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大廚房統管內院夥食的事很快就落定了下來, 四夫人做事的效率也稱得上是奇高的。至於芳姐兒婚事的準備, 一切物品的采辦,四夫人都沒再詢問過楚漣漪的意思,至於下帖子請人的名單, 自然是太妃做主。


    所以楚漣漪也樂得清閑。


    “暗香,你去開箱子取四匹妝花羅、四匹妝花緞, 再從我的首飾裏選一副嶄新的金嵌寶頭麵,咱們去芳姐兒的 “天闕清香”坐坐。於情於理, 楚漣漪都該這位表小姐添妝的。


    芳姐兒許的是吏部員外郎的二公子, 公爹不過是從五品的官職,那位公子聽說已中了舉,但今年春闈落第, 還未有官職。聽說那家是大兒媳婦在管家, 也不知道芳姐兒過去後日子會不會過得緊縮,所以楚漣漪給的添妝就相對要貴重些。


    天闕清香在王府花園的西南角, 院中多植桂花, 所以才得名天闕清香。從楚漣漪入府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得空逛這京城的名園,一路從東側分花拂柳,轉山繞水,走的近路, 也花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到天闕清香。


    入了冬,桂花早已凋謝,但一叢叢墨綠的桂樹還鮮活著, 且修剪得宜,有的仿似那圓圓的蹴鞠,有的又仿似玉兔,造型別致多樣,看來這位芳姑娘也是個閑裏生趣的妙人。


    “王妃嫂嫂今日怎麽得空來我這兒來?”芳姐兒聽了下人回報,早就在門口迎著了。


    “怎麽,不歡迎麽?”楚漣漪笑著上前。


    “哪有的事兒,求都求不來。”芳姐兒趕緊讓了楚漣漪入內,兩個人彼此於前沿炕上坐了。


    丫頭桂香捧了一個海棠式黑漆描金小茶盤來,茶盤上是一個饒州窯影青釉刻花花卉茶盞,盞中茶湯碧黃,映起來格外明媚。


    楚漣漪啜了口茶,“是明前的巴山雀舌吧?”


    芳姐兒聽了,露出今日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位王妃嫂嫂忽然來訪,讓芳姐兒好生為難,她也知道表姨母不喜這位嫂嫂,怕這位嫂嫂想走自己的路子,可是自己人微言輕又幫不得什麽忙,怕反而得罪了這位嫂嫂,所以芳姐兒的心一直十分忐忑。


    但如今見這位嫂嫂張口就說出了自己這茶的來曆,心下便十分喜歡了。芳姐兒沒有別的愛好,唯獨喜茶。


    “正是。太妃知道我喜歡茶,所以送了我半斤,王妃嫂嫂吃著可還好?”


    “茶是極好的,鮮爽回甘,我吃著比那千金一兩的大紅袍仿似還對味兒一些。不僅這茶好,這茶杯我瞧來更是好。”


    “哦,怎麽說?”芳姐兒越發來了興致。


    “這饒州窯雖然比不得時下人眼裏喜愛的那些汝窯、哥窯、鬥彩之類,可我覺得這影清卻是它的一絕。真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生入磬’,如此素肌玉骨,用來喝仙色甘味的巴山雀舌,豈不是‘天作之合’?”楚漣漪笑道。


    芳姐兒方才聽楚漣漪說影青的好處時,就知道是真正遇上了知音人,滿眼興奮的神采,可聽楚漣漪倒出雙關的“天作之合”時,卻暗了暗明亮的眼睛。


    楚漣漪也好生奇怪芳姐兒的反應。按理說,芳姐兒是沒見過那位二公子的,斷然沒有聽到人說自己的親事,是如此反應的,或者是羞澀,或者是強作的平靜,楚漣漪都能理解,可是為何臉色黯然得如此明顯,倒讓人費思量了。


    “嫂嫂也喜歡影青?我素日也覺得這影青用來吃茶最是端妙的。”芳姐兒故意忽略了那最末一句,顯然是不想談婚事的。


    楚漣漪有些尷尬地笑看著自己帶來的那些東西,“早知道你喜歡影青,我就不用帶這些凡俗物來給你添妝了,送你一套影青茶杯可不更好?”


