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晴天霹靂,握劍的老人一把揪起南宮尋的衣領,道:“你給我再說一遍,她可是你妹妹!”


    被揪住了衣領的南宮尋並未惱怒,隻是不忍再看吳起手中的繡花劍,低聲道:“南山劍塚不收此劍。”


    眼看吳起就要暴跳如雷,林無戒馬上衝了過來,一邊拍著吳起的後背,一邊看著南宮尋說道:“師傅,依我看這把劍也挺不錯的,就放進去吧,你看掌門師叔都同意了,要不然……”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南宮尋破天荒得頭一回對膝下弟子發怒道。


    一時間,林無戒也有些愣神。


    青天刮起了一陣大風,南山就好像是矗立在南疆的屏障,風吹不動。


    南宮尋看了一眼吳起手裏的繡花劍,說道:“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


    說完,南宮尋就率先離開,腳步如飛,一瞬十裏。


    糾結於繡花劍去處的老人也隻是冷哼一聲,隨即便掠身跟上了。


    回頭望向不知所以的眾人,林無戒忽然喊道:“剛才其實隻是我們南山給大家準備的開場節目,還希望大家不要給嚇到了哈哈哈。”


    山上的大多數人都撇了撇嘴,開場節目?你南山還會請人來砸自己的腳?


    “吉時已到,奏樂!”林無戒高聲道。


    樂聲再起,人們仿佛沒有受到先前小插曲的影響一般,再度融入了喜慶婚禮之下其樂融融的氛圍。


    ………………


    就像是一把斷刀一樣,那塊石碑孤零零地立在那裏,無依也無靠。


    一朵早該枯萎的丁香花盛開在石碑前的草地上,花香九裏。


    吳起瞥了一眼整齊擺在石碑前的胭脂,陷入了沉默。


    那是南宮婉最喜歡的胭脂,他當然記得。


    “這是婉兒的墓,屍骨在你離開以後我就想辦法收回來了,就躺在這墓碑下麵。”世人眼裏意氣風發的南山老劍仙這時候略帶頹喪地蹲在石碑前麵,也不知從哪裏抄了一些黃紙,在石碑旁擺著的一個土灶裏燒了起來。


    “當年你天下第一,我天下第三,加上婉兒咱們仨好比世上最快活的鳥兒,就算是那時候還年輕的魔皇蚩離見了我們也得繞道才行。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我來的再及時一點是不是就可以救下婉兒了,或者當時幹脆就血性一回,直接抄刀子幹,是不是能把殺了婉兒的那家夥留下。”


    “回來以後,師傅就告訴我幸好我沒有出手,不然不止是我,連著整片南山都會被那人殺盡。你說天下第三,天下第一又怎麽樣?見到了天上下來的人還不得是乖乖忍著?這一千年來,我沒有一天落下過境界上的修煉,如今的我可能比起當年你的天下第一還要厲害一點,但是若是要我真去把那人從天上拽下來,最後死的還是我。”


    “不是我怕死,是這南山經不起那些人的倒騰啊。”


    吳起從遠處走近,抓過一把南宮尋手上的黃紙,一張張折好,一張張丟進土灶裏。


    “這千紙鶴的折法你還沒忘?”南宮尋感覺自己的眼眶有點濕潤。


    “忘……怎麽忘得了?”老人的笑容有些苦澀,“當年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你我都還沒成為世人眼裏的劍仙,那時候我說要當天下第一的劍仙,誰信?”


    “誰都不信,可是婉兒信啊。她還纏著我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劍仙,一定要幫她從天上帶一隻仙鶴下來,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把她折的千紙鶴都變成真的。於是,她就天天折啊折,連師傅罵她不務正業她都還躲起來折紙鶴,最後看得我都學會了。”


    “你說奇不奇怪,我上山的時候曾經對自己說過,要一心問劍,下山的時候又對自己說,要一劍斬落天下不平事。結果這兩樣啊,我這一千多年來是都沒有做到。倒是這千紙鶴卻是天天折,不折不行啊,那時候我要是敢忘記幫她一起折,那可是要被她罵的。你看……到現在,她都走了那麽久了,我這習慣啊卻已經忘不了了。我真的好怕……怕有一天我又忘記折,她就不提醒我了。”


    “咦,你這胭脂買的不對啊,婉兒喜歡的明明是長安街那家店鋪裏的,你這刻的是南陽青街,怎麽行?”


