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話都已經說到了這份上,薛紹感覺已經沒有必要再和玄雲子繼續糾纏下去了。


    醫生也隻能救得了自己想活的人,何況薛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麽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玄雲子想當活菩薩也好想要作死也罷,作為朋友自己已經好話說盡、道理講清、傾盡努力的勸過她了。仁至義盡便已是極限,最終誰也無法代替她做出決定。


    天亮了。


    薛紹翻身上馬時,跟玄雲子說了此行的最後一句話,“我會在洛陽等著娶你。”


    玄雲子點頭,沒有表情。


    牛奔在收拾行軍帳篷準備架上馬背,忍不住在玄雲子的背後啐了一口。


    薛紹看著他。


    牛奔二話不說從地上撿起一聲拳頭大的鵝卵石,對著自己的額頭砰砰砸了起來,“我錯了!我受罰!”


    頭破血流。


    段鋒連忙將他拉住,“你瘋了!”


    “俺對未來的薛夫人不敬,俺就是錯了,就是該罰!”牛奔很執拗的叫道。


    薛紹眼神冷清的看著他們,“收拾一下,回程。”


    “是!”


    段鋒連忙替牛奔止血包紮。行軍打仗流血受傷是家常便飯,這點小傷倒是難不倒他。


    玄雲子上前一步,遞上一個藥瓶,“止血良藥。”


    “受不起。”牛奔冷冷的道,“你留著自己用吧!”


    玄雲子收起藥瓶,默默的走到一邊。


    很快,牛奔的血止住了,簡易的行軍帳篷等物也收拾起來裝上了馬背。


    就在薛紹的馬匹將要啟動時,玄雲子喚道:“薛公子,以前的那個玄雲子,是不是已經在你的心裏死去了?”


    這麽多年經曆這麽多事連生死都已經看到了麻木,薛紹以為自己早已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可是玄雲子的這一問,分明讓他感覺到內心一記刺痛。


    ——那個白衣勝雪智慧過人,與之相處如沐春風的玄雲子,死了嗎?


    ——死在哪裏?


    ——她是否,也該擁有一塊墓碑?


    薛紹在心裏反複的詢問著自己,沒有回頭沒有答話,騎著馬走了。


    玄雲子站在草廬的階簷下,目送薛紹一行人遠去,直到他的背影融入了群山的煙雨朦朧之中。


    “看來,真的是死了……”她低聲自語,“我們再也回不到當初,也看不到未來。”


    薛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道百裏去了終南山來到玄雲觀的遺址旁,站在了張窈窕的墓前。


    由於玄雲觀被燒毀道姑們都已遷走,張窈窕的墓沒有人來打理了,墳上已經長起了一片雜草。墓碑前,擺著著一個已經枯萎了的野草花環。


    “我本無根草,天涯自飄零。淪落秋風裏,未見葬花人。”薛紹輕吟銘刻在墓碑上的這些字句,將花環拿起,輕嗅,餘香如故。


    “你以私人的名義去長安請來一批匠人,把墓修繕一下,並在玄雲觀的遺址上再建一座香火廟。”薛紹把腰上的錢袋解下來交給了段鋒,對他道,“再雇兩個孤寡無依的老人來做廟祝,請他們專司照看這裏的兩座墳。”


    “少帥,這裏隻有一座墳啊?”段鋒不解的問。


    薛紹把花環交給他,“挖個坑把這個埋了,就葬在張窈窕的旁邊。”


    段鋒愕然接過花環,小心翼翼的問道:“要立碑嗎?碑上寫什麽?”


    這個問題把薛紹給問倒了。他尋思了片刻,隻得歎息一聲,“不立碑。”


    “是。”段鋒拿著花環,騎上馬走了。


    薛紹突然有點不想回洛陽了,於是他帶著牛奔在終南山漫無目的的逛玩了幾天,遊曆了多家佛寺道觀,直到段鋒把交待的事情都給辦完。


    玄雲觀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無名小廟,裏麵住著兩個孤寡老人,每天都會去清掃祭拜張窈窕和那一座無碑之墓。


    無碑之墓的裏麵,埋著一個已經枯萎的花環,和一個已經死去卻又活在世間的,人。


    三人啟程,回洛陽。


    走下終南山時,薛紹有一種清明掃墓之後歸來的心情。不舍也好憂傷也罷,都被拋在了馬蹄後麵。自己的人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待辦,幾天的鬱結寡歡已是極限,薛紹絕不允許自己的心情永遠沉溺在瓊瑤式的愁風苦雨之中。


    離洛陽越近,段鋒和牛奔就越有一種輕鬆愉悅甚至是解脫的感覺。因為他們發現,最近一直沉默寡言神色淒迷的薛紹,終於恢複了以往的神彩——這樣的薛紹,才值得他們頂禮膜拜、誓死追隨!


    回到家,太平公主正在頗為焦急的倚門而盼。見到薛紹她驚喜的撲上來,沒問他去了哪裏幹了什麽,而是道:“餓了嗎?累不累?想吃點什麽?——來人,快去準備香湯給駙馬沐浴!”


    薛紹心中僅剩的一絲陰霾瞬間一掃而空,親吻著太平公主,他笑道:“我一切都好,就是特別想你,想我們的孩子。”


    “麒玉,快來!你阿爹回來了!”太平公主的聲音裏,透出無邊的幸福與喜悅。


    她這一喚,旁邊的花圃裏就鑽出了一個泥猴似的小男孩兒來。他張開雙臂咧著嘴露出幾顆新長的乳牙來,瞅著薛紹嘿嘿的笑,“阿爹,抱抱!”


