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喜宴瞬間就散了,隻剩下杯盤狼藉,空氣裏漂浮著一股劣質白酒味,還有煎炒烹炸的油煙,這個酒店,應該說這個小吃部的換氣扇不太好用。


    小吃部員工一次次把廢酒瓶扔到門外的垃圾箱裏,門上猩紅的雙喜字,終於在不斷振動的門框上無法立足,隨著玻璃門的幾度開啟掉落塵埃,緊接著又遭受到無情的踐踏。


    一切都歸於虛空,歸於冰冷的黑暗。


    隻有越來越濃重的醫院消毒水味,強烈的刺激著我的神經。


    我習慣性的等待黑暗中亮起一團白光,隻有到了那個時刻,才會知道些什麽。


    滿眼的白色,像北方冬季的雪野,牆壁是白的,床單被子也是白的,連躺在病床上的老安妮的臉和嘴唇都是白的,她的臉上就像核桃皮,皺紋刀劈斧砍一樣深刻。


    眼睛失神的看著病床旁的幾個人,她費力的說:“我知道我大限已到,但是我不甘心哪,我這一輩子想做的事情都沒做成……”


    已經成為母親的豆豆的身體看起來還是那麽有份量,被臉上的肥肉擠得局促的眼睛裏含淚,兩隻退化成燒餅一樣的胖手緊緊拉著老安妮的手,那雙手冰冷,枯瘦,布滿老繭。


    “媽,你別說了……”血脈傳承的親情隨著眼淚噴薄而出。


    “不,我要說,我死不瞑目啊……”老安妮用渾濁的老眼看著女兒,“我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好好的栽培你,讓你生活得更幸福。”


    “嗚嗚……”豆豆捂著嘴,淚如泉湧。


    “外婆……”老安妮的外孫女也直抹眼淚。


    豆豆的女兒乳名叫小叮當,是因為豆豆經曆分娩前的陣痛時,恰好聽到這首《鈴兒響叮當》歌曲,所以給女兒起名叫叮當。


    “媽的這一生啊,真是夠狗血的了,”老安妮把臉轉過來,死死盯著孫女,“叮當,外婆給你留下點什麽呢?”


    說著她開始翻自己的內衣口袋,翻完了上衣翻下衣,最後看了一眼襪子,無奈的歎了口氣,徹底放棄了。


    叮當不知道外婆臨終想把什麽傳家寶留給自己,於悲傷之中又萬分緊張,內心充滿期待。


    豆豆也驚奇的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母親。


    最終什麽也沒有摸出來的老安妮沮喪的說:“叮當,外婆……隻能留給你一句話了,你記住了‘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兩行渾濁的老淚流過了她的麵頰,七十年的人生體驗,換成了並不驚天動地的一句話,並且這句話經常被學校老師耳提麵命,由於聽得太多,往往容易被忽視。


    隻有受過切膚之痛的人才理解其中奧義。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叮當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止住了哭泣,沉默不語。


    老安妮四下裏看看,驚訝的對豆豆說:“王健呢?怎麽沒看到他?”


    豆豆沒好氣的說:“你女婿上班去了,昨晚大夫說你頂多能堅持到半夜,不超過淩晨兩點鍾,那個時間段被稱做死亡時間,人身上的陽氣最衰弱,很多重病的人往往在這個時間離世,所以王健向單位請了半天假,這樣今天一大早就能給你出殯,下午他就可以趕回去上班,可是沒想到你從昨天晚上一直堅持到今天下午還沒有咽氣,他等不及先走了,叮當上大學要用錢,他請假是要扣錢的……”


    “……”我和老安妮的一致想法是,怪我咯?


    “王健那個孩子當保安雖然賺得少了點,但是單位福利好,一遇到過節就放假發東西,什麽米麵油鹽大衣棉褲洗碗巾……,連兒童節都不錯過。我當初也是看他長著一雙大眼睛,才決定把你嫁給他的,有你爸當例子,我見了小眼睛的男人就過敏。”老安妮嘴裏絮絮叨叨。


    “你爸那個老東西去哪兒啦?”老安妮臉上浮起一層奇怪的笑意。


    “和佳人去做運動了……”叮當掏出手機玩遊戲,眼睛直盯著屏幕,漫不經心的答道。


    “跟外婆好好說話。”豆豆怒視著女兒。


    “外公跟孫奶奶去跳廣場舞了。”叮當更正了剛才的話,斜著眼睛看了她媽一眼,眼神裏充滿鄙視。


    “死老頭子不是跟老李婆子要好嗎,怎麽又跟老王婆子勾搭上了?”老安妮納悶的說。


    “喲,媽,您說的那都是哪年的黃曆了,老李婆子總跟我爸要大金鏈子小貂皮的,他哪能給呀,我爸說他要是有錢也得留給我和叮當。”豆豆得意的說。


    這時我想起她手撕大肘子的那一幕,多年以來她這智商一直都沒變化。


    “那老東西能留給你什麽?他要是心裏真有我們娘倆,還能逼得我嫁三次,靠陪著笑臉伺候別的男人來供你上大學?”老安妮沒好氣的說。


    “外婆,你說你嫁了那麽多次,萬一那幾個老頭死了以後都搶你可怎麽辦?你該跟哪一個?”


    叮當的高中語文學得不錯,《祥林嫂》那一課她記憶猶新,雖然在打著遊戲,還忙裏偷閑跟外婆貧嘴。


    “我爸說了,那都怪你非要離婚,要不然我也不會家庭不完整。”豆豆白了她女兒一眼,噘著嘴巴埋怨老安妮。


    “……”老安妮一口氣沒喘上來,腿一蹬,兩眼向上一翻怒視著灰蒙蒙的老天,她死不瞑目啊。


    “媽,外婆讓你氣死了……”叮當銳聲叫道。


    老安妮老了不能當清潔工,就把照顧年幼的叮當做必生事業,喂飯喂水,洗洗涮涮,擦屎接尿,接送上幼兒園,所以叮當跟外婆還是有深厚的感情。


    “你這孩子胡說,我不過說了句真話……”豆豆咧著嘴開始無聲的哭泣,紅紅的眼睛裏飽含悲痛。


    七十歲的自己,悲慘的結局,太出乎意料了。


    我走到病床前,想伸手拉老安妮,卻徒勞的抓了個空,在無際黑暗中我觸到的是自己僵硬的手指。


    承受不住這樣的結局,我踉蹌跌倒,大腦像被擠壓變得一片空白,額上冷汗淋漓,全身虛脫般無力。


    音樂聲響起,是我熟悉的鋼琴曲《命運》,充滿力量與勇氣,飄著雄性荷爾蒙氣息,不遠處就是盤古之路的出口,命運在那裏獰笑,伸出手來準備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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