    芳姐兒看了小丫頭搬進來的那些昂貴布匹,如何不知道楚漣漪的好心,她起身摸著那些布,“瞧嫂嫂說的,這些東西加起來都可以換幾套影青茶杯子了,嫂嫂的好意,芳姐兒是知道的。”


    楚漣漪歎了口氣,起身欲告辭。


    兩個人對望著,都是對自己婚事感到不盡人意的女子,這一對望,比任何語言都來得更拉近人心,兩個人從桃花社初見,到今日才發覺彼此都是雅麗趣致之人,隻可惜一個就要外嫁了。


    “你歇著吧,我也不擾你了,改日我再來看你。”楚漣漪辭了芳姐兒。


    芳姐兒將她送到院外,輕輕道:“我就要嫁了,嫂嫂如果有空,還請多來坐坐。”


    楚漣漪點點頭,她看芳姐兒的眼神真摯,知道她不是在說客套話。


    楚漣漪才走到天闕清香外的轉角處就遇見了匆匆而來的四夫人。


    “咦,嫂嫂也去看芳姐兒麽,可真是巧,我剛從那裏過來。”楚漣漪笑著上前寒暄。


    四夫人尷尬一笑,“是啊,給芳姐兒送些添妝的來。”四夫人示意後麵跟著的丫頭將手裏的東西晃了晃。


    楚漣漪瞧了瞧,布匹倒是多,八匹羅八匹緞,可些都不是什麽上品。


    “王妃怎麽也不在芳姐兒那兒多坐會兒,不然咱們也可一同回去了,我正巧還有事想同王妃商量。”


    楚漣漪笑了笑,“今日天色好,我還想趁機在園子裏逛逛,嫂嫂從芳姐兒那兒出來,讓小丫頭來園子裏找我便是。”


    四夫人點點頭,彼此錯身而過。


    四夫人走後,杏丫在背後暗嗤了一聲,“姑娘,這四夫人真是好笑。看著你去看芳姑娘,後腳就跟來了,這算什麽呀?”


    楚漣漪笑道:“她這是以己推人了,以為我去找芳姑娘找路子,討好太妃呢。”四夫人的患得患失,楚漣漪是理解的,身不正而居其位,仿佛有火爐在她臀下烤著似的,坐不住。


    四夫人在天闕清香坐了不到盞茶的功夫就出來了,在小西湖畔的步歸舟處找到了正在煮茶的楚漣漪,“還是王妃悠閑啊。”


    楚漣漪笑了笑,“還不是多虧了嫂嫂,如果沒有嫂嫂忙裏忙外,我如何能得閑,這裏且謝過嫂嫂了。”楚漣漪起身,效男子給四夫人作揖,引得眾人皆笑,活動了氣氛。


    “王妃在這裏煮茶,行的是出塵之樂,可惜我這裏隻有滿身銅臭之事,還望王妃海涵。”四夫人也作了個揖。


    這位四夫人還是有些脾氣的。她也是官宦之家出身,難道就不同賞花品茶,隻是受生活所累罷了,楚漣漪不得不感歎,身為女人的難處。


    “嫂嫂有事,但請直說就是。”楚漣漪親自為四夫人捧了一杯茶。


    四夫人瞧著楚漣漪手裏那瞧不出來曆的白瓷茶盞,冷哼一聲,“王妃與芳姐兒坐而論茶,談汝窯,談影青,想必是深諳此道的,難道就欺負我成日裏隻懂讀賬本,是個俗人,拿這樣的茶杯招待我?”


