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嗔為了確保柏正沒事,特地拜托桑桑要到了龐書榮的電話號碼。


    “打擾了, 我想問問, 柏正有和你一起去參加選拔賽嗎?”


    龐書榮語氣輕鬆, 笑著說:“當然, 我們準備出發了, 正哥在換衣服,你要和他說說話嗎?”


    “不用了, 謝謝你。”他們的時間很寶貴,喻嗔祝福了一下龐書榮,龐書榮這才笑著掛斷電話。


    掛了電話,龐書榮的笑容漸漸消失, 幾天前正哥突然打電話過來,交待他這樣說。


    他不明白,為什麽正哥會放棄參加選拔賽。有機會進入國家隊, 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也是無上的榮耀。


    過去一年,柏正豁出命去努力, 然而這個時間點,說放棄就放棄了。如同明明有機會上清華,最後選擇輟學。


    龐書榮抹了把臉。


    最後肩負所有人夢想的, 隻剩他一個人了。


    柏正五感衰弱的事, 柏天寇很快知道了。


    徐學民那邊沒有刻意瞞著他,柏天寇心髒一縮,咳出了一口血。


    他身邊睡覺的牧夢儀一下子驚醒過來:“天寇, 你還好嗎?哪裏不舒服,我去給你拿藥。”


    柏天寇身體不好,起初想瞞著儀夫人,然而身體狀況瞞著枕邊人最困難。


    牧夢儀知道他病情的時候,聲嘶力竭痛哭了一場,反倒平靜下來:“沒有關係,你照顧保護了我一輩子,現在也該輪到我照顧你。”


    她平靜得過分,想來已經抱了與他一同離開這個世界的決心。


    柏天寇心痛如絞,卻拿牧夢儀沒有辦法。


    這段時間,牧夢儀情緒顯然好了很多。她每天都絞盡腦汁,希望柏天寇快樂,她的精神狀態也平穩許多。


    柏天寇突然問她:“夢儀,你真的那麽恨阿正嗎?”


    牧夢儀冷淡道:“嗯。”


    柏天寇苦笑:“再怎麽說,他也是你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


    “那個小怪物不是我的孩子!”她語氣一下子尖銳。


    柏天寇連忙哄她:“好,你說不是就不是。”


    牧夢儀瞳孔顫抖,道:“抱歉,我情緒又失控了。”


    柏天寇哪裏舍得怪她。


    他這麽多年,一直對柏正很好,一方麵是養出了感情。另一方麵,他知道自己有疾病隱患,怕自己去了,沒人能照顧牧夢儀,也沒人能成為牧夢儀的精神寄托。


    倘使牧夢儀愛自己的孩子,她就肯接受柏正的照顧,而不是追隨柏天寇而去。


    她這輩子夠苦了,柏天寇要她好好活著。


    “徐傲宸已經死了十九年。”柏天寇撫摸著妻子的發,語調和緩,“他做下畜生不如的事,已經沒辦法追究。夢儀,你是受害者,阿正何嚐不是。”


    “我知道你為什麽討厭阿正。你明明心腸很軟,卻每次都對他表現過激,因為你一直覺得阿正活不下來,他成長路上就會夭折。一旦有了感情,他夭折時你受不了,恨不得在還沒有感情的時候他就死掉。我甚至也這樣想過,可是他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堅強,他一個人,孤孤單單長大了。”


    牧夢儀僵住了軀體。


    柏天寇最後歎息道:“夢儀,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他視力和聽力,慢慢在消失。”


    牧夢儀嗚咽出聲。


    如今種種,盡數是徐傲宸犯下的孽障。


    “我不會原諒他,不會原諒他的。”


    柏正治病的時候,心情倒是很不錯。


    五月初,他聽力出現了問題,有時候是劇烈的耳鳴,噪聲在耳邊炸開,有時候世界寂靜,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不管什麽情況,他十分平靜地應對。像個沒事人。


    連徐學民都不知道他情況有多糟糕。


    這種狀態能逼瘋一個人,然而柏正閑下來,有時候反倒會看看書。


    徐學民心中驚訝:“您不是不喜歡看書嗎?”


