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柴田是死在古野城的,當初把他的屍體運回來很是費了一番周折。他的墓在江戶城西南的一座山下,沒有墓碑,隻一堆隆起土堆。不過幾個月,已經長滿了荒草,若不是千利休提前派人尋找,怕是連小玉都找不到。


    再過幾年,恐怕沒人知道,這裏葬著一位征戰天下的將軍吧。


    千利休買來的棺木不小,是成年人用的,裏麵放了小玉親手做的、那孩子還沒來得及穿的衣物,放了小玉連夜做的幹糧糕點,放了千利休從集市上買來的小孩子的玩具……那棺木似乎仍舊小了些。


    千利休從隨行的武士手中取來兩把鐵鍬,對小玉道:“想不想親自動手?”


    小玉點頭,從他手中接過了鐵鍬。


    她的力氣小,挖的很慢,也很吃力。沒一會兒就有水珠從下顎滴落,融進土壤裏,不及滲入便蒸散在空氣裏,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武士抬著棺木下葬的時候,小玉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睫毛上有些濕潤,卻沒有流淚。千利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眼睛看著那墓穴,眼神卻是空洞的。


    太陽越來越大,炙熱的陽光打在皮膚上,有些微的刺痛。風停了,空氣寂靜得讓人窒息,分明是炎熱的天氣,卻讓人脖頸生出一股森森的涼意。


    刀戟聲響起的時候,千利休沒有理會身後的戰鬥,沒有理會隨行武士的那句“大人快跑”,甚至沒有去看前來行刺的人是誰。他隻是放開了小玉的手,走過去拿起了那隻被武士丟下的鐵鍬,將剛剛挖出的土鏟回去,一層層的覆在棺木上……他神情認真,仿若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小玉閉上了眼睛,淚水無聲的滑落,跪坐在地上,雙手緊緊的絞在一起,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石田找到她的時候,她一開始的確拒絕了。可是,當石田告訴她柴田為什麽會死的時候,告訴她柴田為什麽會失敗的時候,告訴她柴田有複活的可能之後,她無法無動於衷。


    她知道,柴田或許有冤屈,但他並不無辜。隻是,這天下所有人都能罵他,唯有她……無論他身上背負了多少罪孽,他待她的好卻是再真實不過的。


    他離開江戶城的時候,她負了他一次。


    他離開人世的時候,她負了他第二次。


    她也是有心的,他待她的好,她怎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負?若他真的能再活一次,即便要她下地獄又如何?她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


    可是,千利休呢?她終究又辜負了一個人對她的好。


    刀聲止,千利休帶來的兩個武士倒在血泊裏,微微動了下手指,再也站不起來了。幾個武士將兩人圍了起來,卻並沒有走近。


    新墳堆起,千利休撿了塊石頭壓在墳頂,將刻好的墓碑插在墳頭。


    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遠處走來,穿過那些武士,無視一旁低泣的女子,站在千利休的身旁,“千利休。”


    千利休沒有理會他,蹲在小玉跟前,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感覺到她的顫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原本就是我們欠了你的,欠了你父親的。尾生的家臣,無論怎麽補償你,都無法挽回曾經的罪孽。”


    他最後一句話說出口,身旁剛剛還一臉笑意的石田也微微變了臉色,抬眼不敢再看兩人,不敢麵對小玉,甚至不敢麵對那舊墳新塋。


    不過,也隻那麽一刻而已。想到他手中的那件寶物,想到他要實現的偉業,他的神色又堅毅起來,道:“千利休,木下做的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當著柴田的麵,你敢說你問心無愧嗎?”


    千利休扶著小玉起身,終於轉頭看了石田一眼,道:“我的師父曾跟我說過,在我選擇利用權勢這條路的時候,就注定了必定被權勢所累,也注定了不得善終。石田,我不是你,我並不在乎木下君有沒有繼承尾生君的遺誌。我在乎的,是木下君能給我的機會。”


    石田的臉色有些難看,瞪著他,有些凶惡的問道:“若是尾生複活了呢?”


    千利休怔了怔,似乎有些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石田似乎挺滿意他的表情,咧嘴笑了,“怎麽樣?木下能給你的,尾生都能給你隻會更多。而且,跟著木下,你必定不得善終。跟著尾生,你至少有頤養天年的機會。”他說著看了小玉一眼,“說不定還能抱得美人歸。”


    千利休麵露慍色,“不許你侮辱她。”


    石田撇了撇嘴,道:“我會讓尾生複活。千利休,我隻想請你幫個小忙,將尾生複活的消息宣揚出去。今年年底的茶會,木下已經交給你負責了吧?你幫忙編了一出尾生複活的劇目,在茶會上表演。另外,編一首連歌,將尾生複活的事傳唱到東瀛各地。”


    千利休道:“尾生君已經去世了,如何複活?”


