊靠近一邊說:“就找你!”


    “站住,有事說話,沒事出去,這是業務辦公室。”媽媽冷冷的說道。


    那個人一揮手,兩個小女工走上前來,低聲嘟囔道:“有人說你有槍,讓我們來摸摸你的身上,你,就......”


    “啪”的一聲,媽媽把手裏的鋼板尺,在辦公桌上的一疊圖紙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有槍?有槍我用得著拿它嗎?”說著站了起來,讓兩個小女工,上下左右的摸了個遍。


    一把鋼板尺,媽媽始終沒離手。


    “你是怎麽和那些外國特務聯係的?”


    “我不認識任何一個外國人。”


    “你做翻譯,會不認識外國人?”


    “我隻認識幾個外國字,我不會說外國話。”


    “你是怎樣向外國特務傳遞情報的?”


    “我隻是從廠長手裏接過圖紙和資料,翻譯好了親手交給廠長,因為這些資料很重要,我的工作不和別人接觸。不明白去問廠長。”說罷,一指門口,“去吧!”


    爸爸已經在門口站了多時了。


    幾個人回頭一看。一位全副武裝的軍人站在門口,身後還有兩名持槍的士兵。不知所措,灰溜溜地走了。


    後來,媽媽和好多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進了學習班,每天掃落葉,聽課,學習,寫心得,寫認識。排隊去食堂吃飯,排隊回會議室學習,每天早點名,晚點名,失去了自由。


    廠子,最終還是被那些人接管了,由於那些人不喜歡“業務掛帥”而喜歡“政治掛帥”,像媽媽她們這樣沒用的人,一是,等著你的辭職報告,二是,你準備接收辭退信。


    自從爺爺住進醫院以後,媽媽辭了職,才從學習班出來,陪著爸爸盡了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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