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如何交代。”柳風存無言遞給白鶴歸一杯酒,白鶴歸接過酒杯,晶透的眸子看著杯中微微顫動的酒汁緩緩道。


    白鶴歸從小到大都這般如此,心思從不說與旁人聽,臉麵總是波瀾不驚,死氣沉沉,隻要不戳破他心裏那些小九九,他是至死都不會與你說真心話的,三兩句套話便把你打發,而你卻渾然不知。多年兄弟情義互相熟悉,柳風存也漸漸看出他的難處,知道他也有許多不得已,原本在柳風存印象裏不喜言語的白鶴歸也變得更有人情味,少了些死板多了些溫情。


    柳風存倒是想安慰白鶴歸,正準備說話,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風存,鶴歸兄。”


    白鶴歸既聞便站起身,對柳不驚拱手相讓:“不驚哥,請坐。”


    柳不驚見禮坐下,柳風存給兄長倒了酒,舉起酒杯給柳不驚:“兄長,快嚐嚐!看白家藏酒到底醇是不醇?”


    柳不驚也含笑接過酒,淺酌一口,讚道:“好酒。”


    “好酒那便要多嚐嚐!兄長你多喝些!”


    說罷,柳風存又拿起酒壺準備滿酒。可柳不驚卻伸手輕輕攔住了酒壺,淡笑道:“再好的酒也不能多喝。我此次前來是奉了父親的命令要鏟除瓊花亭的鬼祟,不是與你來這喝酒的。”


    “兄長這番話好生煞了風景!”柳風存倒是不依,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又道:“是誰和我再來的路上約好不醉不歸的?”


    柳不驚也無奈,隻好笑著搖搖頭說道:“那好,我與鶴歸還有事要說。之後咱們仨人不醉不歸,如何?”


    “成交!”


    白鶴歸聽罷也坐下。擺正身姿,脊背挺的筆直,修長的手指輕撚了衣角撫平皺褶,後抬眼看柳不驚,態度嚴肅而安靜:“不驚哥,有何事要說與我聽?”


    柳不驚也斂了笑,放在桌子上的雙手互相交叉,語氣親和:“鶴歸你一手操持白家本就辛苦,現又讓你添了一件麻煩事,我等實在慚愧。我想與你商議,選條來往能短些的路程,這樣一來,想必能省下不少時間,也不會太耽誤於你。”


    “不驚哥,你言重了。柳家既有事要我白家相助,當在所不辭。本就分內之事,又何來耽誤不耽誤這一說。”白鶴歸說著,拱手示意。


    柳風存當是笑了笑也不再客套。從衣袖裏抽出一小卷書紙,放在桌子上攤平之後,骨節分明的手指著書紙上用油墨畫出的路線,說道:“如今新皇繼位,八宗活動受限,原本許多宗家管治的方圓土地都被迫收歸皇權。我和風存前來白家倒是受了不少官兵暗中堵截,行程極慢……”


    柳不驚話沒說完,倒是被柳風存貿然截斷。他氣呼呼的說道:“鶴歸你可不知啊,這官道走了一路,凡是碰見官兵都會故意為難一番,仿佛就吃準宗家弟子做什麽不好營生似的。那一幅幅嘴臉,我看著真想給他撂趴下,可惜有家規束著,我也不好出手,否則不打到他認不清爹娘我就不姓柳。”


    柳不驚看自己親弟無禮打斷自己倒沒什麽脾氣。他一貫是疼愛著柳風存的,柳風存做什麽他也由著,不然也養不成柳風存這樣灑脫自在的性子。他見柳風存發完了牢騷,笑了幾聲,便繼續說道:“我方才與白主君提議走野路。野路沒有官兵來往能使我們能快些。隻是野路鬼怪妖祟不在少數,怕會有些危險。鶴歸你意下如何?”


    柳不驚所言不虛。自從新皇登基之後鋪設官道,人流來往都在官道上進行,那些原本就生僻的野路更是無人問津。又因現時邊疆多戰火,百姓流離失所,死傷遍地怨氣衝天,更是容易出那些邪汙之物。而恰巧野路人少陰氣重,倒合了那些東西的胃口,圍陰而聚不斷壯大,到最後禍患一方水土,民生凋零哀鴻遍野。


    那瓊花亭便是一例子。


    白鶴歸沒意見,淡聲道:“一切不驚哥決定即是。”


    “那好,既然鶴歸同意,我們便走野路,繞過鴛鴦夼直去瓊花亭。”說罷,柳不驚便舉起酒碰了白鶴歸的杯,咕咚一聲把酒喝了下去。


    白鶴歸見之也將酒一口飲盡。


    白家的酒味極好,幾壺下肚還嫌不夠。酒兒引的人心躁動,柳不驚和白鶴歸也失了平常端著的少主君架子,互相敬酒稱樂,氣氛不能再融洽。另一邊獨自享樂的柳風存更是恨不得能把臉塞進酒壺裏去。


