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慘白。


    淩霜霜臉色比月色更慘白,慘白的駭人。她殺夫被席曉穎無意間撞見,竟然絲毫沒有驚懼的意思,她細細的捧起一捧黃土,灑在坑中溫良玉的臉上,淡淡地道:“穎兒,你聽話,閉上眼睛,不要看,不要再看他。穎兒,他該死的,他一直都是在騙人,一直在害人……現在,總算是乖了,不會再跑出去欺騙迫害別人家的女孩子了……”


    “啊!啊——”十四歲的少女終於驚醒,她驀地沒命的往後退,她用力掩住嘴,她劇烈的咳嗽起來,她一邊咳嗽一邊瘋狂的跑到門外,她一路跑一路驚惶的大聲呼叫:“殺人了!殺人了!快來人啊!”


    淩霜霜想要阻止女孩兒的大喊大叫,已是來不及,席曉穎見了鬼似的跑了出去。


    很快,淩霜霜就聽得附近鄰舍人聲嘈雜,夾帶著保正的驚聲問道:“小姑娘,哪裏殺人了?”無數腳步聲向這裏奔來,霜霜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最後一捧土灑在了溫良玉屍身上……


    淩霜霜殺夫的案子,在“北凉縣”轟動一時。


    那樣美麗勤勞的女子,竟然是個心狠手辣的殺夫7□,潑婦,讓全“北凉縣”城的市井閑人們都來了精神,提審那天將縣衙圍個水泄不通。


    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在縣令、總捕、都監三堂會審中,淩霜霜安靜的驚人,她沒有一般女犯被指責殺夫後的絕望或是撒潑,她平靜的一一的應對著堂上縣令席青穀大人提出的所有問題,鎮靜,得體而又滴水不漏。


    “三位大人,是我殺了我丈夫溫良玉……對,是我用搗豆的石杵從後麵砸碎了他的頭。”對著北凉縣令席青穀,淩霜霜毫不推脫,一口就認下了殺人的罪名。


    “犯婦淩霜霜,你為何殺夫?”席青穀略微感到驚訝,堂下這個文雅嫻靜的女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完全不像是一個殺人行凶的惡女子。


    淩霜霜頓了頓,不答話,許久才道:“不為什麽,兩夫妻一時的口角爭執,他動手打我……我就順手拾起石杵,一下子就砸到了他後腦上。”


    大堂下聚集的市井閑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看這個歹毒的婆娘,細皮嫩肉的,殺了自己的相公,說起話來竟然還這般的毫不在意!還真是惡毒婦人心啊!


    縣令席青穀心裏雖然有些懷疑,總覺得此案背後另有隱情,然而犯婦如此嚴謹無可挑剔的口供,讓他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可以再盤詰的,在與總捕敖近鐵、都監蔡耀揚兩位同僚短暫交換了一下意見之後,席青穀用朱筆在宗卷上畫了個勾,批了三個字:“斬立決”。


    令箭扔到堂下時,圍觀的人群發出了叫“好”的轟響喝彩,然而犯婦臉色卻絲毫不變,平靜得像一潭秋水。


    淩霜霜枷銬上身,暫時被押回女監,一個身體健壯的女牢頭帶著女牢子送上一碗白花花的米飯和兩大盤熱騰騰的菜肴,女牢頭麵無感情的吩咐道:“喂,待會兒你就要上路了,好好將這‘斷頭飯’吃了吧!”


    ——刑獄之內,對待將要上刑場的死囚,哪怕最刻毒的官差衙役,也會稍存仁厚之心。


    潮濕陰暗的死牢中,淩霜霜毫無胃口的看著那些飯菜,吃了幾口就把碗筷放下了,向女牢子要了一盆清水來,開始仔細的梳洗起來。


    “嗬嗬,殺了人,姐姐還真是心安理得的很。”陡然間,耳邊聽到了席家小姐的聲音,淩霜霜不敢相信的回頭,在光線暗淡的牢獄中,竟然真的看到了席曉穎俏生生的站在那裏,臉色憔悴的不成人形,身邊陪著一個清瘦若竹的老人,真是方才在堂上問話的縣令老爺席青穀。旁邊那些衙役牢子,不知什麽時候竟然都退下去了。


    “你怎麽進來的?”淩霜霜脫口問出,然後心下立刻就明白了,這女孩兒可是席青穀的養女。


    “穎兒來看著你死!”陡地,席曉穎的聲音變得說不出的惡毒和憤怒,她接著道:“我要看著你死!你、你為什麽好端端的要殺了溫郎?!為什麽?!咳咳,咳咳!”


    十四歲的女孩子眼睛裏閃出駭人的光芒,她劇烈咳嗽著,像隻憤怒的小鳥,不管不顧的撲到冰冷的鐵柵欄上,用盡力氣探手進到女牢,拚命地想抓住淩霜霜,她一邊咳一邊歇斯底裏的嘶喊:“你說!你說啊!你、你為什麽……咳咳,為什麽,要殺了我的溫郎……你這個心腸惡毒的壞女人!我要看著你……咳咳,看著你死!”


    “穎兒,穎兒,你要保重身體。”席青穀連忙上去扶住了女兒,拿出方帕為她捂著嘴角,看著穎兒因為咳嗽而幾乎站也站不直,連連歎息道:“穎兒,你也太任性啦……來人,扶小姐回房休息。”


    ——恩相的特使已經到了“北涼”,穎兒的婚事是相爺親定的,在這個緊要關頭,我萬萬不能讓這個任性的丫頭,再如此任性胡鬧下去,毀了前程尚且不打緊,害了全家性命豈可玩笑?


