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丹房內,自從月神烏斷毀去了西北角上的仙藥鍋爐之後,便如明眼人眇去一目,剩下東北角上孤孤單單的鍋爐還兀自費勁地燃燒著。爐中墨綠色的藥水,隨著水分逐漸被爐火蒸去,如今已如白銀般明亮,形狀也變得如黃金珠子一般。於此行將功成之際,端木蓉、烏斷、徐讓三人已經幾十個時辰舍不得合眼,隻是盯著煉丹爐瞧;就連原本一直守在門外的衛莊也踱來屋內,像一隻專注的兀鷹似地緊盯著。


    原本誰都沒有發現窗外黎明已悄悄到來,隻是在端木蓉的巧手安排之下,煉丹爐下方隱隱的波動火光,在這一刻與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互換了位置。鍋爐下方漸漸黯淡,屋內卻緩緩亮起。眼看著火已滅、藥將成,徐讓忍不住顫聲道:「成成成」他渾身興奮地顫抖不已,語不成話,好不容易才完完整整說出三個字:「成了嗎」


    「你後退點。」端木蓉厲聲道:「這藥性子極燥,隻消沾到一丁點兒水氣,隨即化為烏有。你靠這麽近,不怕涎水毀了仙藥嗎」徐讓一聽,也不用再說,立即後退五步,又以雙手掩住自己口鼻,像個孩子般眼巴巴地看著兩個女人,「到底是成了嗎」但沒有人回答他。


    「師姐,你來吧。」端木蓉遞過一隻小木盒給烏斷,要她將仙藥從爐中取出。烏斷雖接過木盒,但一雙毫無血色的蒼白雙手也抖得甚為厲害,她幾次將手心在腰上抹了抹,卻終究還是搖頭說道:「不成,我我手心出汗得厲害。師妹,還是你來吧。」


    端木蓉左手拿起木盒,右手自發中抽出她好久未曾出手的鐵筷子,緩緩言道:「此藥遇水即化,隻消沾著一丁點兒水分,恐怕連眼皮都還沒眨完,藥丸就毀了。待會兒我取藥入盒,你們切莫說話,最好也不要呼吸」她這話說得很輕,仿佛就怕站得這麽遠了,還會有唾液不小心飛上那顆藥丸似的。「對、對,可得小心點兒、小心點兒。」徐讓聽得此言,彈也似地又後退半步。烏斷也緊緊靠著牆壁站著。


    端木蓉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憋氣向前,站定在火爐前方。烏斷和徐讓也不自覺地跟著憋住了氣,緊盯著一雙長筷子自煉丹爐中夾出一顆黃金珠,然後,輕輕地,長生不老藥丸自鐵筷子的尖端滾落,進入了木盒。


    「哈成啦成啦」烏斷眯起雙眼,她那張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表情的麵容瞬間漾起了一抹笑容,隨著那抹笑容擴散,烏斷開始渾身發顫,她抱著肚子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瘋狂的笑聲先是在煉丹房中不斷地回響著,卻又突兀地中斷了。隻見烏斷忽然雙膝落地,笑聲變成了喘息。她不斷地嘔出鮮血,兩眼卻流下狂喜的淚水,那淚水很快就成了紅色,爬滿她極為蒼白的麵頰。


    烏斷畢生身受十二奇毒所苦,為了避免毒發而泯絕七情六欲。好不容易創出一套杳冥掌法能有驅毒之效,卻又立刻被趙楠陽帶來鬼穀,從此一頭栽入製煉仙丹的研究當中,漸漸便擱下了行功驅毒之事,入迷著魔之後,更將驅毒之事忘得一幹二淨。此刻眼看丹藥終於煉成,烏斷霎時間愛極、樂極、喜極、興奮已極,深埋體內的諸毒,跟著種種情緒一股腦兒地牽動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烏斷跪在地上渾身顫抖,七孔流血,眼見是活不了;她臉上的笑容非但沒有消逝,卻隻有比方才更開懷、更開懷。這唯一一次的暢懷大笑,也將成為月神烏斷此生的挽歌。


    徐讓早已打好主意,一旦仙藥煉成,便下手除去二女。隻是忌憚烏斷使毒之能,不敢出掌相向。當烏斷放聲大笑之際,徐讓隨即奪過端木蓉手中鐵筷,甩腕激射而出。怎知月神烏斷竟在此時毒發腿軟,恰好跪下身去,鐵筷子落了個空。徐讓隨即補上另一根長筷,這一次,筷子筆直地插入烏斷腦袋,自一邊太陽穴貫穿至另一邊。直到斷氣之前,烏斷都還能聽見自己的笑聲,那笑聲巨大地回蕩在她自己的腦海,她半生無喜無愛地來到盡頭,最後停止在無邊的狂喜中。


    衛莊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徐讓第一次射出鐵筷,他便直衝上去一把抱住了端木蓉,向外急奔。端木蓉尚且不明就裏,徐讓便已從後方追來。衛莊本想一口氣奔至仙山東麵出口,也就是荊天明、珂月兩人等待之處,哪知才跑離煉丹房不遠,便覺一股淩厲掌風自背後壓將過來。衛莊暗暗一驚,「來得好快」心知徐讓掌力威猛無儔,不敢托大,隻得回身舉劍擋格。


    徐讓卻不戀戰,一掌遞出便已側身繞過衛莊,長臂探向端木蓉。衛莊無奈之下隻得先放開了端木蓉,將她往旁輕輕一推,抖動長劍全力反攻,劍鋒未至,白花花的劍芒已潑水也似地撒將開來。「好劍法」徐讓口中「嘿」地一聲,整個人陡然縮小了似地弓背屈膝,矮身徑往衛莊撲來,一手抓向衛莊手腕,一手直探衛莊胸襟,竟是不退反進。衛莊眼見勢危,縮胸轉肘,撩劍回撥,劍芒隨之劃出個大圈,以守為攻,劍氣如虹。徐讓識得厲害,不再進逼,身形一晃又一晃,竟也不退,就看他幹枯佝僂的軀體化成了一團黑影,在那白耀淩厲的劍芒圈中倏來倏去,形同鬼魅。