    人生難有幾回醉,把酒言歡何其美。


    白鶴歸是很久沒有如此放肆醉過。上一次醉酒還是娘親還在時,與白無爭、柳風存一起躲在酒窖裏偷喝的酒。那時他酒量實差,被柳風存多灌了幾壺,便步伐不穩,頭暈腦脹的不行。如今白家藏酒二度入喉,白鶴歸心境不似從前,再不覺得含混,思緒依舊很是清醒。


    他轉眼看柳風存和柳不驚。


    柳不驚似乎有什麽心事,直愣愣地看著即將西沉的落日,眼神染盡情愫。白鶴歸雖能看出卻無法言明,瞥開眼瞧向趴在桌子上渾如爛泥的柳風存。柳風存人早已似醉如癡,可嘴裏仍念念叨叨著再來一杯。


    一副酒鬼貪食的糊塗模樣。


    白鶴歸輕歎一聲,拉起柳風存的胳膊就是往上提,費了些許力氣才將癱軟的柳風存架到身上。他對著愣神的柳不驚緩緩說道:“不驚哥,我把風存送回房了。你也早去歇息吧。”


    “好。”柳不驚收回目光,眼底情愫不再,站起身準備幫襯著白鶴歸扶住柳風存與他一同離開。


    白鶴歸倒是擺擺手,不遠處簷下站著的家仆便一個個緩緩走過來,他溫聲道:“送柳少主君回去休息。”


    “是。”眾仆很是聽話,等待兩位少主君短暫告別之後,便分別領著扶著柳不驚離開的池中亭,走向別處。


    身後仍靜候著幾個家仆,是白曉生指派,負責照顧柳風存的。白鶴歸倒沒把柳風存交給家仆,隻是吩咐他們收了池中亭的冷飯冷菜及酒壺雜物,最後爛醉的柳風存還是隻由他一人拖著回了內室客房。


    一路上柳風存胡言亂語,咕噥著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白鶴歸並未搭理,隻是架著他艱難的走著。


    柳風存看他皺眉鬱悶的樣子倒是不自覺的伸出手撫平他的眉頭,一邊撫還一邊比劃著:“我說——嗝……鶴歸……你要知道……咱們多少年的兄弟——無論你做什麽事我都會站你這一邊……無論是好是壞——我都會站你這一邊……嗝……嗝……”


    醉酒的柳風存滿臉通紅,糊塗到雙眼翻白,酒嗝也不停,整個人都是精神恍惚的狀態。白鶴歸不知道他到底是酒後吐真言還是一味的胡話。


    隻不過柳風存為他撫平眉頭時,指尖傳來的感情卻不似玩笑,動作裏對自己的誠懇和無比信任,白鶴歸能真切的感覺出來。


    “……我明白。”鬼使神差的應了柳風存,這不像他的一貫作風。換作平常他哪能受得了柳風存的貧嘴,或許早就把柳風存扔到一邊,直接離開了。


    “鶴歸你真好……”柳風存癡笑著,又好似想到什麽忽而滿臉感傷,情緒變化極大:“……我隻希望你能好好活著……那些事能忘就忘了罷——如若不能……我也會護你……死也不足惜——隻要你好好活……”


    白鶴歸默然,倒不是驚訝柳風存會說這種話。隻是聽見“死也不足惜”這一句,他的心不由抽了一下。就算他如何恨,也不會為了已故親人傷害身邊友人,親人早已故去無論如何再也回不來,保全現存所愛之人才是重要。他不是白曉生,用一人換一人這種蠢事他決不會做。


    “我會好好活……你也是。”


    柳風存聽了他的話,安穩不少。


    仿佛得到了承諾的小孩,靜靜的伏在白鶴歸身上,不再別扭動彈。


    白鶴歸看著似睡似醒的柳風存,想起他方才的那些言語,心裏卻是複雜許多。


    拖著柳風存回了客室,留守的家仆見此立馬迎上接過柳風存。


    白鶴歸簡單吩咐幾句,家仆規規矩矩應是,合力抬著渾如死屍的柳風存進了屋。


    白鶴歸安妥好柳風存之後倒沒急著走,看著家仆收拾柳風存。各家仆被盯的緊張兮兮,本就膽小手勁輕,白鶴歸這麽一看更讓他們不敢使勁為柳風存擺弄衣物。


    白鶴歸見他們畏懼自己,畏懼到連舉手投足都無比僵直與慌張,隨即便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讓眾仆們感到不自在了。


    無可奈何,隻好捋順被柳風存壓皺的衣服,幹咳兩聲默默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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