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冷宮之時,為什麽不能對他再溫柔些?迫他強行灌藥之後,為什麽沒有及時撫慰?為什麽又把昌宗和昌儀帶到冷宮裏,讓他們眼看著孝逸被灌藥?自己內心深處,難道就隻是為了讓他服藥,沒有一點想讓他屈辱地折服低頭的意思?


    想到這些,又悔又恨,竟然柔腸百轉,暗自歎息了千百回。


    費盡心思好容易才把孝逸留在身邊,如何卻不知珍惜,戀的什麽神策軍小將?這些人又有哪一個抵得上孝逸的一根手指?不是昏了頭了,竟將他丟在一邊,一連幾月不聞不問,還要笞打辱罵……


    這樣想著,竟漸漸害起相思,終日茶飯不思、心神恍惚,又要打起精神處理前線軍報,真是煎熬得可以。


    端起茶碗,便想起孝逸煮的美味陽羨茶湯;


    走到太液池鳳凰台邊,便見那個披著輕紗、戴著紅肚兜的美少年,乘著無邊月色,靜靜地坐在湖邊吹簫。


    隻是不知他在這個留下無數香豔濃情的歡怡殿門前,是如何決然獨立,熬過那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的?


    走到禦花園,便想起孝逸穿著一件大紅鬥篷,在雪地上來回跑著放風箏的樣子,想起他倚在自己懷裏,深情的說:


    “有朝一日孝逸若去了,便是天後自己剪斷了手中的風箏線,天後記得無論如何要把孝逸尋回來……”


    命人依樣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美人風箏,撫摸著,歎息著,不知暗地裏流了多少眼淚。


    每逢和上官婉兒走到那東暖閣,便停下腳步,呆立在那暖閣門口,想著他挨了一記耳光那嬌怯怯的模樣,這樣看著都令人心痛的美人兒,怎麽還忍心當眾打了他三十大板?


    婉兒也陪著天後傷心,隻是孝逸已經去了,那個披著薄如蟬翼的睡衣,伏在被窩裏,拄著手肘淺笑的男人,


    ——那個躺在她的懷裏,蹙著眉頭胸膛起伏的男人


    ——那個麵上畫著梅花,風華絕代的男人


    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連他留下的氣味也漸漸的淡了……


    一日傍晚,天後信步來到了承暉殿內,初冬的天氣,葡萄藤架早已敗了,秋千在寒風中上下翻飛,藤椅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恍惚間似乎孝逸還在,他眯著眼睛溫順的躺在那裏,潔白的肌膚像一匹上好的錦緞,長長的黑發瀑布般垂落……


    一忽兒又是那雙望穿秋水的清淩淩的大眼睛,漆黑的眼珠兒轉著轉著,無限的幽怨和期待……


    忽聽裏麵傳來琴聲,竟是那首《碣石調幽蘭》,天後聽得癡了,循著那琴聲慢慢走過去。卻見在如水的月光下,一名白衣男子正在專心致誌的撫琴,曲調悠揚,膩膩地彌漫在夜風中……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他衣袂飄飄,黑發在夜風中飛舞,


    ——看背影正是孝逸。


    天後顫抖著走上前去,流著眼淚道:


    “孝逸,真的是你嗎?你到底還是肯回來!”


    那男子聽到天後的聲音驀然回頭,卻是另一張瘦削美豔的麵孔,一樣明亮的眼眸,一樣輕巧紅潤的嘴唇,隻是沒了那份孤絕哀傷、那份遺世獨立的幽怨纏綿,有的隻是輕佻和迎合。


    ——彈琴人竟是昌宗。


    天後的心頭像被什麽重重敲了一記,半晌方怔怔道:


    “怎麽是你?——”


    “臣這幾日見天後不開心,故而過來陪伴天後。”


    昌宗笑嘻嘻站了起來,滿臉的期待。


    天後卻冷冷道:


    “誰讓你進來的?孝逸的袍子和九霄環佩也是你動得的?”


    昌宗一臉興奮,當時尷尬在那,麵色絳紅,隻是口吃道:


    “昌宗——昌宗也是想讓您開心——沒——沒想那麽多……”


    天後回頭向左右道:


    “蘇德全呢?這個老廢物!也不知道把承暉殿看好了,等著孝逸回來,怎麽能讓外人混進來?”