    “趁還看得見,多看幾句。”


    徐學民不經意看了一眼,柏少在看《情話大全》。


    徐學民:……


    他無言以對。


    少年以一種笨拙的心態,學著討好一個姑娘。遇見喻嗔開始,他才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懂。


    “老徐,讓醫生給我搞一個助聽器。我要給嗔嗔打電話。”


    徐學民依言去辦,回來時,柏正又要求道:“你就在旁邊,如果一會兒我聽不見了,你把擴音打開,寫在紙上。”


    “是,您放心。”


    柏正這才撥通了餘巧的電話。


    那頭少女的嗓音甜絲絲的:“柏正,你比賽完了嗎?”


    “是啊,今天剛比賽完,明天就回來。但是我沒有通過,你會嫌我沒用嗎?”


    “不會。”少女連忙否認,“你是最好的。”


    柏正笑起來,眼裏漾著細碎的光芒。


    “你……是因為去漣水受了傷,才……”


    “說什麽傻話,國家隊難進,我實力不濟,和去漣水半點關係都沒有。”


    他語氣輕鬆,感染到了喻嗔,她也開始給他分享起學校的事——


    “趙老師現在很好,她每天會在教室走廊上安一張桌子,坐在那裏解答同學們的問題……”


    柏正皺起眉頭。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徐學民連忙在紙上複述寫下喻嗔的話。


    柏正凝神盯著紙張。


    “我爸爸媽媽都想好好謝謝你,問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媽媽想親自做飯給你吃。”柏正現在真成了他們一家的恩人。


    他看完紙上的字,說:“等你高考完,我再過來。”


    徐學民看了一眼柏正。


    柏少很認真地看著紙上喻嗔說了什麽,然後語調溫柔地回複喻嗔。


    他學的那些情話,一句都沒有用上。


    但柏正眼裏的溫柔,本身就是世上最動人的情話。


    柏正陪著喻嗔聊了一會兒天。


    掛了電話,他臉上依舊帶著輕快的笑意。


    “老徐,”少年語調上揚,“你聽見了嗎?我被他們認可了。”


    “是的,您一直很好,柏少。”


    徐學民垂下眼睛,鼻子有點兒發酸。


    這種感情很多年沒有在徐學民身上出現過,徐傲宸吞槍時,他才有如此悲慟。


    柏正獲得少女的喜歡,一步步走向她那麽不容易。


    可柏正至今不知道,還有些對他來講,意味著殘忍的真相。


    柏天寇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家族裏的人蠢蠢欲動。


    柏天寇上無老,下無親子,但手中的股權實打實。


    儀夫人是他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眾人都知道他們感情深厚。柏天寇一旦去了,那個羸弱的女人能撐多久真不好說。


    柏正被趕出了柏家,那麽柏天寇唯一會為儀夫人找的依靠就是牧原。


    這些天牧原早上起床,就不停有人來他家拜訪。


    好笑的是,有人還刻意帶上了閨女。


    牧原一表人才,品行沒得說,要是誰和他看對了眼,柏家偌大的家財都有望了。


    牧原心中有幾分火氣。


    “四舅母不用再來了,我最近忙高考。”


    他冷淡發火,終於把這股歪風逼退了幾分。


    柏天寇知道以後,搖頭笑笑。


    “這孩子心還是太軟,如果是阿正,能拎著人甩出去。”不僅如此,還會讓他們好好長個教訓,聽見他的名字都心有餘悸。


    他始終中意柏正來做這個繼承人,然而中間還有太多因素,有待商榷。


    柏家亂糟糟,已經很久沒有人注意到柏青禾了。


    等牧夢儀想起柏青禾,連忙過去看她。


    本來以為沒人管她,估計柏青禾全身髒兮兮,保姆依舊暗暗欺負她。


    沒想到小姑娘紮著雙馬尾,小臉兒粉嘟嘟,看上去幹淨又體麵。


    整個人像是生活在淨土之中。


    柏青禾已經八歲了,但她智商依舊停留在小時候。


    她親昵抱住牧夢儀:“姨姨。”


    “青禾,給姨姨抱抱。喲,長重了。”


    小姑娘咯咯笑。


    “很抱歉姨姨最近沒能來看你,今天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柏青禾聽懂了“玩”這個字,拍著手:“好,找哥哥玩!”