    楚漣漪愣了愣,萬沒想到四夫人會如此發難,倒也爽快,“是我的不是,漣漪給嫂嫂賠罪。”楚漣漪瞧了瞧暮雨。


    暮雨趕緊從帶的器皿裏,捧了一個成化鬥彩葡萄紋杯出來,楚漣漪用熱水澆了杯子,再重新為四夫人捧了一杯茶,四夫人這才緩和了臉色。


    “王妃心裏是在笑我吧?”四夫人無奈地笑了笑。


    楚漣漪沒說話。


    四夫人冷笑一聲,“王妃現在還好,如果以後王爺多抬進兩個姨娘來,恐怕……”四夫人笑得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人不爭就什麽都沒有。”


    楚漣漪不能說四夫人的話是錯的,可是有時候你明知道不爭就是輸,卻總是放不下臉麵,其實像四夫人這樣未嚐不好。她想要成化鬥彩杯,爭了,楚漣漪便給了,不管為了什麽,她達到了目的。


    四夫人說罷擺擺手,“不說這些了,我來找王妃,是想商量芳姐兒的事……”說然說不說那些事兒,可楚漣漪能明顯地看出四夫人看自己的眼神仿佛還帶著點兒憐憫和得意,看得楚漣漪雲山霧繞的。


    四夫人說罷來意,不過就是為了芳姐兒成親當日,王府擺酒的事情。朝廷裏的清流一派屆時都回去男方家觀禮,而王府這邊則多是皇親貴戚來喝酒。


    楚漣漪斟酌道:“隻怕是不妥。芳姐兒從小在娘身邊長大,娘是拿她做女兒看的,我看了陪嫁單子,也都是按王府嫁女兒的規矩辦的。雖然近年府裏沒有嫁女兒的規矩可循,可京裏世家嫁女兒時的規矩我還知道一些,這內院和外院都是請外麵酒樓送的席麵。我知道嫂嫂當家難,可是這攸關王府的臉麵,我看今次內院還是得和外院一般,也請酒樓送席麵。”


    四夫人料不到楚漣漪會駁回自己的意見,聲音便拔高了一度,“王妃是大家出身,自然比我見識多。可是這臉麵歸臉麵,難道日子就不過了?何況,咱們內院的廚娘都是王爺從四海八方請來的,手段頗為料得,王妃還怕她們置辦不出好酒席麽?”


    楚漣漪好脾氣地笑了笑,“嫂嫂說笑了,這樣說得好像府裏連女兒也嫁不起似的。如果實在是缺口太大,等芳姐兒出嫁後,家裏的用度稍微節約些就是。雖說府裏的廚娘也能置辦,隻是咱們這些內宅婦人,不就隻能借這樣的日子才能吃到外麵酒樓的席桌麽,圖的不過是新鮮。來的都是各王府親眷,各府中的廚娘想來也是不差的,都吃慣了這些內宅菜,想換換口味也是可以想象的。”


    四夫人悻悻而出,但既然楚漣漪堅持,這席麵看來還是得請外麵的酒樓來辦。


    楚漣漪送走四夫人後,心裏尋思,這來王府的客人其實不多,也不過就是外院、內院各二十桌,哪怕是一百兩銀子一桌的席麵,也不過四千兩銀子,難倒王府就拿不出了?何況,那些酒席如何用的了一百兩,二、三十兩就能辦一桌極好的。


    楚漣漪之所以這樣想,那是因為她高估了四夫人對麵子的愛好,低估了她糖公雞的程度。


    四夫人前腳走,暮雨後腳就趕緊收了那鬥彩的杯子,那葡萄紋杯雖然昂貴,可放在竹製仙人弈棋盤上,便顯得不倫不類了。


    “去取一丸橘香來熏,讓小丫頭們都各自去院子裏玩吧,我靜一會兒。”楚漣漪吩咐暗香道,本來品茶的時候,楚漣漪隻愛茶香不愛熏香,可今日少不得為了驅趕空氣裏有些刺鼻的玫瑰花露的味道,也要熏一次了。


    暗香應命,親自回玉熙堂取香丸,隻留下暮雨一個人照看。


    楚漣漪燒開了水,正要澆杯,便覺得自己後背仿佛有一道炙熱的光戳著似的,回頭看,卻是唐樓立在她後方的水畔。


    白玉冠,碧玉簪,寶藍織金妝花緞袍子,腰上係著玉帶,佩了一枚花籃魚的玉佩,帶了一個丁香色繡鴛鴦戲水的荷包,看著如山俊俏,又添了一絲雲的風流,讓楚漣漪忽然想起那句混搭的詩經來,“有美一人兮,在水一方。”


    唐樓信步踏上這石作的步歸舟上,也不管主人的意思,大喇喇地就坐了下來。


    “四嫂來過?”唐樓揚揚眉。


    “你怎麽知道?”


