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站起身來,向控鶴監正殿走去。


    清晨的霧靄剛剛散去,天空湛藍,正殿的香爐內燃著濃濃的甜香,控鶴監諸人都是盛裝跪坐在席旁。


    端坐在繡墩上的正是那位不老佳人武則天。天後今天特地穿了一條鮮嫩的粉裙,上穿湖藍短襦,外麵罩了一條曳地的薄紗,看上去青春靚麗,嫵媚動人。


    李孝逸走上前跪倒,叩頭:


    “罪臣虺孝逸,見過太後。”


    太後的聲音中都能聽出欣喜,


    “快起來吧,賜座。”


    門外的陽光肆無忌憚的射進來,讓孝逸的身形輪廓變得模模糊糊。


    孝逸站起身形,武後才見他麵上敷了厚厚一層官粉,為了遮蓋麵頰上的刺青,竟然打了圓圓的一片胭脂。肥嘟嘟的嘴唇上,唇膏的顏色也是猩紅的。


    襆頭上的雉尾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身上穿了一件領口很低的豔紅絲袍,一片粉嫩的胸脯露在外麵,兩點鮮潤的**若隱若現。


    腳上的鞋子居然是墨綠色的滾牙鑲邊。整個人看起來妖豔而且俗不可耐。


    想想昔日在博州瀟灑風1流的小王爺,居然被打扮成這個怪樣子,太後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算了,還是坐到孤的身邊來吧。“


    有人遞了一個錦靠過來,餘得慶忙示意李孝逸坐到太後的身邊去。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和太後坐在一起,孝逸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怔怔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太後倒不以為意,站起來款步走到李孝逸身邊,拉起他的手道:


    “傷可都好了?才幾天不見,越發的生分了!”


    孝逸冰冷的指尖被天後溫軟的小手握著,後背僵得像塊石頭,他感覺自己的臉已經紅到不行。


    即便是隔著厚厚的脂粉,天後也能感受到這個年輕人的緊張和抗拒,她隻好放開了他的手。轉過身輕笑,


    “好端端的一個人,真是被你們糟蹋了。”


    ——這話是對餘得慶說的,也像是給自己找台階。


    一轉身天後拿出一方湖藍色的手帕,用清水浸濕了再次走到李孝逸身邊,用帕子慢慢擦去孝逸臉上的脂粉,愛憐道:


    “孤知道你最喜歡湖藍色,因此特意換了這條帕子,可還有些似曾相識嗎?”


    她聲音柔和嬌媚,和金殿上的淩厲判若兩人。這番舉動早將控鶴監諸人羨慕得饞涎欲滴,這裏的三千美少年很多人一年都難得見上天後一麵,又有幾人能得到天後的這般憐愛?


    李孝逸的臉上現出了本來的膚色,額頭的傷疤剛剛結痂,麵頰上的囚字清晰地露了出來。


    但是他卻冷冷的撥開了太後的手,身子也向後劃開。


    “太後認錯人了,我們怎會相識?”


    “那卿總還記得越王樓,記得鏤月開雲吧?”


    說起鏤月開雲,李孝逸的心砰然一跳,那個清純的綠珠兒,臨終前的樣子一下子撞到了眼前。死者已矣,他咬著嘴唇一聲不響。


    “這一段時間以來,本宮最難忘記的就是那位河洛看花的美貌檀郎。他的一顰一笑,他的動人歌聲,就像魔咒一樣終日回響在本宮的耳邊。讓孤寢食難安,日思夜想。”


    他咬嘴唇決絕的樣子簡直迷死人,太後恨不得衝上去嚐一嚐他鮮嫩的嘴唇。


    “太後認識的那位檀郎已經死了,被亂箭射死在博州城下。”


    “那本宮麵前的人兒又是誰呢?”


    “他姓虺,是個逆匪,全家都是十惡不赦的叛逆。”


    “不要這樣說,本宮已然後悔當初沒將孝逸帶走,就不應當讓你參與這場廝殺角逐。這樣你也不會變得這麽恨孤”。


    “我想這中間應該是場誤會,因為虺孝逸從來就沒有愛過太後——”


    他把頭抬起,望著武後一字一頓的道:


    “如果真的有過什麽的話,在孝逸眼中,嬌娘和綠珠兒,玉芙蓉沒有任何區別。”


    他的目光清澈而寒冷,足以冰凍世間最熾熱的情感。


    武後歎了口氣,看著眼前的人兒決絕的表情,心中痛得不行。


    但是聖母神皇武則天又豈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她再次拉起李孝逸的手:


    “不管世事如何變幻,本宮對檀郎的情義不是會變的。你來看!”


