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旅途充滿隨機,有些壞,有些好,哪怕凡人能努力、活得久,都會遇到一次兩次的風口——在某年某月的命運拐角,偶間就會遇到垂落下來希望,仿佛來自更高的梯子,一旦抓住就不能輕易放棄。


    勸說別人放棄的都是連這樣梯子都碰不到,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這樣的事,經曆生死風霜的神靈看得太多了。


    麵對曾袍澤的邀請,大將軍捫心自問,有機會和龍族歸於主流,這樣的誘惑無法拒絕。


    它糾結的內容不是舊日袍澤高升給出階梯,而是自己最終放棄神道。


    而對方見微知著,也知這個才委婉安慰。


    經年沙場,曉夜霜寒,金戈鐵馬代替了絲竹柔聲,原本不想說、也無人可說的一些東西,有個可信舊日袍澤安慰時,反有了傾訴衝動,它一時苦笑:“我是神靈,自是夢想著登臨神道巔峰,可惜現實中是——成金色神靈就到了此世界神道頂峰,天庭不會允許龍神例子複起,那是對百萬年仙道的自我否定和背叛……放心,我還沒想著死。”


    葉青明白他已從心中做出了選擇,笑了笑:“這就好,一個人是無法抗衡整個世界的,非主流道路,走不遠。”


    大將軍收斂感懷,看了看西山消失了一半月輪:“時間緊麽?”


    “還有餘,到日出前準備好就可。”葉青隨意說著。


    “我沒有要準備,餘部皆由自決……”大將軍想了想,望著山崗四麵幽靜林穀,微微一笑:“其實當年身為亡者滯留在現世,除功德祭封的機會,還是我心有不甘吧。”


    葉青聞弦歌而知雅意,問:“有什麽心願未了?”


    “沒什麽……”


    大將軍站起來走到自己坐騎邊,扶了扶自己臉上的青銅麵具,觸手冰涼細膩,手又放回鞍韉上:“隻想……最後一次奔馳在這片山河,這片疆場。”


    這真是個奇怪的興趣……


    葉青想了想,抬了抬手掌,對這曾經袍澤微笑:ē一起?”


    “一起。”


    大將軍翻身上馬,坐騎嘶鳴一聲,沿著山路古道快步起來:“我帶你看看這條古道,一百裏直通草原,過去有我在,以後就得你自己守著了……”


    下麵的英靈送上來一匹戰馬,葉青跟著騎馬下山,靈質的戰馬騎起來冰涼但是很穩,騎術不錯,不過騎這種還是得靠法力。


    “進入陰風峽了,英靈大軍沉眠區,我當年戰死的地點……最近和陰兵也打了好幾仗……”


    二騎策馬穿越山穀,幻象叢生,金戈鐵馬,風聲撲麵,有人在低吟:“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葉青目光微凝:“這詩……”


    “應是你們漢國陣亡所封英靈,以前不多,這半年千機大6打得慘烈,赤魂應是龍氣天柱當場接引走了,有些就迷迷蒙蒙飄搖到南廉山,大約要落葉歸根,可惜這裏下土已沒有第三漢帝國……我就接了它們進來,不介意吧?”


    葉青恍惚了一下,回醒過來搖,還是沉默聽著《秦風·無衣》。


    而隨著穿過峽穀陰林,光與聲的迷幻盡皆逐漸淡去,自然純淨景象鮮明,月輪在一點點消失在西邊的山嶺背後,夜風中聽得悠悠笛聲,仔細聽去,原是風吹在山崖洞穴裏的回響。


    葉青駐馬,手持長鞭指著山崖洞穴說:“此可謂地籟乎?更勝於人聲。”


    “你在勸我登仙途?”


    大將軍笑起來,雖下定決心,感覺還是有點不自信,那完全是陌生領域了。


    “天命在青,天命在漢。”葉青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在下土暗麵青製留有很多的機會,哪怕不走修行道路也能煥光彩,以大將軍資質和戰爭,放在大劫環境如錐處囊中,錐尖很易就會露出來。


    大將軍看了他一眼,琢磨著這兩句意味,分明是要在將來重疊為一,暗暗奇異,點:“希望能夠這樣,隻是我聽說這種天人轉生,少不了胎中之謎?”


    “確實。”


    葉青神情無奈點,權限其實可以稍開放,但他不會這樣做……大將軍這種優質的人道精粹,對於下土漢國傳統國野體係來說,其價值可譬喻絕色淑女,正要吸納她的優秀血脈,逐漸貴女化,而這種同化是有嚴格條件。


    狄夷入華夏者,華夏之,華夏出狄夷者,狄夷之,四千萬地上英靈轉生暗麵,而暗麵第七漢帝國四億人口,必須要以國野體係同化才能確保主流,這是硬標準,其穩定向心能減少未來許多麻煩和阻力。


    確保暗麵是自己地盤,讓別脈無法插手且不說,單就媧皇道路需要漢人擴大,有她的需求在葉青心中的天平這一端,就足以壓倒別的籌碼,別的一端別說放一個大將軍,放一萬個大將軍都不行……用小小龍女的話來說,夫君大魔王就是這麽重色輕友。


    不過除了暗麵,葉青也不是不可通融:“你可以留下些本命傳承信息在地麵,以後陽化歸來可汲取之,這可繞過……”


