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黃思南將熬好的藥送進長庚房裏之後,就被水鏡月推了出來。水鏡月扔下一句:“守在這裏,誰也不讓進。”然後就關了門。


    黃思南自是知道長庚的症結所在,一聽這句話就明白她要做什麽了,下意識的轉身想要阻止,卻差點被門夾了鼻子。無奈,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歎氣。一旁的阿傑見狀,立馬湊過來,急切的問道:“怎麽了?我家公子怎麽樣?有救麽?你歎什麽氣呀?”


    黃思南被他搖得一晃一晃的,被他吵得頭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歎息一般道:“放心,你家公子不會有事的。你要想早點見到他,就安靜點,別打擾二小姐。”


    阿傑立馬捂著嘴不說話了。


    黃思南卻仍舊神情悲戚,他抬頭看東方剛升起的太陽,無聲呢喃道:“可是,我們家的二小姐可是九死一生啊……”


    等到身後的那扇門再次打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


    黃思南記得,當他聽見“咯吱”一聲響的時候,轉身就見那門隻開了一個小縫,那張蒙著黒巾的臉探出來,比當時的夜色更濃黑的眼珠子看了他一眼——


    “讓玉衡姑姑來接我……”


    說完這句話,她就倒下了。他立馬過去扶她起來,這才發現她出了一身的汗,內力耗盡,四肢早就已經脫力了。


    一旁的阿傑目瞪口呆的看著倒地不起的水鏡月,呆呆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黃思南抬頭看他,道:“進去看看你家公子吧,他應該沒事了,去備些熱水,再給他弄些吃的。”


    說完,他抱起水鏡月,離開了。


    黃思南叫來一個丫鬟來伺候水鏡月,然後就離開了。從脈象來看,她隻是太累了,睡醒了就好。他的醫術此刻毫無辦法,他能做的事情隻是盡快通知宮主,讓他人來接她回家,然後默默祈禱,希望老天爺能保佑這個從小備受苦難的孩子這次能逃過一劫。


    ***


    長庚醒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第二件事就是吃飯。


    此刻,他正一邊喝著黃思南調配的藥膳粥,一邊聽阿傑講水鏡月的狀況。


    其實,他比阿傑更清楚的知道事情是怎麽回事。他開始的確是昏迷的,可是水鏡月開始給他療傷的時候,他是能感覺到的,再後來,就是徹底的清醒了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麽回事,他的內力不穩定,他自己都無法完全掌控,隻要動用的真氣過多,就會遭到反噬。這也是他一開始就裝作不會武功的原因之一。


    他十四歲以前從不覺得武功有什麽用,十四歲以後想要學功夫,卻是已經晚了。他本以為毫無希望,可十六歲那年他遇上了那個瘋女人,那個教他功夫的人。那個瘋女人曾跟他說過,她給他的功夫雖然來得快,但走捷徑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他,最終將會死在自己手裏。


    她說完就大笑,然後告訴他說,若是他能找到那個人的傳人,或許就不用死了。


    她說的那個人叫烏炎。他經常從她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有時候會痛哭流涕,有時候又會大笑不止,有時候也會破口大罵。


    她說,烏炎並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自創的內功心法的名字——烏炎心法。


    她說出了烏炎弟子的名字——“水鏡月,杭州水鏡宮的二小姐。”


    當他從瘋女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整個人呆掉了,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傷感。


    他永遠記得十四歲那年冬天,那個火光漫天的夜晚,若不是她突然如神祇般出現,他和弟弟早就死了。


    他記得他忍著眼淚雙拳緊握咬牙切齒的發誓要報仇時,她跟他說過——“別想著報仇,好好照顧弟弟。你的仇,天下人會幫你報。”


    他記得她離開之前給了他一隻信鴿,跟他說——“以後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的,就讓它幫你傳信,我一定會幫你的。”


    他想,若是她知道他想要她的命,不知道她會不會給。


    她是他的恩人,救命之恩。可他卻要她的命來救自己的命,因為他想要報仇。


    報恩和報仇,哪個更重要?


    十六歲的長庚想不明白,十九歲的長庚仍舊想不明白……


    夜深人靜的時候,長庚來到水鏡月的房門前。他能聽見門後麵輕微的呼吸聲,他知道即便他大喊大叫她也醒不了,可是,他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


    他不敢見她。


    他就這麽在她門前站了一夜。


    “你是什麽人?”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極北的寒風吹進腦子裏,長庚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天已經蒙蒙亮了。


    來人是個黑衣男子,長庚看不出他的年齡,他看上去頂多四十歲,一雙深邃的眼睛卻是看透世事的滄桑。那人麵無表情的看著他,眼神平靜,卻讓他覺得一股無法抵抗的壓迫感。


    長庚跟那人對峙,知道眼前這人是個高手,比那個瘋女人還要厲害的絕世高手,他無處可逃。他麵色平靜,背後卻早已汗濕。


    就在長庚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黃思南匆匆忙忙的趕了過來,對那人深深鞠躬,道:“老前輩,您怎麽來了?”


    “阿月呢?”


    那人一開口,空氣中的壓迫感頓時消失,長庚鬆了一口氣。


    黃思南指了指水鏡月的房間,道:“就在裏麵。”


    那人從長庚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問道:“小子,你的功夫是誰教的?”


    長庚道:“家師不讓弟子透露她的名號。”


    那人冷哼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阿月是為了救你才昏迷不醒的吧?小子,回去告訴你師父,若有下次,我定不饒她。”


    長庚淡淡道:“她一年前已經過世了。”


    那人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很好。”


    那人不再理會長庚,推門進屋了。


    黃思南看了長庚一眼,想說什麽,終究也隻是歎了口氣,道:“長庚公子,你的傷已經沒什麽大礙了,我讓辛夷給你配幾份藥,記得按時吃,你……還是離開吧。”


    長庚拱手致謝:“長庚正準備辭行,黃先生,多謝,這幾天麻煩你了。”


    黃思南道:“謝我做什麽?救你的是二小姐。”說完無聲的歎了口氣,離開了。


    長庚轉頭看了看那緊閉的房門,心中喃喃道——


    “阿月,我又欠了你一條命。此生,我大概是還不起了,若有來生……嗬,來生你一定不願再遇見我吧。是了,來生,即便我快要死了,你也千萬別來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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