    幾乎是拽著愛郎的手臂,把他拖到了桌案前。


    那張遍體烏黑的九霄環佩,和田古玉白瑩瑩的山嶽,清淩淩的琴弦,孝逸的眼眶濕潤了,她居然會把這物件帶到了控鶴監來。耳邊又響起了那首隨意哼出的《鳳求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天後土兮,銀河難渡。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看見他有了反應,武後顯得更加興奮。她命人取來軟墊,幾乎是把李孝逸按到幾案後坐定,自己快樂的坐在旁邊,


    “孝逸,再彈一曲鳳求凰吧,你可知道,自從回到長安以來,本宮不知聽了多少人演奏此曲,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彈出你那樣的韻味來。”


    “當日不過是隨口吟唱,逢場作戲而已,太後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他極其冷峻的回絕了太後。


    “可是鏤月開雲那晚,卻是本宮終身難以忘記的。”


    對這個年輕人,是否表現得太過癡纏?這句話當眾說出以後,就連武後自己都有些後悔。


    李孝逸手撫琴弦,“錚”的一聲回蕩在寂靜的大廳裏。


    一段亂lun情(琴)孽,一把毀我終生清譽的九霄環佩。


    “趕快抓緊,莫擾了太後的好心情!”


    餘得慶看見李孝逸磨磨蹭蹭,不知他心裏打得什麽算盤,便不住口的催促。也讓太後知道李孝逸能夠如此乖巧,離不開他調教的功勞。


    “莫急,莫急,琴為情聲,情感是要慢慢積蓄的。”


    隻要愛郎肯開口,她再長時間都等得。


    近距離的再次重逢,太後依然笑靨如花,但李孝逸卻忽然覺得一陣惡心: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嫗,竟然有少婦的臉蛋身段?自己居然和這個祖母輩的老女人有了荒唐的一夜風1流,傳出去要讓天下人如何笑話?


    父王母後在博州城下血淋淋的屍身仿佛就在眼前,受難者的頭顱赫然擺在金闕之上,奄奄一息的孝淳,倒閉路邊的父老白骨,半裸的漱玉縣主,和太後的俏臉重疊交織在一起,讓他突然間產生了衝上去擰斷這個女人雪白脖頸的念頭。


    “可惜了一把好琴,可惜可惜……”


    他口中喃喃自語,忽然一抬手將九霄環佩舉過頭頂,向著幾案狂摔,一下,兩下,三下,動作幅度變得越來越大,整個人也越發瘋狂。


    幾案上的紙鎮飛了起來,紫玉茶杯也飛了起來,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砰砰砰”……摔斷了九霄環佩,就能結束荒唐的孽緣。


    “砰砰砰”……摔斷了九霄環佩,就能結束恥辱的人生。


    不知摔了多少下,隻聽得古木撞擊之聲,琴弦斷裂之聲,夾雜著太後的驚呼聲,眾人的嗬斥聲,九霄環瞬間佩斷成兩截。琴弦散了架,軟塌塌的掛在了斷琴琴麵上。古玉的碎片散落一地。


    李孝逸頭上的那兩隻雉尾在大力動作之下飄了下來,鬢發散亂遮住了他近乎癲狂的眼睛,他喘著粗氣瞪著斷成兩截的九霄環佩。


    餘得慶衝上前來,一把扯住李孝逸的衣領,反手一記耳光,氣急敗壞的罵道:


    “瘋子!你這個瘋子!”