    宮婢忙過來叩頭道:


    “回稟天後,蘇總管已經下大牢了。秘書丞來,隻說是伺候天後,婢子們也不敢阻攔。”


    天後如夢方醒,


    “傳孤的旨意,將蘇德全和周培公都放出來吧,孝逸回來不見了這些人,不知會如何失望。”


    轉身向外便走,卻聽昌宗在後麵鼓足勇氣,語調中帶著哭腔,


    “天後心中就隻有孝逸!”


    天後回過頭來,一臉嫌惡的看著他。


    “昌宗就不明白了,他有什麽好?他會彈琴,昌宗也會;他會舞刀弄劍,易之做得更好些,憑什麽走的就是香餑餑,我們就是邀寵諂媚的俗物?”


    “住嘴,你也配和孝逸相提並論!”


    “如今孝逸走了,天後正眼也不看我們兄弟一眼。難道他死了,還要我們陪葬不成?”


    “你不說孤還忘了,江津渡口那幾名假冒官軍的殺手,必是你們兄弟派去的——孝逸死了,也隻有你們最高興!還要把帳記到孤的頭上。”


    “好,他走了是我們逼的,他死了是我們暗害的,天後怎麽也不想想,他是什麽樣的人?——天生的賊坯子!不論對他千般好,他隻念那一日惡。放著條條明光大道他不走,終是要千裏迢迢、翻山越嶺的和那些逆匪攪在一起,難道這又是有誰逼他的?……”


    一席話說得天後完全語塞,歎了一口氣,


    “算了,終是孤有負於他,才令他決絕而去,都是孤的錯,也怪不得旁人。”


    “我們便是旁人、外人,動不動就拿來給他抵命,他一個參與了兩次叛軍的逆匪卻是誰都碰不得的心頭肉,天後好不偏心!”


    ——昌宗嚷道。


    “昌宗這便去吧,不要在此羅唕!”


    天後忽然想起孝逸的那隻波斯小犬和翠羽八哥,便回轉身走進承暉殿。


    卻見媚兒從角落裏歡快地跑過來,嗚嗚叫著撲進天後懷中。


    天後抱在懷裏,用臉兒貼著媚兒,如同抱著愛郎一般,眼淚竟在眼眶中打轉。


    “媚兒,對不起,這麽長時間沒來看你——孝逸,回來吧,孤知道你沒死,你還欠孤的一份情沒有還,孤絕不讓你就這麽去了……”


    昌宗咬牙切齒道:


    “他死了,天後!在江津渡口中了兩支毒箭,一箭就在胸口,天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或許有一天,他腐臭的屍身會漂起來,那時便是脹了一肚子的江水,被魚蝦咬得麵目全非……”


    天後頓了頓,抱著媚兒輕聲細語,


    “昌宗和昌儀去蜀中吧,易之就去乾陵,孤再也不想見到你們,明日就走——”


    令人窒息的沉默。


    “天後終於說出了這句絕情的話,果然伴君如伴虎!難怪他寧可葬身江底,也不肯回頭——”


    昌宗轉身,淚流滿麵卻不擦拭,重重地摔門而去。


    房中那隻色彩斑斕的八哥兀自沒心沒肺地不停叫著:


    “檀郎!檀郎!——傻瓜愛天後,傻瓜愛天後!——”


    聲音清脆依然,卻再也見不到和他戲謔調笑的人了……


    無邊無際的的渾濁,漫天的冰冷,李孝逸手足並用,在江水中拚命掙紮。也不知喝了多少江水,漸漸地身子麻木,沒了知覺,好容易抓住了一塊不知從哪裏飄來的木板,隨波漂流,恍惚間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竟有了著陸的踏實感覺……


    清晨,淒冷的潮水漫上沙堤又漸漸退去,孝逸仰麵朝天,精疲力竭地躺在沙灘上,看上去一動不動,和死人也沒什麽兩樣。


    耳聽得一個稚嫩的童音道:


    “娘親,這裏好像有個人!”


    “木魚兒乖,千萬不要碰他,胸前還插著一支羽箭,聽聽還有氣息嗎?”


    一個女子疲累沙啞的聲音。


    “好像還有一點點微弱的呼吸呢。”


    孩子湊近了他的口鼻,欣喜叫道。


    那婦人走過來,將雙手在孝逸胸前摁了數下,又捏著鼻子嘴對嘴使勁吸了幾下,孝逸便哇哇的吐了幾口黃水,身子漸漸地有了一些活泛。隻是一時間還無力睜開雙眼。


    “把他拖回去喝口熱水,或許還能活過來……”


    “可是,我們扛不動他呀。”


    “把拖駁船的繩子係到他腰上,咱們拖著他。”


    “好玩,木魚兒一早就撿了一個大蚌,肚子裏不會有珍珠吧?”


