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月穿過人群,將躲在後麵的一人揪了出來,摘了他的氈帽,拍著他光禿禿的腦袋,道:“你躲什麽?”


    那和尚拿手捂著臉,低著頭不看她,道:“女施主是何人?貧僧是出家人,還請施主自重。”


    水鏡月有些好笑,道:“哦?佛祖不是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麽?既然都是空,有什麽不能看不能碰的?”


    那和尚作了個揖,道:“貧僧境界低,守不住本心,隻好遠離誘惑。”


    “哦,還挺有自知之明的。”水鏡月點著頭,伸手指了指那些亂七八糟的獵物,道:“這些又怎麽說?不知道那個佛祖說可以殺生的哈?”


    那和尚又作了個揖,道:“阿彌陀佛,世道混亂,人心不古,佛祖教人普度眾人,亦教人斬妖除魔。”


    “哈哈哈……這麽能耐?”水鏡月笑得歡快,又去拍他腦門,道:“還挺像模像樣的。”


    她笑過了,挑了挑眉,道:“行了,別遮了,我都看到了。說說看,誰欺負你了?玉關情?我幫你報仇去。”


    一旁的玉關情聽了,連連擺手,道:“這事跟我可沒關係。”


    那和尚終於抬了頭,卻仍舊捂著臉,隻從指縫中露出一雙眼睛,笑嘻嘻的看著她,道:“還是阿月夠義氣……”


    他話音未落,水鏡月就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那雙肥大的手移了開來——


    隻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又將那雙手給他遮了回去,“還是擋著吧。”


    那和尚卻是不幹了,放下手來,氣得跳腳,一個勁兒的往水鏡月眼前湊,直嚷嚷道:“偏要給你看,你個沒良心的丫頭!”


    這和尚自然就是海言了。不過,他此刻有些麵目全非,原本一張圓乎乎的臉上血肉模糊的,鼻青臉腫算是輕的,刀傷燒傷之類的疊加……整張臉簡直不能看,就隻剩下那雙眼睛還依舊完好如初。


    開玩笑歸開玩笑,海言是水鏡月的朋友,也是她的長輩,這麽被人欺負,她不可能不管。


    海言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撓著腦袋道:“沒臉見人了。”


    水鏡月摸出一盒麒麟血,小心翼翼的給他上藥,問道:“身上還有傷麽?”


    海言咧著嘴笑得有些難看,道:“先吃飯,這事等會兒再說,不是還要給你徒弟慶生嗎?”


    站在門口的阿傑聽了這話,撓了撓腦袋,抬頭看長庚,問道:“他是在說我嗎?”


    長庚含笑點頭,從袖袋裏摸出一個玉墜,戴在他的脖子上,拍了拍他的腦袋,“生辰快樂,阿傑。”


    阿傑低頭,拿起那枚遊魚形的玉墜看了看,想起那日在遲玉店裏長庚專心挑玉的模樣,嘴角怎麽都合不上了,一雙眼睛眯成了一道縫,“謝謝公子。”


    唐小惠笑嘻嘻道:“怎麽隻謝你家公子?大夥兒為了給你準備生日宴可都累了一整天了。阿傑少爺,生辰快樂!”


    唐小惠話音落地,滿院子的人都舉起了手中的獵物和武器,跟著喊了起來:“阿傑少爺,生辰快樂!”


    太陽落山了,火一樣的晚霞從西天飄著冬天,給整個山莊都披上一層紅衣,喜氣而溫暖,讓人覺得那從大漠吹來的寒風都不那麽冷了。


    阿傑怔怔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努力的睜大眼睛想要記住每個人的臉,卻十分不爭氣的流下了淚水,模糊的視線最後定格在人群後麵那道黑色的身影之上。即便看不清,他也知道,此刻她一定在笑話他沒用。


    阿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怎麽走到後院的,直到玉關情大喊一聲——


    “晚宴開始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


    眼前是巨大的篝火,搖晃的火蓮照在每個人的臉上,空氣中彌漫著一陣陣沁人的香氣,也不知烤的是什麽肉。


    紅蓮招呼著幾人搬了酒壇來,眾人抱著酒壇子相互敬酒,嬉笑怒罵,猜拳行令,唱歌跳舞,還有幾個浪子正攛掇著對麵的和尚吃肉喝酒,場麵好不混亂。


    唐小惠湊到長庚身邊,遞給他一串烤肉,笑嘻嘻道:“長庚,阿傑借我玩會兒行不?”