    「這兩人是在幹麽徐讓幹麽殺我師姐衛莊幹麽帶我來此徐讓他又追來幹麽」端木蓉看著兩人打鬥,腦中卻是一團迷霧繚繞。「一旦仙藥煉成,秦王便會取你二人性命」隔了好一會兒,珂月曾對自己說過的言語才在腦中浮現,那些話,端木蓉之前始終聽而不聞,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現實狀況。但她既不傷心烏斷驟死,也不擔憂衛莊安危,將手中木盒緊握胸前,腦中隻飛轉著一個念頭,「我不能死絕對不能死我得親眼看見有人吃下這藥,證明它真是長生不老藥,在那之前我絕對不能死」


    「徐讓這仙藥乃是方上之物,你敢行搶」衛莊大聲叱喝,手下不停。徐讓咧嘴露出陰森森的笑容,回道:「什麽方上嬴政不過是個頭腦不清的娃娃,衛大人,這藥從頭至尾便是我的你讓開些,我服下仙藥,斷不為難你便是。」衛莊聞言心中暗暗苦笑,「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你若服下仙藥,還不動手殺端木姑娘」


    徐讓見衛莊並不停手,為奪仙藥再不相讓,當即十指成爪,飛袖如翼,使出絕學「千獄寒聖手」,但聽得「啪搭啪搭」的衣袖響聲不絕於耳。衛莊畢生經曆大小陣仗,卻未曾見過如此詭譎的武功,眼前這幹枯老者愈打愈不像個人,反倒像隻怪鳥。隻見徐讓雙掌交錯,以快打快,接連數十掌連番遞出,竟將衛莊劍尖震得不斷輕顫,嗡嗡之聲猶似低鳴,宛若某種不祥的信號。衛莊覺出手中長劍愈使愈沉,知是被徐讓掌風所引,暗道不好,正欲退步擴大劍圈,卻聽得徐讓一聲怪叫:「著」兩指淩空捏住了劍尖,微微輕抖,霎時一陣「叮叮鏘鏘」清脆價響,劍身節節斷裂,紛紛落地叮當亂響,衛莊手中隻餘半截長劍。


    「衛莊看來隻怕要輸了。」多年來,端木蓉首度運用她的大腦思考起煉丹以外的事,在兩人的打鬥聲中,端木蓉漸漸回過神來,思忖過去種種,一切逐漸變得清晰透徹,「原來如此,徐讓是想自己服用這長生不老藥。沒錯,這老兒如今已不知有多少歲了,隻怕命在旦夕。之前煉丹時,他不是便已死過一回了嗎怪不得他願意將藥方獻出,原來打得是這種如意算盤。隻是師姐之前毀去了另外一鍋仙藥,長生不老藥如今隻剩一顆」端木蓉正巴不得有人在她麵前吃下仙藥,念及於此,抬頭便想立刻大喊「徐讓這仙藥給你」但嘴巴才剛剛張開,立刻又轉念,「不對,若是讓徐讓吃了這仙藥,他要殺的人,第一個便是我。我死了倒不打緊,見不到藥效發揮可不行。」隨即將話硬生生給吞了回去,同時轉頭拔腳便往外逃。


    衛莊一路戰下來全仗著百步飛劍劍法精妙,內力終究不及徐讓。這時被徐讓這麽借劍傳力,登時被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軟,胸悶氣鬱。他一生使劍入了神魂,即便在性命交關之危也不曾將長劍脫手,若非如此,也不會輕易被徐讓內力所傷。「端木姑娘,快跑」驚駭中不假思索,衛莊倒轉劍柄橫握在前,同時放聲大叫。哪知端木蓉在他喊出聲音之前,便已拔腿快逃。端木蓉這一跑,徐讓哪能放任登時一掌推出。衛莊明知擋不住,卻還是上前替端木蓉硬接下來,悶哼一聲,下腹已然中掌,他身不由主,「登登登」連退三步,霎時間悲憤交加,深知雖然隻是三步的距離,三步的時間,卻已足教端木蓉性命不保。果不其然,耳邊隨即響起「啊」的一聲慘叫。


    隻不過,這一聲大叫卻不是來自端木蓉,而是徐讓。


    衛莊愕然望去,但見徐讓和端木蓉二人間隔著不到十步的距離,兩人卻像木頭人似地僵直不動;徐讓張臂弓背,身形前傾作勢欲撲,滿臉驚怖之色;端木蓉手裏卻掐著那唯一一顆長生不老藥,擱在唇邊張嘴作勢欲吞。


    「好姑娘,乖姑娘。」徐讓頓時感到手足無措,隻顫聲言道:「你把藥丸放回木盒,啊什麽都好說,什麽都可以商量,啊」眼看著端木蓉要開口說話,徐讓又急急阻止道:「啊好姑娘,別說話口水當心有唾沫別別」衛莊眼見端木蓉巧計鉗住徐讓,也不等氣息調勻,抱起端木蓉便往外衝去。


    這時候,仙山東麵山洞口外,荊天明和珂月早已守候多時。這東麵山口便是先前珂月率眾人入山之徑,珂月心下甚是焦急不耐,幾次欲闖入山洞皆被荊天明攔住。


    「你現在已經是堂堂二皇子,為什麽我們不能光明正大地進去」珂月明知自己是無理取鬧,卻還是忍不住抱怨道。「月兒,再等等、再等等。」荊天明數不清是第幾次勸慰珂月了,「現在天還沒亮,擅闖進去也不知道丹藥煉成了沒何況衛莊師叔再三交代,憑他一己之力,隻怕最多僅能護送端木姑姑出穀。你還是消停消停,養點兒精神,等等接戰徐讓、護送端木姑姑離開,也好有力氣不是」


    其實這些道理珂月如何不知,隻是難忍心中焦急。二人中夜時分便守在這裏,隨著時刻一點一滴地消逝,心中更加忐忑。此時天快亮起,遠遠東方天空變得灰蒙蒙,冷風蕭颯穿過樹林。珂月和荊天明守在林內,隔著灑滿魍魎毒水的空地,專注望著那道鯊魚口般的山洞裂縫,珂月忽然一陣輕顫。


