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血霧中闔上眼睛的時候,長庚是真的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想到的不是未報的仇恨,不是糾纏了六年的噩夢,腦中浮現的是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微微上揚的眼角帶著點調皮。


    她說——“若這次能活著回來,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她想說的是什麽呢?


    他還未想出一絲頭緒,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或許是因為太累了,或許是因為知道她沒事了,他暈過去的時候,很安心的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他不記得夢見了什麽,隻知道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夢,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被母親抱在懷裏,在輕吟的安眠曲中進入夢鄉……


    六年了,他第一次做一個好夢,第一次在夢裏想到的母親的時候,想起那雙溫柔的手。


    醒來的時候,他睜眼便看到一雙清淡的眼睛,無悲無喜的看著他。


    他躺在水鏡月那間屋子的外間,屋子裏點燃了幾隻蠟燭,屋外已經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像她的眼睛……


    “運功。”


    他拉回了思緒,坐了起來,伸手卻摸到一片濕潤——他哭了,淚水濕了枕頭。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隻手,感覺到嘴角還有些微苦澀的味道,有片刻的怔然——他居然流淚了。


    他都快忘記這種感覺,忘記眼淚是什麽滋味了。


    “運功。”仍舊是清冷淡漠的語調,似乎還透著一絲不耐。


    他盤腿坐下,開始運功,真氣流轉,聚集丹田……運轉一周以後,他有種感覺——他身上的毒消失了。


    他有些意外——他不僅給他取出了蠱蟲,還解了他的毒嗎?他一直以為,他是很討厭他的。或許,是因為他是那個女人的弟子,也因為,他接二連三的傷害了她……


    烏炎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道:“救你,是為了救阿月。原本也可以不用吐那麽多血,不過,想到阿月吐了那麽多血,就下手重了些。”


    長庚不由微微翹了嘴角,倒是有幾分莫名的喜悅。


    烏炎的聲音仍在繼續:“烏炎心法的內力能溫養筋脈。但是,唯有你師父的冰澤心法,能幫助烏炎心法的修習內力。”


    他說著頓了頓,再次開口時聲音似乎低了半分,“我不能總守著她,以後……她若再出事,我就讓整個東方家族給她償命。”


    ***


    水鏡月醒了,但她沒有睜開眼睛。


    這幾天她雖昏迷著,卻是能聽見聲音的。她知道她這一覺睡了很久,知道很多人都在擔心她,知道是她的師父又一次救了她……


    但是她現在想著的是旁的事——若華。


    聽說如今的西域十分的和平,三十六國之間的紛爭暫停了,就連月氏遺族都在西邊找到的立足之地。


    聽說不念跟海言一起去了西方,蒼燼去了南方。聽說死亡之海的腹地有一支狼神的子民,守護著進入沙漠的商隊……


    聽說赤金刀需要武功達到天下無敵才能拿到,聽說後來它被一個神秘的黑衣人毀了,聽說武林人都在問百曉生那個神秘人是誰……


    聽說……聽說……


    巫醫穀一如既往的熱鬧,浪子山莊一如既往的人來人往,橫舟莊進了黑森林……


    一切都很好。


    可是,那個人到底去了哪兒呢?


    她無法抑製的問著,卻不願意去深究那個埋葬在心底的答案。


    ——想聽到關於他的消息,卻又害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在風蝕城,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呢?他做那些事是為了什麽呢?


    她想問他。可是,她已經找不到他了。即便找到了,他也不會回答她吧。


    “醒了。”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聲音淡淡的,仔細分辨甚至還有幾分怒意。可是,在聽到這個聲音時,水鏡月的淚水便再忍不住了。


    “師父。”


    眼睛都沒有睜開,伸手便抱住那個熟悉的懷抱,抓著他的衣襟,將腦袋埋進他懷裏,把所有的委屈與傷心都發泄在他的臂彎裏……


    烏炎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問道:“阿月,你怪師父嗎?”


    水鏡月微愣,蹭著他的胸口搖頭。


    烏炎道:“那日在江城百草堂,我趕到的時候,你奄奄一息……”


    “師父!”她聽到他的解釋,不由心疼。她的師父是什麽樣的人啊?從來都是自傲的,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從來都是獨斷專行的,從來……她憑什麽懷疑他啊,憑什麽讓那麽驕傲的人低聲下氣般的跟她解釋啊?


    她抬頭,一雙濕潤的眼睛對上他那雙永遠澄澈明淨如海子的眼眸,撞上那眼眸中不及掩飾的擔憂與驚慌,心中的疼痛更甚。


    “對不起。”她說。


    他給她擦幹眼淚,揉著她的腦袋,“我烏炎的弟子,哭哭啼啼的像什麽話?為師就知道你醒了必定要丟臉,把人都打發走了。哭也哭過了,趕緊運功!”


    水鏡月動了動胳膊,趕緊有些不舒服,“我想洗澡。”


    烏炎挑眉,拍她腦門,“運功一個時辰!不許偷懶。”


    烏炎起身走了,到門口的時候轉身瞪了她一眼,“練功!”


    水鏡月看著他的背影笑得有些傻氣,掀開被子,盤腿坐好,開始運功——


    若華給她的那兩掌,逼出了她體內的連心蠱,也逼得她真氣幾乎殆盡。烏炎心法的內力屬性原本能修複身體的損傷。這次卻不一樣,體內僅剩的那一絲真氣隻護住了心脈,卻沒法修複筋脈的損傷,甚至無法在體內形成循環。


    ——“阿月,我給你的傷,可是你師父的內力無法修複的。再來一下,你會死的。”


    內力相克嗎?


    可是,她終究沒有死。


    “奇怪……”一個時辰之後,她睜開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那隻右手,微微皺眉,猝然間屈指成劍,抬手便往屋頂劃出一道勁氣——


    “哎呀——咚——”


    水鏡月沒有理會破軍的叫聲,抬眼看了看屋頂那個一指寬的縫隙,喃喃道:“內力怎麽會增長怎麽快?”


    “是那個人最後的禮物。”房門口,烏炎準時的出現了,看她的眼神卻有些飄忽,沉默良久,才道:“烏炎心法練到第九層,我考慮告訴你。”


    水鏡月眨了眨眼,“師父,你認識……若華?”


    “若華……原來叫這個名字。”烏炎低喃了一會兒,然後搖頭,“不認識。”說著也不顧她質疑的目光,道:“不是要洗澡嗎?”


    他轉頭朝門外吩咐道:“那個……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小子,去把熱水搬進來。”


    此時天色已晚,明月從窗口照進來,撒落一地的銀霜。院子裏的人差不多都睡了——烏炎一向了解她,真的將所有人都趕走了,她這個時候的確不想麵對古玲的嘮叨。


    破軍應該是偷偷跑過來的,那……


    正想著,就聽烏炎道:“那個小子太不聽話了,還好意思求為師教他冰澤心法。阿月,你看男人的眼光,還真是比你娘還糟糕。”


    水鏡月不由得臉紅,咬牙,道:“師父,別學老和尚為老不修的。”


    破軍把浴桶搬進來了,熱水也備好了。


    “居然不否認?!”烏炎臉色一黑,揮手彈起一顆水珠,直射向水鏡月腦門:“為師風華正茂!”說著就出去了,一陣風將門關上,隱隱傳來門外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小子,這酒水太冰了,給熱熱,用內力熱。小心點兒,別把酒壺給凍成渣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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