    小孩子像栓牲口一樣,在孝逸的腰間係了一個死結。孝逸的身子又沉又冷,頗讓她費了一番氣力,累得吭吭唧唧的。


    “什麽大蚌?活死人還差不多。咱們的糧食本來就不多,還要分給他吃!”


    婦人有些不情願,手上的活計卻沒停。上前活動了一下那箭羽,沒敢用手拔。隻是用柴刀將羽箭齊胸斬斷,單留下箭尖在裏麵。


    “給木魚兒撿個阿爹回去不是很好?啊——娘,他還在流血!”


    婦人的手勁大了些,孝逸的胸前浸出鮮血。


    “少在那大驚小怪!淌點血死不了人!”


    娘兩個便一前一後,將孝逸一路拖著,吭吭哧哧的回到了一座茅草廬前。路上拖出一條明顯的水漬。


    那婦人便去灶間燒水。過了一些時候,方走出來,指揮木魚兒將孝逸拖進了屋子。


    孝逸身軀頎長,頭進了草廬的門檻,雙腳卻搭在門外。木魚兒嚷道:


    “娘,阿爹的腿上也淌血呢。”


    “什麽阿爹?真是服了你,怎麽見男人就喊爹!”


    婦人忍不住責怪兒子。


    木魚兒撇撇嘴,做了個鬼臉。


    “腿上也有箭傷,竟是得罪了什麽人,這麽往死裏害他?”


    婦人奇道。


    娘倆好容易將孝逸拖進了小屋地上,卻再也沒有力氣抱他上炕。


    婦人喘著粗氣道:


    “算了,就扔在這裏吧,木魚兒去把你爹的幹淨衣服拿來一套,給他換上。”


    木魚兒答應著,爬上了一隻破竹箱子,抖出一套粗麻衣褲,


    “可是娘,這個阿爹的身材太高,那個阿爹的個子小,衣服好像不夠長啊。”


    “什麽這個爹那個爹?你再胡說就打爛你的屁股,隻管拿來便是!”


    木魚兒吐著舌頭拿來那套衣褲,幫著娘親扒下孝逸濕沉的衣褲,又叫道:


    “娘,這個阿爹的身子又白又嫩,jj好大!”


    婦人紅了臉,輕輕打了木魚兒一巴掌,


    “水裏泡久了都白!再不閉嘴,今天就不給你飯吃。”


    木魚兒伸了伸舌頭,幫娘親把幹衣服換上。


    他娘又命他生了一個炭火盆,便坐在火邊將柴刀燎了燎,用刀尖靠近了那個箭簇比量了兩下。


    這婦人下手又快又狠,三下五除二便將箭頭剜了出來,“當”的一聲扔在炭火盆裏。


    孝逸隻是暫時昏厥,對外麵的事物並非毫無知覺。


    被娘倆拖著走,又在地上被扒光了衣服都是感知得到的,隻是身上毫無力氣,連眼皮也挑不動。心中迷迷糊糊的,倒也沒什麽不好意思。


    卻被那婦人三刀兩刀劃破皮肉,剜出深及胸骨的箭簇,痛得不行,“阿”的一聲,彈起上身,一下子睜圓雙眼,倒嚇了那婦人一跳,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媽呀,不是詐屍了吧!”


    卻見孝逸慢慢合上雙眼,頹然倒地,胸前血流如注。


    婦人見他再次昏迷,便迅速在傷口上撒了一層香灰,扯了一塊幹淨的布條包紮上。


    吩咐木魚兒給他蓋上一條棉被,將炭火盆子挪近了給他烤火。又自去灶間,倒了一碗熱水,喂他喝下。


    孝逸恍惚之間,仿佛又見天後喂他吃粥,舉起湯匙在嘴邊,柔聲道:


    “乖,喝一點,病就全好了……”


    心中對她著惱,隻擰著不肯張嘴,天後忽然變了臉色,成了一張蓬頭垢麵的浮腫黃臉,惡狠狠道:


    “不張嘴就強灌了!……”


    用湯匙強行撬開他的嘴巴,溫熱的水流緩緩流進了他的腸胃,說不出的舒坦。


    便偎在天後懷裏,口中喃喃道:


    “天後何其薄幸,孝逸沒有做錯什麽,如何說扔就扔,任由別人作踐欺辱……”


    一忽兒又道:


    “天後好忍心,竟將孝逸射殺在江中。我死了,難道天後就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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