    荊天明低聲問道:「月兒,會冷嗎近日天氣更涼了。」


    珂月不語,轉頭望著荊天明的側臉,心頭莫名地掠過了一陣溫柔,她轉回頭來繼續望著山壁的方向,輕輕喚道:「天明哥。」


    「怎麽」


    「聽我一句,你別去殺你父王。」


    荊天明不意珂月竟忽提此事,微微一震,看向身旁那張清秀臉龐。


    「你不說我也知道,昨日項羽哥又來找你,對不對他責怪你,怎麽還讓秦王活著。怪你不肯用你袖中的那顆毒藥。怪你貪戀榮華富貴,不肯為百姓分憂解勞。」


    「原來你都聽見了。」荊天明低下頭去。昨日他與珂月兩人前往探查武林諸多門派人士的動靜,這些人果如秦王所說,一個也不曾離開鬼穀太遠,也沒一個感激荊天明將他們從羨蓬萊放走。荊天明想起昨日項羽對自己的諄諄交代。「趙楠陽那人你不要動他。」項羽又像要求又像囑咐似地說道,「他雖投靠秦王,但這幾日私下已跟我頻頻有所接觸不要擺出那個臉嘛,我知道趙楠陽跟你有殺師之仇,我不是說叫你不要為蓋聶報仇,隻是要你別急在一時半刻。他清霄派弟子滿天下,我瞧著可以大用的。等到等到那個時刻,你要殺他我不阻止,這樣可好」


    「到底」荊天明忍不住心中迷惑,「到底誰才是好人誰是壞人正義是什麽私欲又是什麽莫非說到底不過是利益之所歸」眼前的這個世界,處處使荊天明疑惑:天若下雨,淋得一身濕;人若舉火,又烤得一身燥。但是天下雨、人生火都是別人所為,為什麽就偏偏饒不過自己這些事,又何時才有盡頭


    「天明哥,別再想了。」珂月的聲音將荊天明喚了回來。她依舊望著山洞的方向,幾縷發絲在她耳際輕輕飛揚著,她柔聲續道:「秦王是否該死,秦國是否該滅,這全是其他人的主意。要我說,哪一個人當王又有什麽不同七國滅了,方有秦國;秦王死了,或許真如他們所說亡秦必楚,將有楚王誕生」想起昨日項羽跟荊天明說話時的嘴臉,珂月蹙眉續道:「唉,他們自有他們的主張和理念,倒也罷了。但這些人」想起連劉畢也是如此,珂月不禁又淒又悲,誰能想到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四個人,到如今卻鬧了個鼎足之勢,誰也不能容誰、誰也不願讓誰的地步。珂月本心是在安慰荊天明,也就不提孩提時的感情了,隻接著道:「這些人他們自己不出麵,卻在用這些世間的禮法,強逼你去替他們犯險憑什麽為了他們的大義,要你去親手殺了你父王這一切究竟關你何事實在太不公平啦。」珂月愈說愈覺得心疼,不禁憤憤地握緊雙拳。


    荊天明默然無語,心中卻深為感動,「月兒倒是設身處地為我著想。」


    想到等會兒衛莊便會引出徐讓,雖說為了此戰,荊天明早將九魄降真掌的精髓傳給自己,自己雖也練得勤快,但這掌法奧妙如斯,又哪是一時半刻能體會得了的。「嘻嘻我們兩個也太天真,下個時辰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在,這時還在擔憂什麽未來。」珂月「嗤」地一聲輕笑,轉開了話題:「天明哥,倘若今天能夠救出兩位姑姑,你有什麽打算」


    「這個嘛」


    「我可是要回神都山的。」珂月愈說愈是神往,「大家一定都在那裏等著。婆婆跟我外公,大大小小的一串子小朋友。對了,說不定毛裘大哥也在。他這幾年雖是閑雲野鶴般地四處遊玩,行蹤不定,但每隔數月半年總會回神都山一趟。嗯,不過幾年下來,他的法術居然始終半點兒精進也沒有,真是奇也怪哉。」珂月說到這裏不由得咯咯輕笑,荊天明也忍不住跟著笑道:「毛裘大哥真可謂是人間奇葩,世上最聰明的師父教出來的笨徒弟,乃是天下第一笨法師是也。」


    「正是、正是。」珂月笑了一陣,不知想什麽似地安靜半晌,怔怔又道:「還有啊,婆婆最討厭晚輩沒禮貌,端木姑姑又我行我素,兩人恐怕相處不易,但婆婆畢竟年紀大了,你記得要叫端木姑姑好歹要多擔待些;我外公看來隨和,但他一個人清閑慣了,很是怕吵,你叫那些小鬼們少去惹他老人家心煩;紫陽和青夜喔,就是那個穿紫色衣裳的壞脾氣丫頭和綠色衣裳的好脾氣小子,紫陽和青夜兩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就像就像」


    「就像我們當年一樣。」荊天明輕聲接口。珂月雙頰微現紅暈,口中續道:「但他們自個兒尚未十分明白,但願他們以後能順順利利才好。喔,對了,還有白兒,白兒在幾個小鬼裏長得最矮,你叫其他人不許再取笑他了。青兒有夜咳的毛病,晚上睡覺得多蓋條被子。紅兒脾胃稍弱,得注意飲食。藍兒」「阿月」荊天明忽然打岔道:「你幹麽忽然說起這些別再說了,我不想聽。」


    珂月眼見荊天明難得對自己露出不悅的表情,微微一笑,便不再說下去了。


    風吹得林葉沙沙作響,珂月一番話說得像是交待遺言似的,令荊天明忽覺陣陣不祥。他望著山壁洞口,站起身來,內心猶豫交戰,「徐讓的武功實在太高了,衛師叔遠非敵手,我究竟該不該賭上一把,衝進山洞」


    就在這時,山洞口出現隱約的兩個人影,正是衛莊抱著端木蓉衝了出來。「怎麽隻有兩人烏斷姑姑呢」珂月見隻有二人衝出洞口,便想迎上前去尋找烏斷,卻被荊天明一把拉住。「月兒,別衝動依計行事」荊天明知道,烏斷此刻隻怕是已不在人世了,手指著山洞口不遠處的亂石陣,毫不慌亂地說道:「快進入亂石陣」珂月眨眨含淚的雙眼,跟在荊天明身後,一起退入亂石陣。


    端木蓉被衛莊自身後托住腰際不斷向前,腳下足不沾地,身似騰雲駕霧,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甬道裏飛奔。此刻終於感到前方有光線傳來,愈來愈亮愈來愈亮愈來愈亮端木蓉簡直張不開眼,但手中卻緊緊扣住了那個裝有長生不老藥的小木盒。衛莊抱著端木蓉,提起真氣腳下急奔,但耳中一直聽見徐讓在自己身後不遠處追逐的腳步聲。衛莊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護住端木蓉衝出洞口,與荊天明、珂月合力殺死徐讓,唯有如此,才能保得端木蓉一世平安。


