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歸回了無涯岸之後,本想著先去看看秋幼南的情況。畢竟是他命人打傷了她,心裏實在不忍。


    可是剛進了白家的門,就被家仆告知白曉生有要事找他。


    也罷。他脫下帶血的灰裘衣,遞給家仆,整理了衣衫便向主堂走去。


    正好他也想告訴白曉生,淳於家血脈未斷,淳於寧如今重現人世妄圖為雙親報仇雪恨。


    不知道白曉生得知此事之後心情又是如何。


    他原本以為上一代的恩怨自從古家覆滅,淳於家絕代之後便就此了之。沒想到星火未息,仍舊藕斷絲連,互相憎恨著。


    四周新砌的牆和新添的瓦,一副煥然一新的模樣。家仆們端著瓜果和衣物在回廊來往著,你一言我一語聊的真切,路過他時自覺的行著禮,其中的女仆還羞答答的瞟了他好幾眼,他見之也微微頷首回禮。新開的紅梅樹下還立著幾個白家弟子,英姿颯爽,個個捧著書卷讀的勤懇。他的目光冷了幾分,握了握拳,深知眼前如此和氣致祥的情景來之不易。三年前八宗討伐古歆之,古歆之反手屠盡本族所有人,最後逃到白家,殃及無辜白家子弟無數,無涯岸被毀的一塌糊塗。


    還是這三年他與白曉生內外整頓,無涯岸才得以慢慢恢複生機,他必需護得白家周全,不可再讓歹人毀於一旦。


    白鶴歸路過客室,看見家仆正在裏麵打掃。


    他倒是覺得疑惑,白家一般不輕易接客。既願接那便是關係極好的宗家大族或與白家有要事商議的政客。如今天下太平,邊疆那些事也不用白家管,政客倒是不可能。可他又沒聽說哪位大宗主君要來,便問道:“如今是哪位門客要來?”


    掃地的家仆聽見白鶴歸問話連忙回道:“少主君不知,是柳大宗家柳風存少爺。主君命我們把這客房收拾幹淨,柳少爺即刻便要到了。”


    點了點頭。


    家仆見之,收了身退回去繼續打掃。


    白鶴歸又看了一眼客房,心裏不自覺的回憶起往事。


    這柳家二少爺是他從小的玩伴,心性爽朗豪放,為人耿直,待人極好。


    從小他不愛多話,招不得同齡喜歡。唯有這柳家二少爺天天找他玩耍,時不時弄點小玩意逗他開心。一來二去,白鶴歸也就接受了他的好意,與他交了這個朋友。


    這許多年過去,兩人推心置腹,無話不說。不知不覺竟成了至交。


    白鶴歸既聞柳風存要前來,自然喜不自勝。腳步倒快了些,徑直走向主堂。


    主堂門開著,周遭也沒有家仆守候,白鶴歸見此,沒有傳喚,端正了身子直接走了進去。室內香爐裏燃著檀香,空氣氤氳著悠然恬淡的氣味,白鶴歸聞著倒不自覺的平了心靜了氣。


    白曉生見他來,放下手裏的書,示意他坐下。


    他也是恭敬,並沒馬上入座。


    給白曉生行了禮之後,才拾了衣衫坐在身後的紫檀椅上。


    “鶴歸,柳家柳風存約你去柳家地界的瓊花亭除妖道,你可願去?”白曉生捋直自己因伏案閱讀而壓皺的衣袖,抬起眼看他,輕笑時溫雅模樣如同鴻毛落在心上,撓的人心癢癢。他靜靜的看著白鶴歸,等待他的回答。


    “……”白鶴歸猶豫,他肯定是願去的,可白家現正重新翻修,又要入冬,忙完翻修整頓的事情還要著手過年節,這些他都是一手監管。況且秋幼南的笄禮又不能拖遝,時間可謂是緊了又緊。如若此次與柳風存同去,兩大宗家之間路途遙遠,怕來回也是要耽誤個十天半個月,這時間一來二去如此長久,就算願意同去也沒機會罷。


    白曉生看出他眼中猶豫,心知他被瑣碎家事拖累離不開身,隨即便通情達理道:“如若你想去那就便去罷,家中事情於我多少也有些了解,我會打點好,你自然放心。”


    白鶴歸聽見白曉生的話,黯淡的眸子瞬時明亮許多,雖看不出多少驚喜,但原本冷俊的目光變得柔和不少:“那如此便謝謝父親了。”


    “嗯,你願去便好。”白曉生看見自己的兒子終於有了些想做的事情,心裏甚是欣慰。他自知愧對自己的家人,對秋寄情,對白無爭,對白鶴歸,都有不能言說的傷害。他也知道這一生有些錯誤他是無法彌補,秋寄情的死讓他失去希望,他也不再奢求會有人像秋寄情那樣愛護自己,原諒自己的過失。這些年他欠秋寄情的愛,無論如何,他也要還給他和秋寄情的孩兒。也許隻有這樣,他對於她的愧疚才能少些罷。


    “父親……鶴歸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白鶴歸原本柔和的雙目又淩厲起來,眼中寒光四泛,淡聲道:“聽說三年前八大宗家討伐妖女時,妖女將古家一脈悉數屠戮,無一人生還?”


