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新教的黑衣探子跟了花無鳳兩天以後就沒了蹤影,花無鳳琢磨著應該是自己被那人判定為和南山四公子無關的鄉巴佬了,所以也就懶得再跟下去了。反正隻要大紅袍端木磊還在這座城裏,就算是南山四公子都齊了也翻不起浪。區區一個天玄修士,何足掛齒?


    倒是花無鳳有些鬱悶,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原本準備著好好喝上一壺酒卻半路被人打吐了血。


    現在花無鳳還是那副窮酸模樣,布衣加身,無喜也無悲。


    羽化門的幾位弟子也換了行頭,原本一身的錦衣華服都換做了粗布麻衣,三個女子還好,也沒怎麽抱怨,倒是這師兄妹裏唯一的男人趙炎彬嘟囔個嘴,抱怨不停。


    花無鳳也不理會這煞風景的人兒,帶著幾個人又把平川轉悠了一圈,行出三百裏左右,走到一幽深酒巷裏。


    巷名借酒巷。


    此地,巷深不知幾許,酒家不知幾多。


    花無鳳帶著一幹人走在布滿青苔的石板路上,收斂了氣機,摒去了氣場,模樣頹然就像個落榜書生。


    巷道兩側酒家不停吆喝,可惜卻鮮有人問津。


    花無鳳走近一處向外延伸的酒攤,看到一個青衫老板麵前橫了一塊木板,有字:“客人初來酒巷,可借酒無需還。”


    花無鳳湊近身子看著麵容略帶憔悴的老板,後者也回之以一笑,說道:“看看吧,公子,可以先免費嚐一杯酒的,不好喝可以不買。”


    花無鳳駐足不動,打趣道:“隻能嚐一杯嗎?”


    老板神色淡然,道:“若是公子還想再喝,可以借。”


    “借?”花無鳳咧咧嘴,詫異道:“這酒還能借?”


    老板掀開一壇子酒,緩緩將酒倒入杯中,手法嫻熟,滴酒不漏。杯子約有一拳大小,說不得大卻也不小,大約灌至五分之四,然後遞給花無鳳,之後解釋道:“借酒巷的規矩,公子要是不介意我嘮叨,可以說與公子聽。”


    花無鳳端著酒在鼻子前晃了晃,細嗅一口,輕聲道:“願聞其詳。”


    老板憨笑,道:“這規矩其實就跟這裏的巷名一樣,來此地品酒的若是有懂酒人便可賒賬,至於要賒到什麽時候,我們也不在意,隻當是良馬遇伯樂,好酒遇豪傑,要還不還都不打緊。不隻是我這一家,街上的店家們都是一個樣,公子若是能說幾句其中的好處便可以喝遍這一條街,當然前提是還沒有喝醉。”


    花無鳳咧嘴一笑,正中下懷。


    趙炎彬剛想開口,“你可知這公子是誰?說起飲酒來怕是放眼天下都能排的上號……”


    花無鳳伸出一手,掩住趙炎彬口無遮攔的嘴,笑道:“無名小卒,平日在村裏喝的幾口好酒,笑稱海量,其實遇上真正的高手也是三杯就倒。”


    老板微笑道:“不如公子先來試上一口。”


    花無鳳點頭,道:“好。”


    花無鳳兩手舉杯,送酒入喉,而後深吸一口氣,爽朗一笑,道:“好酒!”


    老板開心一笑,追問:“可否說說好在何處?”


    花無鳳早知老板會有此一問,也不遮不掩,說出心中看法:“老板給我倒上一杯時,我觀此酒色澤晶瑩透明,有光澤感,不混濁也無沉澱泛起蕩漾於其中,具有極富感染力的琥珀紅色,這是其一。”


    繼續娓娓道來:“其次,我先前將鼻子移近酒杯,聞其酒香,可以說是幽雅而誘人的馥鬱芳香。此香不同於白酒的香型,是一種深沉特別的脂香和黃酒特有的酒香的混合。想必這酒應該是十年以上陳年的高檔黃酒,哪怕不喝,放一杯在案頭,便能讓人心曠神怡。”


    “如此二步前奏,則品嚐的欲望陡升。剛才我用嘴輕啜一口,攪動整個舌頭,徐徐咽下後美味的感受非紙上所能表達。如此輕啜慢咽,且不豪飲賭勝,三五次下來,適量飲用,沒有頭暈也無異樣,如今便再也不肯放棄這杯中之物。”


    語罷,再飲一口,酒杯見底,花無鳳笑道:“可否借上一杯酒?”