    淩霜霜微微歎了口氣,看著席曉穎,這個十四歲的少女顯然因為看到了情郎的猝死,深受刺激之下立刻將自己認定為十惡不赦的凶婦惡妻。


    ——這樣也好,我也沒必要解釋了,小姑娘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就讓她在心裏永遠保留著一個有情郎的完美影子吧!


    丫鬟扶走了席曉穎,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因為忽發的病情,已經虛弱的無法走路了。


    席青穀出去叫了人將女兒扶出,回頭之間,忽然對著淩霜霜斂襟行禮道:“淩姑娘,無論如何,我們席家都非常感謝你沒有把小女的事情當堂宣揚出去。”


    淩霜霜怔了一下,看著老人布滿歲月風霜的臉,輕輕歎息,轉過頭去,不說話。


    席青穀向著女牢內淩霜霜的背影長長一揖,轉出牢房,便見甬道盡頭的火盆旁背立著一個人。


    這個人聞聲回轉身來,他的身材比普通人略微高一點,卻不算太高。他的肩很寬,腰很細,看來健壯而精悍,尤其是在穿著一身黑絲綢衣服的時候。


    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滿了熱情和陽光。


    這是一個年輕人,右邊衣袖空蕩蕩的,左手有刀,一條鮮紅的絲巾,係在刀把上。


    他看到席青穀的時候,不但目中帶著笑意,臉上也露出了溫和瀟灑的微笑。


    席青穀搶上前幾步,躬身施禮道:“洛刀王!”


    年輕人“哈哈”一笑,聲音溫暖的問道:“席老爺,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席青穀卑謙的禮道:“相爺身前紅人的吩咐,卑職哪敢怠慢?青穀已經尋了一個身量體態與淩姑娘一般無二的女死囚押赴刑場,‘監斬官’敖老總和‘劊子手’薑斬,下官也早早都打過招呼了。”


    年輕人頷首笑道:“多謝席老爺幫忙,前日‘京師’禮部‘祠部司’上官追風大人丁憂出缺,正熙會在相爺座前為席老爺多多美言幾句的。”


    當女牢內的淩霜霜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望見那張曾經數次不經意溜進自己夢中的那張年輕溫暖的臉龐時,不由得失聲驚道:“是你?!”


    ………………


    囚車往菜市中行去時,臨刑犯婦被罩上了頭罩,縣城首席“劊子手”薑斬扛著係著紅綢的鬼頭刀,死氣沉沉的立在囚車後,街邊大群駐足觀望的百姓。


    “這個小娘子經常走街過市叫賣豆花的,端的美貌!怎麽會殺人呢?”


    “凶得緊!聽說是用石杵敲破了自家官人的腦殼!”


    “嘖嘖嘖……是啊,倒是硬氣,一口就認了,可惜這麽一個小美人就這麽做了刀下鬼……”


    圍觀的人群中不停有人竊竊私語,都是一群市井間的青皮無賴,閑來無事,幹脆就一擁而去的看熱鬧。


    囚車在豹頭環眼的“總捕頭”敖近鐵率領的一幹官差衙役的押送下,緩緩帶著人流行過“涼城客棧”,一群市井間的青皮無賴的起哄和擁隨中,亂哄哄地向城外的刑場而去。


    客棧牆根的陰影裏,幾十個穿著破爛的刀手或者閉目眼神,或者撓首捉虱,對街市上的熱鬧視若未睹,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涼城”樓頭,久別重逢的兩個男子正在對飲,一黑一白。


    “三個月前,我和他們一樣。”洛正熙站在金色的陽光裏,看著樓下牆影裏的刀手,感概萬千的道,空蕩蕩的右衣袖無風自飄。


    冷北城雙眉微鎖,輕咳道:“如今卻今非惜別了,相府堂堂侍衛總管,京師‘八大刀王’中的‘獨臂刀’,就連席青穀那老兒也要敬你三分吧。”


    帶著一如既往的溫暖笑意,洛正熙道:“我初到‘京師’的時候,舉目無親,四處碰壁,很潦倒。在一個下雨的夜,我餓昏在街旁,是趕早朝的相爺車轎馬隊路過發現了我。相爺很賞識我,給我一個與府內武師切磋的機會,我一路從普通侍衛比起,連闖一十六關,由此也坐上了‘刀王’的位置。”


    冷北城微一沉吟,道:“我雖然對蔡京這個人一向很不喜歡,但他有一點是我所欣賞和欽佩的,那就是識才、惜才,用才,重才。蔡京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也絕非幸致。”


    洛正熙笑道:“正熙這次出京公幹,是奉了相爺之命撮合席家小姐與南宮世家二公子的婚事,南宮世家雖然如今已然沒落,不複當年領袖江南武林的輝煌,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蔡相對彼還是誌在必得的。”


    冷北城舉杯道:“‘京師’官場不比草莽江湖,陰謀詭計比比皆是,兄弟心地坦蕩,切記處處小心。”


    洛正熙亦舉杯敬道:“山高水長,你我兄弟此別,各自珍重。”


    這時,一個眼角帶胭脂淚、罩著黑紗的青衣女子默默地上前,默默地將兩隻空的杯子斟滿酒,默默地走開。


    “霜霜姑娘……額,不,若霜姑娘,有勞了。”洛正熙起身向默然立在樓欄處的青衣女子致謝,那女子輕輕凝眉,稍稍注目,微微頷首,算是答複。


    ——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陽光下,那個叫洛正熙的少年,清澈的雙眸笑起來的樣子,美到不屬於我。


    遠遠望著那條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纖細憔悴身影,洛正熙的心,微微的疼。


    ——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大著膽子去問她:“你眼角上的胭脂淚好吃嗎?”(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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