    白曉生原以為白鶴歸聽說柳風存要來,便會在與他說完話之後就會匆匆的拜辭去找那柳風存。


    但讓白曉生是沒有想到,白鶴歸竟會如此不急不躁的坐在木椅上向他發問,還是關於被雪藏多年的苦痛往事。


    一口茶倉促噎下,有些燙喉,他皺起眉頭道:“為何如此說。”


    白鶴歸不急不忙,坦然自若,眼神裏的寒意倒沒有消減:“今日下山原本是為了尋找無爭,有人曾看見無爭出現在山下城中。”他看白曉生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又繼續說道:“我帶著幼南,本是要她去散散心。可就是一個時辰的功夫,幼南便被擄走。擄走她的人是淳於寧。”


    白曉生聽完陡然一怔,原本溫潤的臉頰上霎那間變得煞白毫無血色,語氣中帶著震驚,聲音顫顫巍巍:“你是說……阿寧他還活著?”


    阿寧?


    白鶴歸覺得諷刺。


    從小白曉生對這個他愛慕女子的孩兒比對白無爭白鶴歸兄弟倆還要好。


    白曉生沒在兄弟倆麵前做好父親,但卻給予幼年喪父的淳於寧不可多得的父愛。


    而如今,這個被他百般疼愛的阿寧卻想著要殺了他。


    “是,他不僅還活著,還揚言要為自己娘親報仇。”白鶴歸回道。


    “是麽。”白曉生悵然若失,雖笑著卻好似吞了黃連,苦澀的不行:“報仇便報罷,人還活著就好。這原本就是我欠他的。”


    看著白曉生引咎自責的哀痛模樣,白鶴歸酸澀至極。


    心上仿佛被狠狠插進一把刀,微微一碰便會鮮血淋漓,刀尖碾過所到之處,悶住他的心口,疼的不能呼吸。


    他再也藏不住恨意,眼眶通紅好似能滴出血。表情寒冷如墜冰窖,神色怨憎道:“你欠他的?那我娘親是欠誰的?”


    白曉生聽見白鶴歸如此質問他,愁眉緊鎖,愕然失語。


    白曉生是能猜到的。


    因為自己失手害了秋寄情,白鶴歸和白無爭是恨透了自己。不然白無爭也不會和自己了絕父子情,割袍斷袖而去。


    他對不起古歆之,更對不起秋寄情。


    原先他也很天真的以為,總有辦法二人皆可保,可事到如今,隻剩自己孤獨於世孑然一身。


    看著眼前與她眉眼相似的白鶴歸,白曉生悔不當初。他恨不得能回到過去自我了斷,這樣他就不會發瘋錯殺秋寄情,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悲不自勝、孤獨求死的淒慘下場。


    想起秋寄情,如海翻湧的情愫淹沒他。


    他想起從前曾緊跟身後怎麽甩也甩不掉的女子,想起高燒不退日夜照顧他的女子,想起知曉他有愛慕之人時仍為他瞞著家人的女子,想起縱使身負罵名仍會站在他這一邊為他解釋原由的女子……


    即便最後死在他手裏,她也沒有絲毫恨意。


    每每想起秋寄情臨死時那般無助悲悼的眼神,他便心慟憤恨到不能自已,說摧心剖肝也不為過。他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為什麽不好好珍惜她,痛恨自己為什麽會發瘋失手殺了她。


    ……


    仍記得她過世之後,他去了她房間收拾貼身之物時,放在鏡台上的一首詩,白紙黑字用他贈予她的白玉花簪壓著:


    為君輾轉千百處,


    忽而來時不曾聞。


    散去此生念猶盡,


    空留悲切在山中。


    如此溫柔卻又悲戚的陳詞竟成她的絕筆。


    這怕也是她留給他的最後念想罷。


    她等了那麽久,等來卻隻是冰冷的一劍和永遠傳達不了的思念與遺憾。


    ……


    “是我,是我。你娘親她,是我欠她的,欠她的……我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白曉生低聲說道。悲痛欲絕,用衣袖掩住麵容,熱淚一滴一滴落下。


    白鶴歸鮮少看見自己的父親哭泣。


    上一次白曉生哭泣還是秋寄情氣絕的時候,白曉生緊抱著秋寄情的屍身,嚎啕大哭,久久不願離去。


    他那時看見白曉生殺了娘親,恨不得提劍當場殺了這負心漢。


    可當他看見白曉生撕心裂肺的呼喊著娘親的名字,苦苦不願接受娘親已然離世的樣子。原本牢牢抓在手裏的劍也似無力般跌落在腳邊,他也不知道應該怪誰了。


    他的父親或許……是愛著他的娘親的罷。


    想到這裏,白鶴歸心中再怨恨總終究有些許不忍。就算白曉生如何負了他娘親,負了白家,他也還是他的父親。父親做了再多錯事,也輪不到他一個小輩來品頭論足。


    他意識到自己對父親言辭不敬,拱手低頭道:“父親……是孩兒失言了。”


    白曉生轉過身不再言語,揮手讓他退下。


    白鶴歸眉頭緊蹙,原本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想勸慰白曉生這並不全是你的錯。可他卻說不出來,心有不甘情有不願。事已至此,這不是白曉生的錯,又會是誰的。


    他也不想再多言。


    默默對白曉生彎腰拜別,推門出了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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