    石田咧嘴笑了,“就是死人,才需要複活啊,利休大人。”


    千利休道:“若是我不答應呢?”


    “很好。”石田轉身,揮了揮手,“千利休私自祭拜叛臣柴田,給我拿下。”


    周圍的武士動手,抓了千利休的雙手覆在背後,逼迫他跪了下來。一旁的小玉也被抓了起來。


    千利休沒有掙紮,隻道:“放了小玉。”


    石田轉過身來,笑道:“那怎麽行?明日,我帶你一起去名古屋,她當然要跟著你一起去,我可沒有多餘的侍女服侍你。我要讓你親眼看看尾生君是如何複活的。我倒要看看,當著尾生君的麵,你還能不能說出剛剛那番話,敢不敢告訴他木下做了……什麽……”


    “咚!”


    石田的話還未說完,一聲巨響突然落在他腳下,大地的輕顫帶起一陣煙塵。


    “石田君,不知利休大人犯了什麽罪,勞您親自動手?”


    煙塵中走來三個人,穿著新津組的製服,剛剛說話的中間那位的男子。他大概二十來歲,長得很是清秀,圓圓的眼睛很大很亮,跟他肩上那把大刀十分的不相配,笑容帶著幾分痞氣,歪歪斜斜的走來,十分的沒正經,辜負了一臉的好皮相。


    石田腳下是守在外圍的武士,剛剛被直接扔過來的,摔得一臉的血痕,此刻剛回過神來,跪在石田跟前請罪。其他的武士也都聚集過來,擋在石田麵前,拔刀相向。


    “退下。”石田推開麵前的武士,看向來人,“我知道你。新津組的一番隊長,衝田君。”


    衝田努了努嘴,似乎挺得意。


    石田道:“衝田君,我勸你最好當做什麽都沒看到。”


    “啊。”衝田翻著眼睛望了望天,抬手拍了拍額頭,“石田君怎麽不早說?你要早點說,我就不會走過來了。我現在已經看到了,我的腦子又一向比常人好使,要忘記估計有些困難。這可怎麽辦?”


    石田冷哼一聲,“不過是一群無家可歸的野狗,還真當自己是回事了?我就當著你的麵帶走千利休,你又能做什麽?”


    衝田掏了掏耳朵,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偏頭看了看身後一人,問道:“平助,綁架罪,是怎麽處罰來著?”


    平助道:“視情節輕重,羈押三年到五十年不等。”


    “找死。”石田咬牙,道,“小波,殺了他們。”


    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妖嬈的女子撐著一把傘,咬了一口紅色的漿果,抬腳踢了踢身旁的男子,道:“聽見沒?去吧,小波。”


    衝田看了來人一眼,挑了挑眉,眼中露出幾分光彩,手中的刀一轉,“早就聽說石田府藏了兩個厲害的中原武士,我倒想會一會,看看中原武功有多厲害。”


    衝田剛擺好架勢,那邊雲淩波也提著劍走了過來,卻不料,兩人還未動手,中間突然多出一個人來。


    “衝田君。”站出來的是千利休。那群武士都盯著衝田等人,給了他空隙,他擋在了衝田和雲淩波之間,臉色還有些發白,道:“剛剛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多虧了石田君的武士扶了我一把。請衝田君離開吧,石田君並沒有綁架我。”


    石田看向千利休,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了,對衝田道:“衝田君聽見了?我跟利休大人是故交,不過在這裏敘敘舊。衝田君,新津組不會連這種事都要管吧?”


    衝田微微皺了皺眉,看向千利休,問道:“利休大人,你確定,石田君是在跟你敘舊?”


    千利休點頭,“是。”


    衝田撇了撇嘴,手中的刀越過千利休,指向他身後的雲淩波,眼帶挑釁,“中原武士,下次我們在比過。”


    他說著,利落的轉身,揮手,“沒勁,回去交差了。”


    平助有些擔心的回頭看了千利休一眼,道:“衝田君,這……回去怎麽交差?”


    衝田道:“那是你的事。上次丟刀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平助,我現在很想找人打一架,實在不行打你一頓也行。”


    平助摸了摸鼻子,“你可以去找副長,他最近也憋著一肚子火氣。”


    衝田將大刀抗在肩上,回頭對他笑得陰森,“不找到那把破刀,你好意思回去麽?”


    那邊,小玉已經鎮靜下來了,看向千利休,道:“你沒有必要這麽做。”


    千利休沉默著沒有回答。


    千姿撐著傘走過來,伸手理了理小玉弄亂了的頭發,笑得媚眼如絲,“小丫頭,你沒必要愧疚。世間所有的愛而不得,都抵不過一個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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