    薛紹剛剛將他抱起,薛麒玉一巴掌就拍到了他臉上,糊了他一臉的泥巴。


    “我去!這天底下也就隻有你,敢這麽囂張的打老子的臉!”薛紹已是哭笑不得,“小東西,誰準你鑽進花圃的?瞧這一身是泥,還洗得幹淨嗎?”


    薛麒玉笑嘻嘻的露著乳牙,“妹妹想要花,我去替她摘呦!”


    “放肆!”薛紹故意一板臉,“你爹在教訓你,你還敢嬉皮笑臉?”


    薛麒玉毫無征兆的扯開喉嚨就放聲大哭,“娘,救命啊,阿爹要揍我啦!”


    薛紹頓時愕然,小兔崽子才這麽點大,就學會搬請救兵了?


    太平公主倒是沒有急於上前護犢子,而是站在一旁嘿嘿直笑。看著眼前這一對父子,她的眼神裏都已是寫滿陶醉。她一直都固執的認為,哪怕是寵冠天下富甲四方,也遠遠比不上這樣的天倫之樂。


    ——“這才是真正的幸福!我要的幸福!”


    次日黎明,薛紹整好衣裝準備離家,去上朝。


    太平公主像往常那樣送他到正堂門口,停立在屋簷下。


    薛紹上馬之前,回身問道:“你怎麽一直不問,我是否找到了玄雲子?此行結果如何?”


    “還用問嗎?”太平公主微笑,“我的男人親自出馬,就沒有辦不妥的事情。”


    薛紹笑了,“如你所願,的確是辦妥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的點頭,“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沒有多問。薛郎,既來之則安之,別多想。無論如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多謝。”


    薛紹由衷的對太平公主說出了這兩個,原本在一對恩愛的夫妻之間顯得相當多餘的字眼。


    太平公主仍是微笑,柔聲道:“快去吧,你很久沒有上朝了。”


    薛紹翻身上馬,騎行而去。


    今日的朝會,沒有什麽特殊的事情發生。但是武則天看到薛紹突然出現在了早朝的班列當中,心中便和太平公主一樣的明悟了然——玄雲子之事,必然已是料理妥當了!


    於是她也沒有特意把薛紹私下叫來問話,而是像往常一樣在朝會散後退回了禦書房,繼續批處大量的奏章。


    沒過多久,薛紹自己主動來到了禦書房,求見武則天。


    武則天將他宣入,笑容可掬的道:“事情妥了?”


    “妥了。”


    “這便好。”武則天欣慰舒坦的點點頭,“她幾時回洛陽?”


    薛紹答道:“目前她在王屋山,給她的啟蒙恩師孫真人守墓。臣建議,在成親之前給她足夠的自由。”


    “當然可以。”武則天答應得挺爽快。


    幾乎是在武則天的話音剛落,侍人入內通報,說玄雲子求見。


    武則天笑了,薛紹則是愕然。


    “讓她進來吧!”


    “太後,臣請回避。”薛紹說道。


    武則天嗬嗬一笑,“千軍萬馬你也不曾回避,還怕此刻麵對你未來的妻子?”


    “臣無所謂。”薛紹淡然道,“臣隻是怕她會覺得尷尬。”


    “玄雲子可不是一般的扭妮小女子,料也無妨。”武則天輕鬆的笑道,“別走了,一起聽聽她將要說些什麽。”


    “好吧!”薛紹應了一聲,心說玄雲子一般是不扭妮,但扭妮起來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玄雲子進來了,裝束神態與往常沒有太大區別。光從表麵,根本看不出她經曆了什麽變化。


    薛紹看了玄雲子一眼,玄雲子也看了薛紹一眼,兩人目光剛剛相觸又飛快的分開了,就像是彼此的眼神都觸碰到了什麽禁忌一樣。


    “貧道參見太後。見過薛駙馬。”玄雲子一板一眼的施禮。


    武則天嗬嗬直笑,“都快是一家人了,就不必再拘於舊俗。”


    玄雲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隻道:“貧道此來隻為求請太後,能讓貧道住回上清觀。直到大婚之日,貧道不想再離開上清觀。”


    “當然可以。”武則天答應得很幹脆,“你想住哪裏都行,包括本宮的迎仙宮。”


    “上清觀,會更習慣一點。”玄雲子稽首一拜,“多謝太後,貧道告辭了。”


    “這就走?”武則天有點愕然,很想說你難道就不想和薛紹說兩句話?


    “太後還有事嗎?”玄雲子反問。


    武則天看向薛紹。


    薛紹一臉茫然的回看著她——看我做什麽?


    武則天隻得點了點頭,“沒事了,你走吧!”


    玄雲子走了。


    “薛紹,除了進門時的第一刻,她沒有再看你一眼,也不想和你多說一句話。”武則天問道,“你和她之間,這是怎麽了?”


    薛紹笑了一笑,答道:“原本一對知己好友,突然就要做成夫妻了。我想,她多少也會有點尷尬吧!”


    武則天顯然沒有刨根問底的打算,隻是道:“你們的私事,自己去處理。本宮隻是希望你們在大婚之前,不要再生出什麽變故。”


    “太後放心,絕對不會。”薛紹回答得相當肯定。


    他心想——


    玄雲子都已經主動住回了上清觀,還能有什麽變故?


    用她的話說,她已“絕決”。


    在我的心裏,玄雲子已死。


    如今回來的這一個,隻是一副即將擺上祭台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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