    「但願蒼天有眼,成全我衛莊。」衛莊咬緊牙關,衝出洞口,雙眼雖然也被洞外的太陽刺得幾乎打不開,他卻憑著記憶衝向了荊天明、珂月兩人埋伏的亂石陣中。


    「我的仙藥我的仙藥仙藥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徐讓的喊叫聲陣陣從山洞中回蕩出來,幾乎是這叫喊聲方落,徐讓已隨著衛莊衝入了亂石陣中。衛莊腳才站定,大喝一聲,右手將斷劍向後扔擊,左掌奮力將端木蓉送上亂石陣中的一塊大石頭上。


    「衛大叔,接劍」珂月見衛莊手中無劍,當即將黑劍拋了過去,手中白劍「咻咻」兩下已刺向飛奔而來的徐讓。徐讓甫出一掌,打落衛莊斷劍,忽覺麵前陣陣劍光閃爍,耀眼刺目,身子急縮,霎時避過兩道淩厲劍鋒,他腳下卻沒有稍停,隻是斜身歪繞穿過了劍光。方躲過這兩劍,便聽得身後陣陣劇風壓來,卻是荊天明手拔足踢,將亂石陣中的巨石當作暗器,顆顆向徐讓砸去。


    「又是你們兩個臭娃娃」徐讓虎吼一聲,不耐煩已極。他隻想奔到簌簌發抖的端木蓉身旁,吞下仙藥,殺死神醫;可荊天明、珂月、衛莊三人卻偏偏不讓自己如願。荊天明手裏、腳上不停地甩開大石;珂月自忖九魄降真掌尚無把握,手中白劍隻將三十二路臨淵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衛莊也絲毫不敢怠慢,手執黑劍便是一招百步飛劍中的「一以貫之」。


    在滾滾大石的掩護中,白劍在陽光底下晶光眩目,徑削徐讓周身要害,黑劍卻如劈雷急下,一徑戳向徐讓雙目之間。徐讓被太陽底下的白劍晶光映照得難以睜眼,但他聽風辨位,接連拍出一十八掌。十八記掌風有一半落在了荊天明踢起來的大石頭上,大石先是被激得顫晃不已,繼而爆裂之聲大作,化作石雨一般飛濺起來;另一半則四麵八方緊緊壓製住衛莊、珂月分持的黑白雙劍,寶劍雖輕,此時卻怎麽也動不了。荊天明、珂月、衛莊在這十八記掌風的淩厲疾攻之下,猶若置身驚濤駭浪,耳朵裏一片嗡嗡振鳴聲響,徐讓內力如此猛惡,遠遠超出三人所料。


    珂月隻是微微一愣,徐讓右手便已抓住了白劍劍尖。


    衛莊情知徐讓打算要如法炮製,震斷珂月寶劍,珂月內力遠不及自己,怎吃得消徐讓這一擊衛莊驚駭中急忙大喝道:「撤劍」


    珂月尚不及轉過念頭,但出自對衛莊向來的信任,當即照辦,右掌立鬆。此刻當真是間不容發,徐讓果然雙肩一抖,急運內力,就看那白劍明明被他震得激蕩急抖,久久不息,劍身卻未見有絲毫斷裂。


    「當」地一聲響,白劍落地。徐讓腳下忽停,「咦」地一聲,看向那珂月劍,不禁脫口讚佩道:「風樸子老兒果然了得,竟留下如此神劍」衛莊、珂月和荊天明三人在旁嚇得一身冷汗,寶劍不斷,表示經其傳送的內力更無消減,珂月方才倘若沒有依言撒手,隻怕此時已身受重傷。


    眼見石塊不能擾亂徐讓,荊天明雙臂直貫,便是九魄降真掌中的第一招「一見鍾情」,朝徐讓下腹撞去。徐讓隱隱覺出下方有勁風襲來,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不得不左架右格,先擋過荊天明這一拳一掌。「是九魄降真掌」徐讓雖聽趙楠陽說過荊天明會使九魄降真掌,但到此時才真的相信了,居然史無前例地連串叫道:「是誰教你的九魄降真掌是馬水近你叫馬水近出來」


    「馬水近」荊天明一愣,嘻嘻笑道:「阿月,他想要去找你曾祖父,咱們快快送他去。」


    「死老鬼」珂月柳眉倒豎,嬌聲喝道:「我曾祖父都死了快六七十年了,你裝什麽傻」


    徐讓倒抽一口冷氣,竟然忘了攻擊,自言自語道:「六七十年馬水近已死了六七十年已經這麽久嗎」霎時間,數十年的記憶翻江倒海而來,將他淋滿一身。他自少時敗於馬水近手下,閉關數十年不知江湖世事,待得出關才驚聞馬水近已死,一怒之下奪走繈褓時的珂月,抱著一個嬰孩在山中亂奔亂走,最後坐倒在溪邊氣得嚎啕大哭,完全忘記了那被他隨便擱在旁邊的嬰孩。


    馬水近一死,徐讓從此成了武林第一人。他接下來還剩什麽可追求隻剩下風樸子留下的竹簡,那竹簡內所蘊藏的長生不老藥。


    徐讓從此深居簡出,也曾試圖自行煉藥,隻可惜仙丹並非能以一人之力完成,他隻得將九十八片竹簡獻給秦王,自己投身鬼穀,為的是借秦王之力搜棄白玉,尋來神醫、月神煉丹製藥。哪想到這麽一晃眼,竟然又是數十年時光流走。徐讓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早已和現實脫節,外麵的世界也逐漸將他遺忘,直到此際,他方才驚覺前前後後竟已有半百以上的歲月,悄無聲息,瞬間,全部自他身外奔逝無蹤。


    而這一切的原點,皆始自於他敗在馬水近手下的那一刻。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徐讓咧嘴發出恐怖的笑聲,仰天大吼:「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不知道我徐讓,不知道我的千獄寒聖手,無知後輩,這就讓你們嚐嚐厲害。」


    荊天明不敢輕敵,立即使出九魄降真掌法相迎。珂月眼見自己的白劍被徐讓踩在腳下,深吸一口氣,也使出家傳絕學九魄降真掌來。就看珂月一個矮身在下,登時猶如一朵隨風打轉的黃花也似,全身騰轉疾上;荊天明則先是縱躍上去,瞬間卻化成一隻風中陀螺,反往下擰。兩道人影,一個上旋、一個下轉,四掌輪番遞出,罩得四麵八方皆是掌風掌影,正是「四顧茫茫」、「五內俱焚」兩招。


