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昭和,上前來。”


    顧昱的聲似從碧霄紅旭擲來的,高高在上,不落地,顧昭和垂了眸,一步隨著一步,行得極平極穩,若不是衣料曳地的簌簌聲,細小輕擺的絲絛纓穗,她瞧著便是那安寧靜幽的畫中人。


    “昭和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壽無疆,母後千歲,千秋聖壽。”她踏上白玉堂階,行三叩九拜大禮,是拜別父親,卻更是拜別君王,拜別至尊。


    “昭和,你擔的是嶽陳兩國邦交之好,萬事不可胡來,不可耍性子,時時謹記著身份,時時想著你任重而道遠。”顧昱平平囑咐了一兩句,這才道了“平身”。


    端容紅光滿麵:“昭和……”她正要說,可笑意與不由心的慈色倏地僵了,與灰暗陰霾一道凝在唇邊。


    她瞧見了顧昭和的臉。


    轉眄***光潤玉顏,華容婀娜,氣若幽蘭。


    似及了少年時的端懿。


    端懿,嗬,端懿……她是壓在她的陰雲密布,教她翻不了身的,她是淩在她頭上光豔四射,教她自慚形穢的。


    她還記得與端懿的初見,她是打秋風的破落戶,身世浮萍,半點不由自個,而端懿,大家閨秀,名門千金,國公嫡女……是萬千寵愛在一身,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她是何其不幸,端懿便有多幸運。


    端懿興高采烈地來拉她,嘴上道著:“把國公府當做自家府邸般自在。”


    嗬!若真是當作“自家”,哪用多嘴這般說的,這可不是在明裏暗裏告訴她,她是外府人,是寄居,是客宿!


    端懿領著她:“好妹妹,從今往後我有一份,你便有一份。”


    嗬!她有,她才能有,這便是她受得苦楚,受得屈辱,端懿,總是要她事事不如她。


    就連她如今做了皇後,是大嶽至尊至貴的女人,端懿依然擋在她前頭,她是繼室,是填房,繼的是端懿,填的是端懿。


    她怎能不恨?!她恨!她恨!她恨!


    連著鎮國公府,


    連著顧昭和,


    她也一並要恨,因著這些是端懿心念著,深愛著,憂思著,但凡是她所思所幼所牽所愛,她都要恨!


    端容以袖掩麵,瞧著似拭淚,卻是在用寬大的袖子遮了眼裏的怨毒,那怨毒是要生根發芽的,斷不會隨著歲月長流抹消,是要盤根錯節,牢紮在心中的。


    “昭和,你父皇叮嚀你的是大道理,大胸襟,我這做母後的,及不上他的浩然之氣,也不懂什麽朝堂方圓,隻能捎你幾句體己話。”端容擱了衣袖,先脈脈含情地與顧昱對了眼,這才輕慢地睨了她:


    “是為你好的,你且聽著。”


    顧昭和順柔道:“母後不吝賜教。”


    “你是長公主,難免有幾分尊貴傲性,可你嫁過去,是為妻為媳,凡是要順要柔,要忍要讓,要依從丈夫,以夫為綱,這才是賢妻,孝媳。”


    顧昭和仍低頭:“昭和謹記了。”


    “還有夫妻之道,不是風花雪月,花前月下,那些妖妖調調花樣兒,是側室通房耍弄的,你是正妻,要端莊,要規矩,若連你也狐媚了,可怎樣管家,管那些倚姣作媚的幺蛾子?”


    端懿,絕了你掌上明珠的恩寵,你若泉下有知,可氣?


    顧昭和隻暈暈了麵皮:“兒臣生養在宮中,不通曉那些不知禮義廉恥的花招。”端容剛要滿意頷首,又聽得顧昭和道:


    “隻是不曉得輕歌曼舞,鳳管鸞笙,算不算花樣?”


    這都是她如意得寵時做遍了的,端容冷了眼,半晌才笑了:“這些微末處,母後一時半會兒說道不盡,隻能授你一禮,你聰敏,慢慢悟著。”然後瞥了眼鄭公公:“傳!”


    “傳春嬈進殿!”


    顧昭和微驚,轉頭看了,可不正是那背信棄義丫頭春嬈。


    卻不是宮女素淨沉穩的裝扮,而是粉霞錦綬藕絲衣裳,配了累珠疊紗粉霞茜裙,看著有幾分妖嬈照人的:


    “奴婢叩見陛下,皇後娘娘。”春嬈恭順地行了跪禮,這才洋洋地往顧昭和那頭瞧:“公主,許些日不見,您可大好著?奴婢也給您問安了。”


    “沒了你挑唆生事,自然是大好。”顧昭和沉道:“近些日沒瞧見你,還以為你被打發出了宮。”


    端容插了話:“這婢女離間我們母女情分,是該趕得遠遠地,可母後轉念想過,這婢女誤解錯怪本宮,緣由也是對你耿耿忠心,這才急差了眼,是非不辨地錯怪本宮,便寬饒了她。”


    顧昭和隻覺諷刺:“母後倒是寬仁慈愛。”


    端容瞧著更是溫和:“你漂泊異鄉,身邊中用忠心的人是不嫌多的,遣了春嬈去,縱然全了母後臉麵,可能幫襯你的人便愈少,母後疼惜你,寧可委屈些,也要替你將這忠仆留著。”見顧昭和欲話,她又搶道:


    “是費心調了她上下禮數的,往後這春嬈斷不會魯莽生事,有她幫襯你,母後也能放心。”


    顧昱感慨:“皇後賢惠,是深明大義的。”又咄咄逼著顧昭和:“你母後一番真心誠意,還不快受領了。”


    顧昭和恭謙,可恭謙中尚有一分委屈:“長者賜,兒臣不能,也不敢辭,可您瞧瞧這丫頭的打扮,哪像是個安分的?”


    端容倒是不慌忙:“倒不怪她,全賴本宮的主意,想提了這丫頭,作你陪嫁。”她故作慈愛地拍了拍顧昭和:“男子三妻四妾是慣常的,母後疼惜你,不能不幫你,與其讓不知根知底的女子來鬧,倒不如提個可信,也能與你同舟共濟。”


    顧昭和是真無奈了,她是無依花木,被霜凍雨打的損汙,也沒人管顧著:“


    這丫頭也是有一步登天的福氣,命中注定的,兒臣也不敢攔著,隻是想替她改個名兒,春嬈既是當奴婢時用的,日後長進了,再用著便不大好。”


    端容使了眼色,春嬈乖覺跪了:“公主如今是奴婢的公主,往後是婢妾的太子妃娘娘,怎樣都是主子,得您賜名,是奴婢的福氣。”


    這番逾矩的話,顧昭和卻仍舊平和,淡道:“玉容可好?玉生煙的玉,再取有容乃大的容。”


    端容終喜笑開了:“是個好名兒,該你做主的。”她再懶得多瞧顧昭和,隻向著顧昱:“陛下,莫把吉時耽擱了……”


    “是了,昭和還要遊護城河,巡見百姓的。”顧昱依舊威嚴自持,不放鬆的:“且去罷,父皇母後的教誨,你謹記就是。”


    “兒臣謹記了。”顧昭和俯首,再看不清神色:“兒臣拜別父皇,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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