    長庚還未出聲,一旁的水鏡月抱著酒壇子,歪著腦袋警告唐小惠不許給他喝酒。


    長庚含笑點頭,揉了揉阿傑的腦袋,道:“好好玩去吧。”


    阿傑跟著唐小惠走了,被拉著跳了一場群魔亂舞……


    長庚轉頭看了看,見水鏡月拉著海言往玉關情那邊去了,也跟了過去。


    水鏡月跟玉關情碰了碰酒壇子,喝了一口酒,轉頭見長庚坐到自己身邊,也沒說什麽,偏頭看海言,“現在可以說了吧?你得罪什麽人了?怎麽把弄成這副模樣?”


    海言難得的歎了口氣,正兒八經的雙手合十,雙目微闔,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玉關情道:“我來說吧。阿月,你在西夜國聽說過沒?今年春天的時候,西夜國的國師被趕出了王宮。”


    水鏡月點頭。


    玉關情伸手指了指火堆旁一個正吃著烤紅薯的和尚,道:“就是他。這和尚叫多摩,是龜茲國的一個王子,九歲之時便出家了,跟著一個遊方和尚四處遊學。三年前,他從西邊的佛國學成歸來,受到西域所有國家的禮遇,備受尊崇。可如今,他卻連個棲身的地方都沒了。”


    多摩似乎聽到幾人正在談論他,轉頭朝這邊看了看,含笑對眾人點了點頭,又繼續開始吃他的紅薯了。


    水鏡月掃視了一圈,問道:“這院子裏的十多個和尚,不會都是被趕出王宮的國師吧?”


    玉關情挑眉,“不都是國師,不過,都是被趕出王宮的。佛門子弟大多十分低調,我們之前一直都沒注意到這件事。這次,多虧了阿月請我們去尋海言前輩,才發現了這件事。”


    西域這片廣袤的土地,國家多,外來人口多,宗教也多。不過,據水鏡月所知,佛教在這片地界的信徒還是很多的,不少國家的國王即便不信佛祖,也會禮遇佛門子弟。像如今這般,大批和尚被驅逐出王宮的現象,大抵還是第一次。


    水鏡月摸著下巴,猜測道:“跟什羅教有關?”


    玉關情眯著一雙桃花眼,舉杯跟她碰了一杯,“別說,阿月的直覺有時候還真的挺準的。聽那些和尚說,現在三十六國的王室成員幾乎都成了什羅教的忠誠信徒。”


    水鏡月偏頭看了海言一眼,問道:“包括龜茲?”


    龜茲國是西域諸國中最尊崇佛教的國度,是佛門聖地,也是所有佛門子弟心之所向。


    海言點頭,直接抱著酒壇子喝了起來,難得收起了玩笑的姿態,道:“阿月,龜茲不少大師都是家師的朋友,大師兄見了他們也是要行禮的。如今龜茲國的和尚在受難,這事和尚不能不管。”


    水鏡月那酒壇跟他碰了一杯,笑了一下,道:“正好,阿月有個計劃,需要和尚幫忙。”


    ***


    宴有盡時,曲終人未散,除了那十來個和尚,幾乎所有人都喝醉了,幕天席地的躺了在滿地的杯盤狼藉之中。


    阿傑終究沒敢喝酒,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最後在屋頂找到了水鏡月。


    水鏡月難得的沒有喝酒,躺在屋頂上看著大漠的夜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傑坐到她身邊,別扭了半晌,終於仰著頭說了一聲“謝謝”。


    水鏡月不知從哪兒取出一個長條形的木盒子,砸在他的腦門上,道:“拿著一邊玩去。”


    阿傑看了她一眼,見她出神,以為自己打擾到她了,便起身下去了。


    在落地的瞬間,他聽見水鏡月略平淡的聲音——


    “生辰快樂。”


    阿傑站在屋簷下,打開那木盒子,毫不意外的看到了一個卷軸,展開——


    月光散落在那卷軸上,畫中的男子一身青衣,手持長刀,跨馬而立,英姿颯爽。


    那畫中的男子跟他很像,麵部輪廓卻是比現在的他要堅毅許多,眉眼間是如今的他不曾有過的成熟……


    ——她畫的,是他長大後的樣子。


    阿傑怔了怔,淚水無聲的落下——


    這幅畫,跟他昨夜在她房間裏看到的那一幅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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