    徐讓眼前四掌頓時化作了數十道掌影,上下左右封住了他的去路,徐讓「咦」地一聲,吃驚地道:「怎麽小女娃兒也會使九魄降真掌嗎」說話時氣運腰腹,微擰肩肘,閃過珂月拍來的九掌;接著翻腕下壓,平掌作刀,猛往荊天明下陰砍去。荊天明「哎喲」一聲,肚腹疾縮,眼見這「五內俱焚」使到一半,便討不了好,索性也不使完,隨即雙手內扣如作參拜之狀,卻要將徐讓的掌刀拍拿在手。徐讓自從輸給了馬水近之後,這九魄降真掌便在腦子裏縈繞不去,立刻認出荊天明此時使得這招便是「九死不悔」,這招看似禦守,其後卻有諸多變化,最是莫測難防,當即右肩回帶撤掌。


    一旁珂月亦搶了上來,也是一招「九死不悔」拍到。徐讓正想側身避過,卻沒想到腳步一踏,反被珂月一掌打中左肩,原來珂月以這家傳掌法與人對戰,還是第一回,對此掌法還陌生得很,又加上她出招向來任意施為,喜歡將自己所學即興並用,既然想不起來這九魄降真掌下一步怎麽使好,幹脆就拿一招杳冥掌法來補也無所謂。


    這一掌拍下,珂月與徐讓都是一驚。珂月是萬萬沒料到自己竟能打中徐讓;徐讓則是被珂月的掌法給攪渾了,「怎麽女娃兒的九魄降真掌法不一樣到底你們誰使的是九魄降真掌」


    「我們使的都是九魄降真掌。」荊天明、珂月異口同聲答道,兩人對望一眼,都笑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徐讓搖頭道:「你們其中定是有一個人使錯了。小女娃兒,你的隻怕使錯了吧」


    「你的千獄寒聖手才使錯了呢」珂月大聲道:「天明哥,我們上」說著兩人並肩同時使出「一見鍾情」。霎時間,隻見一套掌法,兩種千秋。珂月飄逸靈麗,仙姿綽約;荊天明則瀟灑狂放,神威凜凜。


    珂月身子輕輕一旋,黃衫飄飄,裙擺劃出個花兒圈,揚腿朝徐讓左肩劈落踢下,雙臂同時上下斜分,封住對方閃避的去路,輕飄飄如仙女降世;荊天明使來卻是凶猛狠辣,勢如夜叉,無論徐讓往上下左右任一方閃避,都會吃上他一掌。「好。好。好。」徐讓嘿嘿冷笑,「馬水近有徒如此,倒也不枉。隻可惜,過了今日,這世上就再也沒人會使九魄降真掌了。」說罷口中發出陣陣厲嘯,催動真氣,兩隻掌心竟漸漸結出了一層白霜。


    什麽話俏也沒有,兩隻冰冷至極的手掌正麵拍了過來。


    寒霜襲麵


    冷得連發抖的時間都沒有


    荊天明和珂月剛剛感到或許有一絲希望能戰勝徐讓,沒想到這希望竟破滅得這麽快,兩人麵現驚懼之色,相顧互望,卻又不由得同時胸口一熱。


    直到此刻,他們才真的明白,且確定,今日在徐讓手下,兩人隻怕是有死無生了。絕望之餘,二人卻也想起,很多年前,在桂陵城遭眾人圍剿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並肩作戰。當時曾有過的感覺此刻又再度浮現:隻要他們互不分離,萬事皆無所懼。


    荊天明咬著牙硬接了徐讓右掌,隻震得他體內真氣翻湧;珂月這廂也避無可避,眼見徐讓左掌即將拍到胸口,珂月將全身真氣運到右掌,也是一掌拍出。「碰」地一聲巨響,兩掌相接,一個人影飛出,重重地摔落地上。


    衛莊嘔出一口鮮血,那血沫還微微帶著白泡,仿佛被冰凍過一樣。


    徐讓一愣,他沒想到荊天明小小年紀,竟能受自己這一掌;更沒想到衛莊會突然拍出一掌,替珂月接下了自己極寒無比的內力。「哼」但徐讓也隻是微微一愣,立即又是一掌向荊天明補去,「馬水近啊馬水近今日便教你知道九魄降真掌終究不敵我的千獄寒聖手」


    就在衛莊代替自己受了重傷的那一刻,珂月也不扶他,隻瞧了荊天明一眼,便往端木蓉身邊撲去,腦中隻想著:「無論如何,要保住天明哥的性命。」


    「你幹麽」端木蓉大吼著,「這仙藥是我的是我的」珂月哪有工夫理會端木蓉吵鬧,一把搶過木盒,跳下大石,足踏杳冥掌法的奇妙步伐,三步一竄、五步一滑,頃刻間便溜出了亂石陣。


    那藥瓶宛若一塊肥美的鮮肉,無時無刻深深牽引著徐讓這頭餓狼。珂月奪藥飛奔,徐讓登時收掌,棄荊天明、衛莊、端木蓉於不顧,轉身飛撲向珂月奔去的樹林。


    隨著珂月衝進樹林,樹林子裏有幾條人影登時東逃西竄。這些江湖上的好手,早在端木蓉未曾出現前,便埋伏在這樹林子裏,虎視眈眈地等著奪取仙藥。荊天明、珂月兩人不是不知,隻裝作沒看見罷了。


    「這些混賬,眼見我跟天明哥要命喪徐讓之手,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忙」珂月心中怒不可抑,高聲叫道:「長生不老藥長生不老藥在此」一麵叫一麵跑,仿佛怕人不知道她手中的小木盒裏裝的就是長生不老藥。果然她這麽一喊,許多原本藏得比較隱秘的家夥們都露頭露腳了。


    「哼」珂月兩眼滴溜一轉,見到好幾名身穿白袍的儒家弟子便在左近,劉畢更在其中,心中恨道:「好,今日倒要借徐讓之手,為天明哥報個仇」


    「長生不老藥在此諸位武林前輩、俠士豪傑、英雄好漢、叔叔大哥長生不老藥我交給劉畢啦」說著振臂便將木盒往劉畢擲去。劉畢不假思索,揚臂張手接下了木盒,本能地卻還在懷疑,「珂月的話可輕信不得,我怎知此藥是真」