    眾人隻怕他有什麽不利於太後的行為,圍將上來將李孝逸拖離幾案。


    太後初時被嚇得臉色煞白,但馬上就穩住了心神,平靜如常。


    她分開眾人,一步步走到李孝逸身旁。


    對方被打倒在地,鮮血順著嘴角不住向下淌。武後趴在他耳邊低聲道:


    “孤知道你想死,可是沒那麽容易。記住,在控鶴監,除了順從你別無選擇。”


    武後愛憐的捋了一下他垂落的鬢發,冷笑著飄然而去。


    則天皇後垂拱四年十一月初,長安已近初冬天氣,寒冷且萬裏無雲。控鶴監已經籠起了火盆,炭火燒得很旺,人們身上依舊穿上棉衣。餘得慶的上身罩了一件貂皮短褐,手中拿著皮鞭,來回不停的在李孝逸的身邊轉悠。


    而李孝逸則被雙足倒吊著掛在屋梁之上,身上依舊是那件青布直裰。對待餘得慶,李孝逸基本上就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眼看著已過了半個時辰,他的眼睛開始充血,臉色已經變成了豬肝色。身體所有的血液都在腦袋裏,頭痛欲裂,針紮一般的疼。


    力量似乎在一點點離他而去,父母祖父的身影在金星亂跳的眼前越來越清晰,琅琊王渾身是血,胸前插滿箭簇。


    “兒子,複仇!”


    孝淳拉著哥哥的衣角,


    “王兄,我餓呀。”……


    別急,再等一會,孝逸就和你們永遠在一起了。


    “爹娘、孝淳,你們等等我,孝逸就來陪你們了。”


    他在心中默念,淡淡地笑,慢慢進入了模糊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兜頭一桶冷水,將他徹底激醒,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餘得慶那雙浮腫的肉泡眼,對方正在緊張地揣測李孝逸是否還活著。看到他睜眼,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天,但是天後的命令根本無法完成,這讓餘得慶急得團團轉,又不敢下重手,唯有餓飯,挑水劈柴那幾招,實在是毫無用處。


    這日便有人出主意將李孝逸頭下腳上的吊起來,誰知不到半個時辰對方便無聲無息,隻嚇得他三魂出了五竅。


    趕忙把人放下來,捶胸掐人中,就是沒有任何動靜,無奈之下,一桶涼水兜頭潑下,這才使得李孝逸還陽。


    眼見對方寧死不肯屈從,倒嚇得他再也不敢動刑。生怕錯手把人弄死了,到時隻怕賠上整個控鶴監的性命,也難贖罪孽。


    隻好如實奏報,說李孝逸頑匪本性,實難教化。


    又不知何人,將太後與李孝逸一夜風1流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遍人皆知,長安甚至傳出童謠:


    “長幹巷,巷長幹,奉辰府裏好風光,一朝做虜奴,愛唱鳳求凰”……


    一時之間童謠傳遍街頭巷尾,天後聽聞奏報又驚又怒,奉辰府即是控鶴監,宮闈秘事竟傳得街知巷聞,必有內奸泄露。


    遂命人將餘得慶交與大理寺拿辦拷問,費了許多功夫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邊廂自餘得慶被帶走後,李孝逸對坊間所傳亦有所耳聞,當真是羞憤交加,幹脆一連兩日連飲食也一起拒絕,隻求速死。


    天後既被坊間嘲笑,又聽得孝逸絕食求死,不由得怒火中燒,索性傳令將李孝逸押到刑場之上,日殺十名天牢裏的李氏皇族,名曰“觀刑”,如果李孝逸一直不肯低頭,那就將這些人一直斬盡殺絕。


    本來判了流放的李氏宗親,忽而都被停止發往流放地,又被告知都是琅琊王世子的緣故改成砍頭,故而都恨毒了孝逸。


    十一月初五清晨,出了玄武門,押運李孝逸的囚車和李氏皇族砍頭的囚車匯在一起,沿著長街迤邐而行。


    偏有一眾小童跟車奔跑,邊跑邊唱:


    “長幹巷,巷長幹,奉辰府裏好風光,一朝做虜奴,愛唱鳳求凰”……


    任憑士卒驅趕,孩童們圍攏來又散去,一個個滑似遊魚,跑來跑去倒似捉迷藏一般,軍士們一時也奈何不得他們。


    弄得長安城的百姓忍俊不止,紛紛走上長街爭看檀郎。


    卻見李孝逸在囚籠之中披枷帶鎖,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頭發披散著遮住了慘白的一張臉,倒也看不清眉目,更說不出如何的傾國傾城。


    他雖然絕食兩日,但頭腦思維卻異常清晰,孩童們跑來跑去歌聲不斷,明顯是有人在策劃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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