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的小雨落在清頂山上,雨水未能侵蝕到眉間尺披散的頭發中,隻是零散地打在他的臉上。眉間尺的鼻息時而急促時而驟緩,好似隨時要在猙獸所踏的這片土地上窒息暈厥。


    綿長濕潤的空氣被眉間尺一口接著一口吸入鼻腔之中,貫體入肺,和雨水一起安撫著他的心緒,他的雙腿漸漸恢複了知覺。峰頂唯一的藏身之所已被雌獸的屍體堵得嚴實。雄獸的速度眉間尺也是看在眼裏,他自知此時轉身必死無疑,唯有一戰。


    眉間尺其實不懼怕死,他早在沉溪之畔死過一次,比起從九華村到薑城連月的日夜兼程,比起深入骨髓揮之不去的憤恨,死亡不過是片刻的痛楚,長久的解脫,隻是嶽垚的死法過於淒慘,眉間尺仍然有些不適。


    猙獸的踐踏隻不過停了片刻,在眉間尺眼中卻似過去半晌。他把自己和背負已久的仇恨葬在了沉溪之畔,此刻,溫熱的零星雨水讓他擺脫了恐懼憤恨,他的眼神淡泊沉寂,如同雨前的沉溪那般波瀾不起。


    眉間尺看著不遠處躺倒的雌獸,看著雌獸旁的血泊和碎骨,心裏竟是有些慶幸,慶幸洞穴之中負傷的三人沒有看到眼前這幕,慶幸自己放過了猙獸幼崽,慶幸此役之後猙獸父子還可相依為命。眉間尺提起身側的重劍,一舉插入身前的土石之中,雙手搭在劍柄末端的劍鐔上,靜靜遠望。


    清頂山下,薑水匯入黃河,一路向北延綿。


    劍柄下方劍脊和劍刃的交合處泛起一縷不易察覺的白光,隻持續片刻,便又隱沒無蹤。隨後絲絲銅屑脫落下來,劍身現出一行不起眼的古字刻痕。眉間尺仍是遠眺,全然沒有察覺。


    雄獸雙目一轉,目光落在眉間尺身上,繼而扭轉身子,邁步緊逼過來,它的步子很慢,猙獸幼崽坐在雄獸頸脖的彎折處。眉間尺略有覺察,將遠眺的目光拉至近處,朝雄獸所在的方向看去。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成了他人仇殺的對象,想到這裏一抹苦笑爬上他的嘴角,眼中卻依舊沉靜未有絲毫懼色。


    雄獸俯下頭顱,涎唾順著獠牙的縫隙流至下顎,滴落在土石之中,它很是好奇眼前的男子為何紋絲不動,但防備和好奇終究抵不過憤恨的千分之一,它反複磨拭爪下的砂石,張開巨口一咬而下。眉間尺正要閉眼,卻見細小的黑影在雄獸頭頂撲閃出來一躍而下,擋在自己身前。


    隔在猙獸與眉間尺之間的正是先前從眉間尺劍下竄過的猙獸幼崽,它猙猙的叫著,聲音很是急促,甚至有幾聲中夾雜帶出了些許沙啞。雄獸聽後,收起利齒,巍然不動,隨後也發出猙猙低鳴,聲音滄桑渾厚。雄獸側過身來,兩尾分別卷起眉間尺和幼崽,巧力一揚,小猙獸和眉間尺雙雙落在頸脖的一處鬃絨裏,未等眉間尺有所反應,雄獸向前一縱,躍下山頂。


    想必是我放走這隻幼崽,又未曾對雌獸動過殺手,這小猙獸才為我求情。眉間尺心裏想著。


    赤日的光冕漸漸消散,半輪殘陽隱沒在西南遠處的高山裏。日漸黃昏,雄獸還在奔襲,下了清頂山,一路沿著黃河北上,一座更為雄偉的山脈橫亙在眉間尺眼前,名曰橋山。


    在與嶽垚一行人前往清頂山頂的途中眉間尺便留意到野外搭放的篝火,沿途的篝火下部木枝均是三三兩兩縱橫交叉,層疊而上。出清頂山後,奔行約莫數十裏,沿途的篝火便成了斜壘中空式的,無一例外。


    雄獸奔至橋山山腰一處洞窟,終於慢行下來,漆黑的洞窟裏,五六雙琉璃眼透著黛綠光色。


    “火光?”


    洞穴深處的一團溫色絨焰忽明忽暗,時而高竄時而撲閃。


    行至近處,眉間尺見小猙獸鬆開緊緊圈住鬃絨的五尾,從獸背躍下,也將雙手一鬆,順著獸背滑下地來。


    “這篝火......莫非是嶽垚閻刈的同族?”眉間尺見篝火下部的木枝三兩橫插交錯疊起,與薑氏城一帶荒野的篝火很是相似,不禁暗自猜想。


    未等眉間尺俯身去探篝火旁的腳印,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你為何這般謹慎?阿二若是要吃你,你早就骨頭也不剩了。”說話的女子身披一襲白紗,緩緩踱步過來。


    女子的寬袖上有幾處不易察覺的劃損,麵容卻是清麗如水。


    “如此荒郊野嶺,怎麽你孤身一人?”眉間尺方才發問便覺得此話多餘,這女子連幾頭猙獸都不怕,更別提這荒嶺。


    “我怎麽是孤身一人,我還有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和阿小。倒是你,背著根銅棍子就跑到這兒,不怕被生啃了去?”


    女子口中的阿大阿二想必就是這幾頭猙獸,眉間尺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又見女子和猙獸都沒有敵意,便自顧自地在篝火旁坐下。女子走到篝火的另一側,捋了捋輕紗也是席地對坐。


    “唉,一言難盡。我初來乍到,與途識的幾人結伴而行,聽聞猙獸作亂,便跟隨前來討伐。未曾想這猙獸厲害非常,六人之中兩死一傷,其餘兩個奔逃下山,我逃竄不及被擄到了這兒。”眉間尺低頭一邊反複撫拭著劍柄一邊說道。


    “其實我也是阿二擄來的,但你說猙獸作亂我卻不能同意。猙獸也和人一樣,也進食喝水,人可以食牛馬,猙獸怎麽就不能吃人呢?對了,阿三怎麽沒回來?”白衣女子看起來年歲尚淺,談吐卻透著幾分老成。


    眉間尺隱約覺得手下有異,沒再理會女子,而是抬起重劍,將頭湊近劍脊和劍刃的交合處,這才發現劍身上多了一行古字。


    “我問你話呢,阿三怎麽沒回......”女子要再發問,見眉間尺咬破手掌,話說一半的話卻是停了下來。


    眉間尺將鮮血滴在古字的刻痕上,一席冷風吹進洞穴,篝火瞬時燒得旺盛起來,女子掩了掩身上的輕紗,目不轉睛地看著眉間尺。


    眉間尺靜候了許久也不見重劍有何變化,索性將手中的劍插在一旁的亂石堆中,他很是累了,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倚著石壁仰頭要睡,山穀之中卻又卷來一席冷風,零星的火點在眉間尺眼前跳躍,一旁的篝火吱吱作響。他看了一眼篝火下木枝,仿佛想起了什麽,繼而轉頭看向一旁的女子。


    火光的映照下,女子原本清若寒蘭的麵頰上平添了一抹嬌紅。


    “敢問姑娘芳名,可是薑氏城人?”眉間尺措辭甚是拘謹,語氣卻慵懶到了極點。


    女子微微一怔。


    “小女嶽靈珊,薑氏城嶽氏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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