    但下一秒鍾,劉畢馬上知道他手上的長生不老藥絕對貨真價實。原本和荊天明打得不可開交的徐讓,忽然自荊天明麵前消失了蹤影。緊接著,便出現在劉畢的眼簾之中。但見那徐讓如鳥似猿,蹭蹭幾下,躍入林中,朝自己飛奔而來。而珂月還在高聲到處叫喊著:「長生不老藥我交給劉畢啦交給劉畢啦交給劉畢啦」


    霎時間,束百雨慘死的情狀又活生生、血淋淋地重現在劉畢腦海,他心中大駭,喝道:「快結八佾劍陣」劉畢這麽一叫,他身邊十來個儒家弟子紛紛靠了過來,抽出長劍嚴陣以待。幾乎是劍一抽出,徐讓便來到眾人眼前。徐讓武功深精奇詭,當今之世無人能出其右,幾名儒家弟子在他手下就跟螞蟻沒啥兩樣。有幾名弟子尚未走到八佾劍陣應有的位置上,便已慘遭徐讓毒手,加上人數不足,兼之又身處在森林中,實難發揮出八佾劍陣的效果。儒門弟子一個個輪番倒下,鮮血四處噴濺,慘叫聲不絕於耳。


    「掌教快走」萬勃盧忘了斯文,大吼大叫道:「我來斷後」誰知話才說完,萬勃盧便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我不能死不能死不是現在不是這般死法」劉畢驚惶失措,轉身就逃。幸得他手下儒家弟子,個個嚴守教條,知道仁義為先,接連上去送死,這才緩得一緩,讓劉畢往前奔出了數十步。


    「這是何人武功深不可測」鬼穀徐讓長年來不涉江湖,年歲又高,一幹武林人士向來隻有耳聞,未曾得見,這時親眼看到老人的幾下身手,眾人早就驚得駭異莫名,心膽俱裂,就連新任儒家掌教劉畢不戰而逃,大夥兒都不覺得有何不妥。


    劉畢雖是嚇得魂飛魄散,心中卻忽然有了計較,「珂月那妖女這樣對我,我何不如法炮製」此時也不管敵我,跑過見到淮水幫幫主左十二,劉畢手一鬆,木盒便掉入了左十二懷中。「是長生不老藥要給我」左十二又驚又喜,但猛地一瞧,又大喊道:「不不不不要給我這這藥還是給你吧」說著便將木盒拋向了風旗門唐過天。


    唐過天嘴上不說,心裏期待這長生不老藥很久了,此時手抓著夢寐以求的仙藥,開心得合不攏嘴。不過他馬上也醒悟過來,此刻拿著仙藥,隻怕自己非但無法長生不老,反而會命喪當場,也是鬼叫一聲,又將木盒丟給了自己的三師弟周佞剛。


    「別別別別給我」


    「我不要快拿走」


    「快拿走快拿走」


    此刻幸虧樹林子的群雄人多勢眾,還能一個傳給一個。有些人接過木盒時,麵露欣喜之色,徐讓上來,便毫不客氣地殺了;若是麵露厭惡之色,徐讓則不動手。萬世奇珍的一顆仙藥,在徐讓的逼迫下,倒成了害命的毒藥。人人都深怕拿到它,唯有龍蟒雙雄中的湯祖德,不知死活地放聲大叫:「給我,給我,快把仙藥給我。」隻是湯祖德武功低微,龍蟒雙雄的名號也不怎地響亮。想要保住仙藥的,嫌他武功低微;想要毀去仙藥的,則怕他搶走仙藥。因此,湯祖德叫了半晌,卻無人理他。


    此時,荊天明又重新與珂月會合,荊天明輕輕將身受重傷的衛莊放在樹下,見到樹林內死了十來人,抬頭問珂月道:「這是怎麽回事」


    「這還用問」端木蓉已完全清醒過來,隻是心念著仙藥,眼睛直盯著輕功獨步天下的蒼鬆派廖東臨,他奪了仙藥正跑給徐讓追,嘴裏順口回道:「不就是一群餓狼爭搶肥肉嘛。唉,我真希望哪一個家夥趕緊搶到仙藥,吃了讓我瞧瞧,那該有多好」


    珂月俯身去瞧衛莊,見他內傷雖是極重,幸好端木蓉方才就在身邊,「既有端木姑姑為大叔療傷,看來是不礙的。」料想衛莊約莫修養三五個月,便會漸漸恢複。看著衛莊痛苦的模樣,珂月不禁心想,「衛大叔既然這麽愛端木姑姑,又怎會娶白芊紅為妻其中必有古怪。唉,要是衛大叔跟端木姑姑,也能跟我外公與薑婆婆一樣長相廝守那就好了。」珂月想到這裏,忍不住瞧了荊天明一眼,也暗暗為自己的未來期許。


    荊天明卻沒有注意到珂月的眼神,他在看剛剛率眾趕到此處的墨家钜子方更淚與丹嶽派朱岐。方更淚還沒搞清楚是怎麽回事,蒼鬆派廖東臨便衝了過來。廖東臨本來心想,「我蒼鬆派向來在四大門派中落居末位,若欲振興本派,這長生不老藥便是最佳捷徑」這下才死命去奪。隻是他搶過木盒後,徐讓雖追他不上,卻毫不停步地一路追趕。


    「這樣下去,斷然是保不住仙藥的。」廖東臨在樹林中東奔西竄,眼見武林上各門各派的人愈來愈多,心中計較道,「這麽多人見我拿走了仙藥,就算能甩開徐讓,隻怕也無法將仙藥安生帶離此處。不如現在脫手,還能顯得我蒼鬆派有義氣。」主意已定,廖東臨張口便喊道:「方大钜子,東臨等你很久了。長生不老藥在這裏,你快毀去了吧」說著便將木盒直貫到方更淚手中。


    「砰」地一聲,木盒從天而降。方更淚掀開木盒,頓時一陣芳香藥氣撲鼻而來。這香味不僅僅是方更淚一人聞到,而是香傳十裏,整個林子裏的眾人都聞到了。徐讓追著廖東臨一路跑來,聞到仙藥芳香大驚失色,叫道:「毛小子,你想幹麽別動我的仙藥」