    所有人臉色一變,惶恐低下頭。


    誰都知道,儀夫人最厭惡青禾依賴柏正。


    牧夢儀臉色確實難看了一瞬,柏青禾卻不懂看臉色,她吵著嚷著要去找哥哥。


    “姨姨帶你去找牧原哥哥。”


    柏青禾小嘴一扁:“要柏正哥哥。”


    一旁的保姆連忙道:“儀夫人,青禾小姐不懂事,我這就……”


    “不用。”牧夢儀抱緊了柏青禾,“我帶她去。”


    誰都沒想到儀夫人會做這樣的決定。


    牧夢儀深吸一口氣,帶著柏青禾出門。


    柏正住在徐家的私人醫院。


    儀夫人抱著柏青禾走進去,她全身繃緊,絲毫不像是去見自己親生兒子,而是去見久未蒙麵的仇人。


    徐學民看見她,皺了皺眉,卻依舊恭敬地欠了欠身。


    柏正此刻看不見。


    他長腿交疊,靠在沙發上,散漫地嚼口香糖,等著眼前短暫的黑暗過去。


    “哥哥!”甜糯糯的聲音,歡快地響起。


    柏正意外地挑眉:“柏青禾?”


    他看不見儀夫人,露出笑容:“你個小傻子,怎麽又亂跑?”


    柏青禾要去他身邊,卻被儀夫人抱得死緊。


    “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見了?”


    聽見牧夢儀的聲音,柏正嘴角的笑意猛然散去,他語調冰冷:“你來做什麽。”


    牧夢儀張了張嘴。


    她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她來看看他嗎?


    不,這麽多年,她早已經不知道一個正常的母親,和自己的孩子相處是什麽方式。


    他們的相處模式,早就無法挽回了。


    在她猶豫間,柏青禾已經掙脫她的懷抱,跑到了柏正旁邊。


    “哥哥,你怎麽了?”


    柏正心煩著,他揮了揮手:“老徐,過來把小傻子拉走。”


    “不走,青禾不走!”柏青禾抱著柏正手臂,不許人拉她。


    她好不容易才出來找哥哥玩,哥哥明明很疼她的。


    這一幕刺-激到了儀夫人,她不知道想起了什麽:“青禾,過來,別靠近他。”


    她去拉柏青禾,沒控製好力道,指甲幾乎都陷入了小女孩肉裏。


    柏青禾哇哇大哭。


    柏正皺眉,他本就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牧夢儀,要發瘋回你們柏家去。”


    柏正容色冰冷桀驁,視線慢慢恢複。


    少年冷戾的眉目,漸漸與另一個人重疊。儀夫人尖叫一聲:“我殺了你……我不會原諒你……”


    “搞什麽?”柏正站起來。


    徐學民連忙過來:“儀夫人發病了。”


    柏青禾也被嚇呆了,哭泣都不會。柏正把小妹妹往身後一拽,單手格住撲上來的牧夢儀:“再發瘋,別怪我不客氣。”


    男人與女人力量的差距,在這一刻淋漓盡致。


    儀夫人像是看到了什麽及其可怕的東西,她搖著頭,瞳孔渙散,恨意快要溢出眼眶,最後轉為恐懼的淚水。


    她後退著:“你別過來……”


    徐學民難得有幾分慌,儀夫人明顯將柏少當作徐傲宸了。


    他上前安慰道:“儀夫人……”


    牧夢儀看見徐學民,更加害怕。


    她蹲在地上,一個勁兒哆嗦。


    柏正眯了眯眼,他看了一眼徐學民:“讓人把她帶走。”


    徐學民沒辦法,通知柏天寇去了。


    柏天寇很快趕過來,把瑟瑟發抖的儀夫人帶走。柏青禾眼裏掛著淚,這回乖乖跟在柏天寇身後。


    “姨姨不怕,青禾保護你。”


    他們一行人全離開了。


    “老徐,她把我當成那個人了?”


    徐學民沉默。


    柏正諷刺彎唇:“我還是第一次見那個瘋女人怕成那樣。”


    所以,徐傲宸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柏正知道徐學民不會說,前主人下過的命令,就算刀橫在徐學民脖子上,徐學民依舊不會說。


    柏正閉上眼,不再追問,心情有點糟。


    過了幾天,柏天寇反倒主動約柏正出去聊聊。


    柏正把助聽器一掛,揮了揮手:“別跟著我,老子不是廢人。”


    他自己出門了。


    徐學民擔心他的安全,卻不敢忤逆他的命令,隻遠遠讓人看著些。


    柏天寇在一家咖啡廳等他。


    “我這次,主要想和你談談你母親的事。”


    柏正麵無表情:“我沒有一個時時刻刻想殺了我的母親。”