    老人一把抓起灰塵滿布的胭脂盒,就要燒了。


    南宮尋伸手攔下,苦笑道:“長安街那家店的老板早就入土了,現在她的子孫已經不做胭脂生意了。”


    吳起愣了愣,然後又忽然笑道:“幸好,我上次怕婉兒不夠用還多賣幾盒。”


    他從衣袖裏拿出了幾盒褪去了顏色的胭脂,木盒上隱隱約約刻著長安老店四個字,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在石碑前,抹上一點塗在石碑的上麵。


    塗的是她曾經最愛趁他睡覺時畫的鬼臉。


    “其實這麽多年來婉兒根本就不會塗胭脂,人家姑娘都是花了心思去研究的,哪像婉兒那樣連個像樣的鏡子都沒有,天天用著一把繡花劍當鏡子照,塗出來的能好看才怪。每次她一塗完,我們都得假裝塗得很好的樣子,不過我就一直沒有想懂,為什麽那麽多次都是我攔著婉兒不讓她出醜,而你卻敢帶著婉兒出門?不怕她被人家笑話嗎?”南宮尋瞥了一眼吳起,輕聲說道。


    後背有些佝僂的老人微微揚了揚嘴角,反問道:“難道你不覺得婉兒塗上胭脂也很美嗎?”


    南宮尋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這天底下居然還真的有人能欣賞婉兒在臉上像塗鴉一樣亂塗後的模樣。這大概就是為什麽婉兒偏偏在吳起還沒啥本事的時候就喜歡上他的原因了吧。


    婉兒,可惜你死得太早,不然現在我也該抱上你跟這家夥的孩子了吧?


    吳起抖了抖衣袖。仰頭望了望天,好像是在盡力不讓眼淚流下。


    “其實這麽多年來,我最恨的人不是天上那個殺死婉兒的人,也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你說為什麽我可以這麽沒用?什麽狗屁的天下第一,我本來以為成為天下第一以後,想幹什麽都行,就算婉兒要我摘月亮送給他,我也會毫不猶豫。可誰想得到,我居然連自己的心上人都保護不了?”


    忽然一拳猛捶胸口。


    “你說我要這天下第一有何用?”


    “你說我一氣馭九劍又有何用?”


    “把婉兒還給我,就算是讓我隻做個百歲以後就老死的普通人也行啊。”


    “我以為我一直以來追尋的就是天下第一,到最後我才明白,什麽狗屁的天下第一,跟婉兒比起來就是一坨屎!”


    南宮尋忽然捂住吳起的嘴,說道:“你還沒被婉兒打夠?當年她可是最討厭我們說葷話了。”


    抱怨了許多句的吳起忽然就不說話了。


    我他娘的居然忘了這茬!


    不對,我怎麽又說葷話了。


    一掌拍在自己的頭頂,痛得吳起齜牙咧嘴。


    當年南宮婉打自己的時候,也是這麽用力吧?可怎麽感覺不太對呢?


    他忽然又看了看南宮尋,問道:“這把劍真不能放劍塚裏?”


    南宮尋搖搖頭。


    “你都是南山老祖宗了,連你幾個徒弟和那小掌門都幫著說話了,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不能。”


    “這偌大的南山難道還有人敢說閑話?你放心,說一個我打一個,說兩個我打一雙。”


    南宮尋忽然望向了吳起,目光深邃。


    “你難道真不知道婉兒最想待的地方是哪?”


    “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麽婉兒那麽懶的一個人還願意留在南山練劍?”


    “她學個什麽?她圖個什麽?”


    “還不是為了能在你身邊看你一眼?”


    “你真當她想留的地方是南山?現在你把唯一的遺物丟在這裏是什麽意思?連待都不給她待了?”


    南宮尋忽如其來的質問一下子讓這位即便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老人慌了神,這些問題,他怎麽就沒有想過呢?


    約莫半柱香後,吳起蹲在地上一邊扣草,一邊看著眼前的石碑,然後拿著手裏繡花劍一筆一劃的,就像是個剛學寫字的孩子,一字一字雕刻在石碑上,生怕錯了一筆。


    空了一千年的石碑原來是在等這位曾經風流寫意的男子來雕刻。


    更難以想象的是,這位風流倜儻的老人沒有筆走龍蛇,也沒有洋洋灑灑,隻是認真認真再認真地寫了一列十分秀氣的字。


    愛妻南宮婉之墓——吳起書。


    他望了望還塗著古怪胭脂的石碑,咧嘴笑了笑,眼淚終於忍不住從眼角滑下,滴答滴答,落在石碑上,就像是落進了他的心裏。


    這樣,她應該會喜歡吧……


    “你走吧,南山劍塚可收天下名劍,唯獨不收女子繡花劍。”


    南宮尋背對著吳起,擺了擺手。


    “這就感人走了?”


    吳起轉頭笑道。


    “怎麽?砸了我徒弟的場子,你還想死皮賴臉留下來?”南宮尋皺著眉頭。


    老人嘿嘿笑道:“喝一杯就走,要婉兒獨創的女兒淚。”


    南宮尋像是被人拿走了寶一樣,急忙道:“沒有,滾!”


    白發老頭兒搓了搓手,一溜煙跑到南山十八峰裏的一處小院裏。


    院子幽深,雜草叢生。住人的屋子外,門也被蛛網覆蓋了。


    老人在南宮尋的注視下,一邊哭一邊笑,輕悄悄地推開了這間屋子。


    嘴邊輕語:“婉兒,我回來了。”


    這一日,吳起再入聖玄天仙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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