    在這之前,方更淚不知想了多少次,隻要一有機會,定要立刻毀去仙藥。但如今木盒在手,隻見這顆長生不老藥隱隱生光,「真的真的煉成了」


    「月神烏斷曾說此藥前所未有,往後也難再現,千年以來、千年之後,世上便這麽一顆長生不老藥,我我有資格毀了它嗎」方更淚想得愈多便愈是迷惘;愈是迷惘,緊握著藥瓶的那隻手便抖得益發厲害,「當年馬水近老前輩費盡心血所保護的秘密,連風樸子老前輩都不忍放棄的珍寶,我有資格破壞嗎我智勇才能皆不如前人,我的判斷會是對的嗎這個智慧的結晶、世上的奇跡,真的就要毀在我手上嗎」


    「還不快把那惹是生非的鬼東西給砸了」朱岐在一旁忍不住朝方更淚大聲鬼吼:「方大钜子在想什麽快最好一腳踩它個幹淨方大钜子方大钜子別發呆啊快快毀去仙藥」


    這聲叫喊猶如當頭棒喝,方更淚渾身一震,猛然抬頭望去,心道:「朱掌門朱掌門做得到」朱岐這人天性務實單純,畢生不信鬼神,更從頭至尾沒有相信過長生不老藥,不管眾人如何討論,他都認定這件事是「不可能」三個字;就算有人把丹藥煉出來,他也還是「吃下去沒用」五個字,至多再加兩字變成「吃下去也沒屁用」七個字,邏輯非常簡單。


    方更淚與他相識十餘年,這時抬頭望見朱岐那張紅通通的臉龐,霎時仿佛看見一個非常親切又值得信賴的長輩,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口中高喊:「朱掌門靠你了」揚臂將木盒奮力向他擲出。


    「休想得逞」徐讓剛剛怕得是方更淚一口口水吐上去毀了仙藥,這才想起仙藥怕水這事情這些人並不知道,方更淚將仙藥擲出的同時,徐讓立即一掌向朱岐打去。


    這一掌間的分寸可真是難為了徐讓。因怕傷到仙藥,徐讓自然不敢使「千獄寒聖手」,隻是五指箕張,抓向朱岐胸口。雖隻使出了五成功力,但徐讓想這就足夠逼退朱岐,讓自己搶回仙藥了;朱岐眼裏看見的可不是同一回事,他隻見方更淚將木盒向自己拋來,徐讓隨即狠狠抓到。朱岐想都不想,便以他成名的分鬃刀法應戰。金背大刀一閃,便是七下擊出六下落了個空,沒有砍中徐讓,最後一下卻「卡喇」一聲斜斜削中了裝著仙藥的木盒。


    徐讓隻道自己一爪抓去,朱岐必然退後,哪知在他徐讓眼裏那長生不老藥是寶,但在朱岐眼中,那藥丸卻是個屎,居然二話不說,拿刀便砍。


    木盒在半空中,裂成了兩半。


    仙藥的香味四溢。香傳十裏,如霧般彌漫,所有聞到味道的人都精神為之一振。就連身受重傷的衛莊,吸進數口香氣,都感覺鬱結的胸膛舒暢許多。


    如黃金珠子般的仙藥,滴溜溜地從破開的木盒中滾了出來。


    滴溜溜地在地上打轉,打轉,打轉。


    消失在森林的茂密長草之中了。


    「仙藥仙藥我的仙藥啊」徐讓放聲悲鳴,再也不理會朱岐,「撲通」便跪在地上,用手掌在草叢中四處摸索。但凡對仙藥有一點兒私心的人,這時再也裝不下去了,仙藥的香氣如餌一般引誘著他們。雖說在場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是打著仁義的旗號來到鬼穀,但到了這個時候,發瘋的人們卻占了一大半。


    忘了憂國憂民、解民倒懸、反秦大業。


    忘了身分地位、尊卑榮辱、男女之別。


    什麽都忘了、都忘了。在這些人如今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隻盼自己能幸運地先找到仙藥,然後一口吞了它。儒家、墨家、蒼鬆派、丹嶽派、八卦門、淮水幫、風旗門,每個門派中都有人瘋也似地馬爬在地尋藥。


    「有啦有啦」左十二開心地眯著眼,望著自己手中兩指緊捏住的黃金珠子,開心地笑了,「想不到我左十二有此福分」說著張開大口,便要將仙藥吞落。一柄風旗門的獨特兵器忽往左十二麵前劈落,狀若板斧的鋒利旗緣登時砍斷了左十二右腕。左十二根本來不及閃避,連痛也尚未知覺,麵頰一濕,已讓自己的鮮血噴濺得滿臉都是。他瞪著自己的斷腕,踉蹌倒退了兩三步,這才握住自己的手臂發出慘嚎:「啊啊」


    身為淮水幫幫主,居然當眾這樣失態叫喊,若是換作其他場合,左十二這張老臉可說從此抬不起頭來了,幸好這個時候,沒人在乎失態不失態、硬挺不硬挺。就連左十二的親生兒子左碧星,明明就在左十二附近,都沒有將左十二這一聲慘叫放在心上,隻是喃喃念道:「快仙藥在斷掌手裏」


    風旗門唐過天砍下左十二右腕後,倒舉長杆,彎身正欲拾起地上的斷掌,驀然驚見一柄長劍斜斜削來,唐過天大驚,「可別連我自己的手腕也給削斷了」急忙縮回左臂,衣袖卻已「嗤嗤」兩下被劃破,便聽得八卦門賈是非陰陰笑道:「休想奪走這斷掌。」唐過天哪肯罷休,立即與賈是非打了起來。


    「對仙藥在斷掌手裏」眾人不約而同地蜂擁齊上去搶左十二的斷掌。「我拿到啦我拿到啦是我拿到啦是我」風旗門中的女弟子黎慧琛,抓住斷掌開心地喊道,隻是話才沒喊幾句便歪身倒地,也不知究竟是死在誰的手裏。八卦門的駱賓洋明明雙手空空,隻是忽然縱跳開來,頭也不回地向外急奔,卻被蒼鬆派的沈玉簫不由分說地刺死在地。反倒是殺人魔王的徐讓,此刻卻高聲喊著:「不要殺人不要動手血汙會毀了仙藥的啊。仙藥我的長生不老藥啊」