    青衫老板瞅見這一幕,會心微笑,心中甚是滿意,也不小氣,舉起一壇子酒遞給花無鳳,說道:“今日聽公子這一說,我這不曾讀過聖賢書的粗人也深有感觸,別說是一杯,就算是要賴在我這喝個十年八載也無妨,這壇子酒先給公子送上,不夠再來。”


    花無鳳眯眼一下,心道我要是在你這喝上個十年八年,隻怕你這店也得入不敷出,早早關門了。


    自嘲道:“我也隻是信口說上兩句,老板可當不得真。喝個十年八年就免了,不過,這一壇酒我可要收下的。”


    老板笑道:“這是自然。”


    接著又給花無鳳身後一行人也倒上四碗酒,坐下感慨道:“還是你們讀書人好啊。”


    花無鳳搖頭道:“這可未必,平日裏指點江山,說什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貌似什麽都會。可是最後看來還不是無能之人,大放厥詞?隻有這點嘴皮子功夫,紙上談兵當不得真。老板你看,若是讓我這讀書人來販酒,如何?”


    老板細思道:“公子說的卻隻是一方麵,讀書人裏也不盡是那紙上談兵的趙括之流,如今華旭年間也有不少文武雙全的厲害角色。”


    花無鳳玩味道:“比如?”


    老板不假思索,似是早已如此認為,“北有京城鍾無悔,南有斷城花無鳳。此二人公子當是聽說過的,不隻是這修為厲害,年紀輕輕就躋身高手行列,還有這舞文弄墨的功夫其實也不比拳腳來的差。”


    飲酒的五人相視而笑,老板糊裏糊塗,卻不知自己是在與花無鳳說花無鳳。


    似乎是怕幾位公子小姐恥笑自己沒幾兩本事也敢說道這南山兩位,老板嗤笑道:“老劉我不懂得什麽大道理,隻知道這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讀成之後,若是有心也可以替咱這老百姓謀謀福利。賣酒的生意還是由我這樣的粗人來做的好,公子就適合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做一個有本事的儒生。”


    花無鳳輕聲淡笑,點頭道:“老板說的是。”


    青衫老板被這麽一誇,極為開心,滄桑的麵容上又多出了幾道皺紋,“公子見笑了。”


    花無鳳眯著眼拎起喝空了的酒壇子,笑嘻嘻道:“那這酒可否再來一壺?”


    劉老板一愣,隨之大笑,又開啟一壇酒道:“公子海量。”


    花無鳳喝完了酒,坐在桌上小憩一會。


    這時候,酒巷裏卻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平川城都尉墨子裕大搖大擺走進酒巷裏,身後跟著一群侍衛佩刀又佩劍,服飾花哨好不惹眼,清冷的借酒巷一下子便喧雜了起來。


    花無鳳眯著眼看著墨子裕,問老板來人是誰。老板無奈歎氣道:“是那通敵都尉墨子裕。”


    花無鳳的眼睛眯得更緊了,隻怕是連沙都容不得。


    墨子裕帶著侍衛走進了一家距離花無鳳不近不遠,隔了三間房的酒鋪裏。


    那酒家的老板忽然跪下,嘴裏喊著一些花無鳳聽不懂的方言,樣子煞是可憐。


    墨子裕看著礙眼,一腳踢開了店老板,後者被這一下踢到了牆上,血流不止,也不知是不是成了殘廢。


    花無鳳平靜道:“這都尉如何做得?”


    劉老板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低聲說道:“這人本是城裏的衛隊隊長,上個月新教攻城時他率先叛變,入夜時候大開城門,新教這才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平川,然後以此為突破口不到二十天就打下了川郡。”


    花無鳳啞然,從前不知居然還有這種軼聞。


    老板繼續言語,眼中竟有了淚花,“這人從此當上了平川的都尉,掌管半城兵馬,不上位還好,不料這墨子裕一上位就暴露了豺狼本性。仗著位高權重,平日裏欺男霸女,隔三差五就會來這借酒巷裏飲上霸王酒,被挑中的酒家隻能自認倒黴。可憐我那侄兒,反駁了兩句都尉不懂酒不可借酒,這都尉嘴裏說著“放屁,我不僅要借我還要搶。”然後就亂刀砍死了我那侄兒,他那媳婦見自家男人沒了,也不管不顧就衝上去就要拚命,結果……結果……唉,就給那墨子裕當場羞辱至死。”


    羽化門的幾個弟子聽得怒不可遏,當下就想拔劍出去找這墨子裕算賬。


    花無鳳淡然道:“卻不知川郡還有這種人物,真是有一手。”


    白書雪咬著牙齒,憤然道:“姓花的,你出不出手,奸人當道,難道你這所謂的公子就沒有一點憤然嗎?”


    花無鳳沒有說話,看了看身旁垂頭喪氣卻還安撫幾人不要衝動的劉老板,自言自語道:“我光喝酒,不喝茶,便不知這茶到底是何滋味。你們雖然憤怒,卻也一樣。”


    他站起身來,手中花劍在衣袖間若隱若現,走出店鋪,背著老板大聲道:“老板借我黃酒兩壺,我還老板仇人一命,如何?”


    好像是虧了,又好像是賺了,老板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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