    唐樓皺了皺鼻子,惹來楚漣漪一陣好笑。


    “老遠就聞著茶香了。”唐樓這句話仿佛在解釋他為何到了步歸舟。


    楚漣漪心裏暗哼了一下,他倒是好鼻子。成日的不歸家,一回家就尋著茶香了。從上次兩人在玉熙堂因著回雪、流風鬧了不愉快後,唐樓後來都沒回過府。聽說是同他的狐朋狗友去了躍馬山別院小住。


    唐樓從邊域回京後,就辭去了軍職,皇帝賞了他一個內務府大臣的肥缺,也不用上朝,成日裏呼朋引伴,風流暢快,楚漣漪聽在耳裏,恨在心裏。


    楚漣漪為自己注了一杯茶,自斟自飲,仿佛忘了唐樓可能也有喝茶的需求。


    唐樓看了也不惱,拿了一枚沒注茶的杯子於手中把玩,舉杯對著陽光看了看,“怎瞧不出是什麽窯燒紙的?你拿這個杯子招待四嫂,她也不惱你?”


    “怎麽不惱,我換了成化鬥彩杯給她,她才給了我好臉色看。”不得不說唐樓很會找話,而楚漣漪剛看了樂子,又很想找人分享。


    唐樓低笑出聲,“那是她不懂。我瞧你這杯子,白如玉,薄如紙,瑩如琉璃,迎著光看,手指影子都能透過,浮雕的暗梅製得好,筆隨意走,不拘泥不呆板,這套杯子造詣頗高,絲毫不遜於名窯出品,隻不知怎麽得來的?”


    楚漣漪見唐樓識貨,得意地笑了笑,“我小時候,隨母親去廟會,在地攤上買的,不過一兩銀子。”


    “嶽母大人,真該帶你多逛逛廟會。”唐樓被楚漣漪洗涮了一番,也不尷尬,這份瀟灑自如,直叫楚漣漪自愧不如。


    楚漣漪煮茶,唐樓就一直看著,眼睛隨著她的手而動,看得楚漣漪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隻好斟了一杯茶給唐樓。


    彼此都靜了下來,楚漣漪想出聲打破沉默,可實在想不出話來,如果問他這幾日去哪了之類的,倒仿佛是自己在意他似的,如果問什麽吃飯沒有,又顯得太沒營養,所以隻好寄希望於唐樓。


    哪知他這時倒像鋸嘴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望著湖也不知道想什麽。


    楚漣漪見唐樓這般悠哉,又反觀自己東想西想,倒被他比了下去,索性也望著湖,胡亂想著。


    楚漣漪一轉頭,就感覺唐樓的目光又鎖在了自己的身上,被他看得惱了,楚漣漪迅速轉頭,雖然捉住了唐樓的目光,他卻隻是笑笑,又調頭看湖。


    等楚漣漪瞪著他無趣,改看湖時,他又開始瞧她,如此四次三番,惹得楚漣漪想發火,又不知如何開口。


    暗香捧了香丸過來,瞧著那步歸舟的舟型亭上自家姑娘與王爺對坐品茶,便不肯上前打擾。


    日頭偏西,眼看著要去三秀庭院用晚飯了,唐樓卻起身告辭,說是要去三秀庭院請安。到了晚飯時,楚漣漪去三秀庭院並沒看見唐樓,才知道唐樓又出府了。


    而太妃看自己的目光又是怒,又是氣,卻又偏偏帶著點兒怒其不爭,氣其不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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