    荊天明、珂月、衛莊、方更淚、花升將、朱岐,還有龍蟒雙雄中的黃止殤,目睹此現狀臉上俱都浮現出極為恐懼的表情;仿佛在他們眼中看見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極度的死亡;仿佛在他們眼中所看見的,不隻是眼下此刻各大門派的爭鬥,而是未來整個武林的自相殘殺;仿佛在他們眼中所看見的,不隻是鬼穀這座城市裏的一個小角落,而是地獄本身。


    「斷掌裏沒有藥沒有」沈玉簫剛剛飛身攔截抓下斷掌,身形甫落,口中便已大叫:「不見啦不見啦仙藥不見啦」顯然仙藥在這你爭我搶的過程當中,不知何時已自那斷掌中滾落遺失。


    一時間場上眾人身形頓矮,有人低頭,有人彎腰,有些人更索性爬到地上東張西望。那景象甚是滑稽,但荊天明他們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


    端木蓉也望著眼前這一片廝殺爭奪景象,但她眼中沒有畏懼,也沒有欣喜,甚至連她心中也是一片平靜。這個一手創造了長生不老藥的女子,對眼前的地獄並不感到愧疚。端木蓉心中一清二楚,「仙藥是我創造的沒錯,但地獄可不是。」眼中則直直盯住龍蟒雙雄黃止殤腳下的幾片枯樹葉。


    「師哥快快幫我找找」同是龍蟒雙雄的湯祖德看來卻沒有黃止殤那樣冷靜,從一開始他便大吼大叫著要人將仙藥交給自己,直到此時,湯祖德仍不放棄。「無無無」黃止殤拚命想要阻止自己的師弟,口齒不清地說道:「別跟惡哈已哄」


    「我不是跟著瞎起哄,」湯祖德搖頭說道,「師兄,你信我,我有辦法。快啊快幫我找到仙藥才是真的」黃止殤見湯祖德如此沉迷,哪裏肯信他說的話,隻是不肯幫忙。「唉算了,算了相處了一輩子,沒想到連師兄都不信我。」湯祖德氣得跺腳,怒道:「我自己找自己找成了吧」


    忽然間,湯祖德注意到,在這所有慌亂的人中,有一個平靜如水的人。她臉上帶著微微笑容,望著這一切。不不是望著這一切,湯祖德順著端木蓉的眼神瞧去,在師兄黃止殤的腳下不遠處,有幾片枯葉,那金黃色的枯葉悄悄地保護了躲藏在它底下的黃金珠子。


    「師兄。」湯祖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兀地說道:「記得告訴師父,我是怎麽死的。」


    「啊」黃止殤張大了口,不明所以。


    湯祖德輕輕蹲下身子,從枯葉中撿起了黃金珠子。長生不老藥如今就在湯祖德手裏,除了黃止殤和端木蓉之外,竟沒有人發現。


    「無無無」黃止殤拚命想阻止,不知為何,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吞下去吞下去」端木蓉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她兩眼放光,心髒怦怦地愈跳愈快,心中默念道。


    湯祖德左手捏著藥丸往嘴裏塞,右手抓住自己的銅環,狠狠地往自己的腦袋敲了下去。長生不老藥在一沾唇的那一瞬間,化為烏有,如雪般地融化在湯祖德的口中;而那狠狠砸落的銅環,也盡責地撞碎了湯祖德的後腦。


    「嗬嗬嗬」黃止殤見到師弟倒下,這一刻他終於明白湯祖德到底有什麽辦法了。對湯祖德來說,毀去仙藥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憑他的本事想要毀去仙藥,隻有一途:那就是先吃下藥丸,旋即自戕。


    「對偶對不起哩」黃止殤抱住了師弟的屍首,放聲大哭了。


    「哭什麽讓開點。」端木蓉三步五步走了過來,一把推開了正在哭泣的黃止殤,「讓我看看藥效。」


    隨著神醫端木蓉擺弄檢查湯祖德的屍體,眾人這才注意到,剛剛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光線不知為何變得很暗,每個人都凝視著湯祖德,坐在樹下的衛莊卻仰頭望天。


    就在此刻,太陽不見了。它變成一個圓圓的暗影,隻剩下周緣細細的金色光圈。「莫非是天象示警」衛莊心中惆悵,暗自想道,「仙丹就此絕世,方上大限不遠」衛莊一直看著那個圓圓的暗影,直到那暗影漸漸退開,漸漸地還原太陽麵貌,將光還給大地。


    端木蓉卻沒有注意到天上異常的變化,就算陽光再暗,她也隻緊盯湯祖德的屍體。前後不消片刻的過程中,湯祖德全身自裏而外,自上而下,確實迅速地發生了極為巨大、但從外表看來卻非常細微的變化。


    「他他的臉沒錯,他變年輕了。」端木蓉長長籲了口氣,這湯祖德原本生得就麵貌醜陋,加上又矮又胖,雖說是三十五歲,看起倒像四十開外。雖說服下仙藥後,便即氣絕,但那圓胖的身體到此刻已看似隻有二十五歲年紀。


    端木蓉滿意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說道:「真可惜,要是他能再多活個一時片刻,就算能讓我把把脈也好啊。」邊說還邊伸手反覆在湯祖德周身上下撫摸。珂月、方更淚、花升將等人也看得癡了,「真沒想到風樸子留下的真是長生不老藥。」


    荊天明卻不太注意那長生不老藥的威力,湯祖德的行為所給他的震撼,遠遠超過了仙藥。一個能力也不是很好的人,竟然獨力完成了毀去仙藥的重責大任,這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始料未及的。「壯士。」荊天明突然開口說道:「原來這就是壯士」他忽然明白了,在數十年前,自己的父親荊軻,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放棄了自己的母親、拋下了自己、選擇了刺秦的道路。「別哭了。」荊天明安慰黃止殤道:「湯兄弟是死得其所。」黃止殤點點頭,想要強收眼淚,卻哭得更大聲了,害得荊天明也掉下淚來。


    另外還有一人也哭得傷心。「這這不會是真的」徐讓看著湯祖德的屍體慢慢地回複年輕,最後變成了少年模樣。兩隻灰蒙蒙的眼珠子忍不住掉下淚來,淚水彎彎曲曲,不斷地淌過他疊滿皺紋的幹朽老臉,「還給我」徐讓抽抽搭搭,言語毫不連貫地啜泣哭道:「是我的沒啦沒有啦,怎麽會還我呀,我嗚嗚嗚我的我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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