    “阿正,你也知道,她隻是情緒失控,還認錯了人。”柏天寇眉宇間一絲憂慮,他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如果我去了,就真的沒人照顧她了。牧原那孩子心太軟,柏家那些老古板如狼似虎,一個心軟,就可能把所有產業葬送。”


    “所以柏總是覺得我心狠手辣?”柏正低聲譏嘲。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相信你的能力,能守住祖輩留下的東西。”


    “可惜。”少年語調冰冷,他抿了口茶,“我不是你柏家的人。也虧得你看得起我,我都快成為一個廢人了。”


    柏天寇神情悲傷幾分:“你原諒夢儀吧,她本來也沒什麽錯。”


    “好笑,我可沒讓她把我生下來。不喜歡可以不生,即便經曆了不好的事情,她也並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權。”


    “她的確沒有選擇權。”柏天寇垂下眼睛,“你準備好,接受這一切了嗎?”


    柏正皺眉。


    “徐家曆史久遠,財富從民國就開始累積,四十年前,才是徐家頂峰。徐家兩個孩子,哥哥叫做徐傲宸,小妹妹一出生,就被人帶走了。本意是勒索,後來卻弄丟了孩子。女嬰被姓牧的普通人家收養,取名牧夢儀。”


    柏正猛然抬眸。


    柏天寇撕裂過往的傷口:“我遇見夢儀時,她十八歲,天真可愛,善良愛笑。像你愛的那個姑娘一樣。那年徐傲宸才把她找回去,她還當不慣千金大小姐,老是不喜歡待在家裏,我作為和她‘聯姻’的未婚夫,心裏傾慕她,經常帶她出去玩。”


    “後來有一天,她驚慌地說,想趕緊和我結婚。我心裏隻顧著高興,她已經二十歲了,那天我依著她,偷偷和她領了證。婚禮前夕,我卻找不到她了。”


    “徐家和柏家所有人都很焦急,徐傲宸表現十分冷漠,當時我隻以為他對找回來的妹妹沒有感情。誰也沒有懷疑過徐傲宸對自己的妹妹有瘋狂的占有欲。”


    “我再見到夢儀,已經是一年後了。她懷著孕,精神渙散。”


    柏天寇閉上眼:“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一幕。徐傲宸握住她的手,說即便死了,也不會放過她。夢儀懷孕以後,想過打胎,徐傲宸也沒想讓她生孩子,一切隻是個意外,但是她的身體,精神,都不允許流產,她快死了,這才是徐傲宸把她放回我身邊的原因。”


    “我們都想讓她活著。徐傲宸愛她,我也愛。你出生以後,夢儀自殺過,徐傲宸把她救了回來,徐傲宸知道,如果他活著一天,夢儀狀態永遠不會好起來,他吞槍自殺了。”


    柏正死死握緊拳頭。


    有一刻,他寧願自己沒有出來過,或者為什麽剛剛聽力不消失?讓他清楚地聽到了這一切。


    怪不得,所有人喊牧夢儀都喊儀夫人,而非柏夫人。她本身就不是貧苦人家的孩子,而是徐家的後代,身份堪比柏天寇。


    柏天寇顫抖著嗓音:“現在你該明白,夢儀為什麽那麽恨,哪怕傷害她的人,是個陌生人,她也會心腸柔軟地把你養大。然而那是……她的哥哥。”


    她信任,依賴,親近,最後卻禁錮她的哥哥。


    柏正生來就不被認可。


    從小五感弱,打架不怕痛,不肯低頭。他本來……就是連敗類都不如的肮髒存在。所有人都覺得他會夭折,沒想到他比野草還頑強,這樣竟然都長大了。


    “別說了!”柏正猛然站起來。


    桌子上馬克杯被摔碎,他大步走出咖啡廳。


    柏正像個瀕死之人,急促喘著氣。


    過去種種,一幕幕在他腦海裏浮現,關住他的陰暗閣樓,他很難嗅到任何氣味,一暴怒就會瘋狂流動的血液……


    這幅肮髒軀體,漸漸會看不見,聽不到。


    他本來以為都會好,可是此刻他知道,永遠不會好。


    柏正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本來就不該、也不能愛上任何人。誰會接受這樣一個肮髒的存在?沒人能預想這具身體,未來到底會不會出現精神疾病。


    原來失去什麽都不可怕,真正心如死灰那一刻。是他清楚地認識到,他永遠也配不上嗔嗔了。


    作者有話要說:  =v=


    晚安,小天使們。


    刀片啊、外賣啊、包括辣條,我都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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