    “如此……也好,可惜一來就算取回,我也已成另一個人了。”


    這說話間工夫,兩人已疾馳出了陰風山穀,入目是尋常森林、清泉、花叢、瀑布,還有廟正一家耕田畝難得在神域庇護下保全,山穀出口的東側是神廟巍峨,鼇龜駝碑……此時,月落西天,晨曦的微光在東方初明。


    “時間到了。”葉青在泛白的晨曦中回。


    將軍勒馬在碑前,下馬,解劍。


    離別的時辰到了。


    陽光所照之處,長劍、盔甲俱逐一消融在陽光中,青銅麵具化去的那一刻,葉青才看到這神靈本體是個英氣的少年人,唇紅齒白,劍眉懸鼻,神情坦然,對他來說,這是死亡,也是新生。


    神靈本質的神域亮起了神光,逐亮起貫注到地脈深處,用來行走世間的身形在相應淡去,大將軍灑然招招手,身形隨風而逝,聲音亦淡去不聞:“今後是漢之子民,願請王上多多關照……”


    “善。”葉青神情有些難辨,有些送別友人的惆悵,以後再見麵,就不是現在的大將軍了。


    籲律律律——


    陰質半透明的坐騎振蹄立起來,碩大的馬不停側視前後,它顯然迷惑於主人的驟即消失,繞著山穀奔跑尋找,氣息始終不聞,不由得出一聲哀鳴,跪倒在陽光中,也隨之化入地脈中。


    神主離去,神域崩解,陰風峽穀陰氣釋放成小小天幕,暫時擋住陽光,許許多多的英靈湧出來,對著葉青一拜,身形消失在空氣中,萬軍殺氣,靈質精粹,點點星光,亦或晶瑩鑽石,夜空中的螢火蟲,飛舞著匯聚成晶瑩清泉,流淌入碑中。


    葉青立在碑前,雙眸微帶青氣,最後一次閱讀這碑文上的戰事生平……良久,他歎著:“大將軍,走好。”


    時風信至,陰陽在天地間交割,光陰在山穀間回響,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片土地開拓曾飽浸先人熱血,而又在後人一代代開墾爭殺中肥沃起來……曾經輝煌的曆史不見,隻滑過幻影。


    碑文古老滄桑的字跡一個個點亮著,隨著王者最後一句祝詞,化成了一片祭文投入暗麵。


    神域力量在消褪,隱秘的山穀顯出荒草、黃土、蒼樹,俱在月光下做淡淡的灰白二色相映,看上去,就一個做了幾千年的夢,終塵歸塵、土歸土,回到了大地懷抱。


    目睹這一刻神國的盡處,再回想剛剛大將軍在兩條道路間的抉擇,葉青心中有些莫名的悵然。


    自己走的是仙道,立場不同,但同在時光長河中走了很遠,難免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感覺。


    在仙道世界裏的神道終小眾、附庸、工具,一次次量劫洗牌中無法得到真正的長生,不僅僅懷著神道夢想的大將軍如此,龍族曾經神道巔峰在世界變遷中最終都走向仙道,扭轉頹勢保存了族群。


    設想若身處神道世界,自己或也要麵臨這樣的選擇,少司命地仙之身在九香門小世界猶成為了司女神,一度成為小世界天命之子,隻是她心中還是更想念故鄉。


    不同世界而產生不同抉擇,由是,葉青心中就有了對於抉擇本身感慨。


    地球時,碌碌中聽得有往聖曾言‘五十知天命’,凡人隻要活得久,過了中二年齡,都會漸漸清楚改變自己比改變世界容易,而在葉青重生的經曆看來——核心並非妥協,而是珍惜。


    前世時,穿越者,眼高於頂的人,連自己都看不見,更遑論珍惜,所謂逆天嚐試隻是浮雲……身處人間,無論自身還是世界都是物質,而物質特性就是難以質量慣性動搖。


    今世時,重生者,心裏放上了掛念的人,帶隊在黑暗荊棘中摸著石過河,每一步踏出都是殺機四伏,心懷勇氣愈烈,而行為越穩,越腳踏實地的人越有自知之明,知道改變命運力量的稀有、珍貴、難得,這就是戰爭中的精銳集中,以點破麵,集中使用在自己身上遠比攤薄在世界更有效,就是同樣力氣可以挪動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走出千裏,卻挪不動麵前大山靠近自己半寸。


    可謂又見證青脈的第二課‘與世而移’,應激適應環境原就是生命根本特征,而青脈無疑是提純粹取出了它的精華,使得青脈道路適應性不再局限於仙道,而在神道,或者哪怕地球那樣環境都有其應用價值。


    由自己正在逐漸深入體悟的這一課程,葉青想到了典型例子的少司命,想到了曆世而純真依舊的青鸞仙子,想到整套青脈標準課程背後的那個老師,本脈**oss,麵對接下來的殺機四伏局麵,必定是有所作為,甚至主動適應吧?


    他立在神廟前的山坡上望著,朝陽在東方的天空中彤紅明麗,雲層火燒一樣染遍天穹、山野,‘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似乎又要下大雨了的樣子……這又是新的一天。


    身具偉力,手握權柄,天下英雄出我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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