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木下統一的東瀛,其實並不完整。整個東瀛,直接歸屬太閣管轄的地區並不多。且不說那些海盜盤踞的島嶼,即便是已經歸順木下的大名,他們名下的城邦也仍舊是他們自己在治理。但無論如何,那些大名必須服從太閣的命令。


    不過,有一個地方例外。


    東瀛西南方有一道山川,是太閣統治的分界線。山川的東邊是木下的領地,山川的西邊,是義秋的地盤。


    義秋是前幕府的大將軍,是跟尾生同時代的人。他的一生比尾生更加傳奇,不過,他在與尾生的戰爭中失敗了,注定了成為尾生光彩一生的陪襯。


    其實,義秋與尾生本是好友。義秋雖出生將軍世家,但並不是嫡長子。按照家族的傳統,在他的兄長繼承將軍之位時,他必須出家。他當上大將軍的路並不平坦,在這之中,尾生曾幫過他很多次。


    但是,義秋一生立誌光複前幕府,而尾生要想建立新的秩序。他們的立場不同,注定了最後的悲劇。


    尾生打敗義秋之後,並沒有殺掉他,而是將他流放到了這座大山裏。義秋在這座山上的一間寺廟裏當了和尚,也算重操舊業。


    這片大山的北邊是高原,從高原發源的山川往東南流入大海,在海邊形成一片廣袤的平原。東南的平原上有一座村莊,名叫津郡村,土壤肥沃,農業發達,原本應該是富足平和的魚米之鄉。然而這裏生活的百姓並不太平。


    戰亂時期,這裏是諸國的爭奪之地。即便是和平時期,也經常受海盜侵擾——在城市東南方,海峽對岸,有幾座島嶼,那裏是海盜的聚集之地。


    而讓這片土地如此炙手可熱的,是因為山上的礦產——這裏盛產銅礦和鐵礦,同時也盛產名刀匠。


    山上的那座寺廟就是在戰亂時期建的,名字也是曾經的村長取的,叫做田邊寺。田邊,大抵也是寄托著他們的期望的吧。


    路見平一路跟隨著鬆平,從江戶城到津郡村,中途沒有在任何城市停留過,也沒有見過任何人,自然也沒有管什麽禁刀令的事。


    鬆平是來見義秋的。


    然而,在看到田邊寺的狀況時,他一貫平靜的臉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寺廟的大門敞開著,搖搖晃晃的木門上布滿刀痕,庭院裏草木殘敗,淩亂的腳印記錄著一場剛剛結束不久的大戰。


    佛堂門口的台階上靠坐著兩個人,穿著僧衣,卻留著發髻。兩人形容狼狽,臉上粘著泥土和血跡,鮮紅的液體從僧衣上滴落,滲入木板的縫隙。


    “大將軍?”鬆平吩咐手下給兩人處理傷口,卻遭到抵抗。


    義秋身邊那人舉起手中的刀指向鬆平,“別在這裏假惺惺的作態。”


    鬆平對那人道:“朝倉君,在下並無惡意。大將軍身上的傷口需要處理。”


    朝倉惡狠狠的瞪著他,道:“傷大將軍的,不就是你們這群忘恩負義之輩?怎麽,想要殺人滅口嗎?”


    鬆平有些莫名,想了想之後,明白這其中有誤會,道:“這件事與太閣無關。”


    義秋終於抬手,製止了朝倉,道:“他沒有說謊。若真是那人下得命令,怎麽會留我們一條性命。嗬,據本將軍所知,他手下也沒有如此厲害的高手。”


    鬆平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義秋道:“這就要問你了,太閣派來接手津郡村的是什麽人?”


    鬆平微微皺眉,“會影番。”


    義秋咧嘴笑了,“嗬,沒想到會影番的人居然也叛變了,木下也太失敗了些。”


    鬆平的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淡淡道:“會影番絕不會背叛幕府,叛變的應該是新影番。不過,新影番一共也隻有十二個孩子,每次執行任務都會有兩個會影番的上忍帶領。按理說,他們沒有逃跑的實力。”


    朝倉冷笑道:“鬆平君以為,憑幾個孩子能傷了征戰無數的大將軍?”


    鬆平躬身道歉,道:“這件事是我的失職。將軍,在下這次來,是奉木下君的命令,請將軍回太閣的。”


    義秋仰頭看了看頭頂的天空,神情有些落寞,道:“我早就不是什麽大將軍了。上次在這裏,我將自己的太刀交給他,還不夠表達誠心的嗎?”


    鬆平道:“將軍誤會了。當初將軍把自己的太刀交給了木下君,木下君不也同樣把自己的太刀交給您了嗎?木下君一直非常仰慕將軍,希望能同將軍一起,征戰天下。”


    “征戰天下?”義秋笑了,“鬆平君,尾生死了,我也老了,這天下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天下了,它是你們的。當初我說過,幫他做完這件事,這世上就沒有義秋了,隻有覺遠。”


    鬆平道:“將軍若真喜歡住在寺院,江戶城郊外有座東山寺,那裏比這座寺廟更舒適,也更安全些。”他頓了頓,又道:“東山寺還有將軍的老朋友。”


    義秋沉默了,半晌,終於艱難的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一點頭,他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尊嚴和驕傲,丟失了所有的堅持和夢想。但是,他也知道,若他拒絕的話,失去的會是什麽。他是征戰沙場的將軍,他並不怕死,隻是,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不甘心……當心裏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他問自己,即便不甘心又如何呢?活下來又能如何呢?


    他在朝倉的攙扶下站起來的時候,對著鬆平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道:“鬆平君,你為什麽會為木下效命?”


    鬆平的勢力並不比木下弱,當初木下能順利繼承尾生之位,很大程度上源於鬆平的支持。


    鬆平笑了笑,道:“他是尾生君選定的繼承人,在下隻是在遵行尾生君的遺命。”


    義秋看了他良久,道:“沒想到,尾生君也有看錯眼的時候。”他想了想,又道:“不,應該是說,你藏得比一般人更深。”


    ——活著,看看他曾為之流血,為之戰鬥,為之付出一生的天下。即便它最終不是自己的,但若能看著它繁榮昌盛,也是好的吧。


    義秋和朝倉都受了傷,他們不可能馬上離開這裏。鬆平吩咐手下給兩人包紮傷口,又讓人去山下請大夫,等兩人的傷好了再回江戶。


    在江戶城的時候,鬆平跟石田說此行多麽危險他要帶上多少武士,可實際上,他來這裏不過帶了三個武士,外加一個路見平。此刻那三個武士有兩個在屋內,一個下了山,院子裏隻剩下鬆平和路見平兩個人。


    路見平進來之後一直站在那棵被刀劍傷得禿了半邊的大樹下,冷眼旁觀著兩人的交鋒。他此刻正含著一片樹葉,雙手枕著腦袋,仰頭,透過稀疏的樹枝看向天空,眼中透出一絲迷惑,似乎有些不解,喃喃道:“眼花了嗎?”


    就在這時,他聽見腳步聲靠近,一直對他放任自流的鬆平站在他麵前,道:“閣下能聽懂東瀛話,是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鏡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施陽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施陽子並收藏水鏡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