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了青蔥樹林,走過流水河邊,走過炎寂的日子,更走過一個又一個荒涼小鎮,眾人經過風塵仆仆的長途跋涉,終於抵達他們的目的地——邯鄲。


    當時的邯鄲雖然已隨趙國的陷落而併入秦國版圖,卻也聚集了一群人,尊奉墨家思想,體現其兼愛、非攻、尚同、尚賢、非命等精神。他們相信人之生而平等,需當互助互愛,反對侵略戰爭,彼此不分貴賤,選賢與能。


    這群墨家子弟,人稱墨者,自立成軍,紀律嚴明,獨立於任何國家勢力之外,為天下太平而奔走,便成了秦王吞併天下的心腹大患。這是隨著天下局勢底定,臨近齊國的邯鄲已經成了墨家軍的根據地,他們伺機而動,準備隨時阻止齊國的淪陷。


    蓋聶前往邯鄲,便是打算將荊天明等人安置在此,他自己卻要隨著墨家軍前往齊國。臨行前一晚,荊天明來敲蓋聶房門。


    「師父,弟子有問題想請教您。」


    蓋聶早已看出荊天明心事,開口便問:「是不是為了百步飛劍?」


    荊天明微微露出詫異的表情,但見難以啟齒的話題有了開端,也就毫不隱諱地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一個月前,弟子差點命喪師叔劍下。那時候,師叔之所以沒有立刻取我性命,是為了想看師父的飛劍三式。」


    蓋聶點點頭,說道:「當年你師祖閔於天,以八招「百步飛劍」名揚天下,但晚年卻去繁化簡,重新精煉出這三式「一以貫之」、「一了百了」、「一無所有」。八招取於形,而三式取於意,「百步飛劍」從此形神俱在,你師祖晚年所創的劍法,你師叔沒有學到,想必是遺憾在心。」


    荊天明繼續說道:「弟子學劍兩年有餘,本以為就算再不濟事,也該能接下師叔一招,沒想到那天的下場卻是一敗塗地,被師叔說,我配不上[百步飛劍]……」


    「天明,那種話你聽聽就好,用不著放心上。學劍兩三年,連小成恐怕都談不上,若你真能接他一招,他還配稱你師叔嗎?」


    蓋聶語重心長,話還沒說完,荊天明卻忽然撲通一跪,向蓋聶聶求道:「師父這一走,弟子可能幾年沒人指點。事實上,弟子早就想說,我習練[一以貫之]和[一了百了]這麽久了,深感它易學難精,那八招[百步飛劍],弟子也曾看師父在危機的時候使過,證明您未曾棄它於不用,不知師父能否在離去之前給我一些提點,比起弟子未能得心應手的後兩式,相信前八招應能給我更多啟發。」


    「天明,政令與刑罰的目的,都是為了在亂世當中快速地建立秩序,你聽過商鞅變法嗎?」


    蓋聶沒有正麵回答荊天明的問題,卻先岔開了話,荊天明雖不知師父用意,卻還是恭敬答道:「那是秦孝公任用了商鞅,而商鞅為秦國建立起嚴正而有公信力的律法。」


    蓋聶點點頭,繼續說道:「我沒有教給你的前八招,正代表著這樣的精神,你師祖透過嚴謹的鍛錬,快速融會一個劍客所需要知道的用劍之道。」


    說到這裏,蓋聶話鋒一轉:「可是,最後他卻教出了像你師叔這般誤入歧途的人。天明,你該還記得,當年我和你師叔那一場對打,二人原本難分軒輊,最後我卻用這飛劍三式敗了他。這個結果總令我感歎不已。如果當初你師叔也學了這三式,他就不會亂了劍心,而去效命秦王。


    劍心既亂,他用劍的境界就無法有所突破。這也是我為什麽堅持隻教你三式的用意所在。學前麵八招易有小成,但更容易讓人感到自滿,治國之道也是一樣。你想我們為什麽要反抗秦國?它崛起得快,壯大得快,為師雖然有份心要阻止齊國淪陷,仍是以卵擊石,依我看,隻怕秦王終將會一統天下。


    可是,天明,秦王隻是以法治國,而不以德化民,這樣的國家終究不會長治久安。同樣的道理,習劍之路,萬萬不可貪求一時的進步而過於急躁了。」


    荊天明低頭默默不語,心想:「一套劍招若要練上十年八年才能用,而因為戰亂失了性命的俠客又如此不計其數,隻怕再過三年五年,別說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凋零殆盡,就連他們的劍法武技都會失去傳人。」這番話他不敢明講出來,隻能抬頭說道:「師父,弟子不想要一直當師父的包袱,隻願盡快有力量守護身邊的人。」


    蓋聶沉默一會兒,歎口氣,拿起長劍掛上一條銀鏈子,對荊天明說道:「隨我來吧。」


    蓋聶領著荊天明來到後院,說道:「為師此行一去,恐怕凶多吉少,既然你如此堅持,為師這便將[百步飛劍]前八招傳授與你,但願將來有一天你能夠領會,這八招其實都已在後三式當中。天明,為師此行一去,將來不知是否還能再見你一麵,現下時間緊迫,你能記多少便記多少,好好看著吧。」


    說著衣袖一蕩,長劍高舉,口裏朗聲念道:「[百步飛劍]第一招,[太倉一粟]!」左腳跟著擦出個半圓,下盤一沉,手裏劃出一圈劍光,瞬間往前直穿而出,緊接著身形翻轉,口中大喝:「第二招,[星移鬥轉]!」


    荊天明大氣不敢喘,兩眼不敢眨,緊緊盯著蓋聶的每個動作,深怕會有任何遺漏,眼看蓋聶一會兒劍走輕靈、一會兒氣勢如虹,不若三式「百步飛劍」使來簡樸穩重,這八招卻快捷繁複,變化多端,長劍一下子握在蓋聶手中,瞬間又隨著一條銀鏈飛射而出,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少看,荊天明目眩神馳,滿腔是對蓋聶的敬佩與崇拜。


    但見蓋聶身形扭轉,行走如意,劍光在夜色中翻掀迭蕩、劍氣恍若風起雲湧,口裏繼續將這一招一式喊了下去,「太倉一粟」、「星移鬥轉」、「雨打梨花」、「草長鶯飛」、「落霞殘照」、「眾川奔海」、「塵飛影遠」、「拂袖而歸」。


    蓋聶將這八招「百步飛劍」全部使完之後,收起長劍,拆下銀鏈子交給荊天明,說道:「這便留給你吧。劍術之道還很長遠,你好自為之。」接著又從懷中掏出一捆竹簡,「天明,接下來的日子,為師希望你能先把這裏麵的東西熟讀參透,之後再繼續練劍。」


    荊天明接過竹簡,打開來,赫然發現竹簡的一開頭,竟刻著「坐忘心法」四個大字。他略感訝異卻也不覺陌生。年幼之時,荊天明就曾在秦宮裏聽伏念提及他這獨門的內修之道。


    「這是伏念先生留下的?」荊天明問道。


    蓋聶點頭,「沒錯。顯然你對它還有印象。」


    荊天明望著那捆竹簡,內心不禁充滿困惑,裏頭所寫的,完全不是令他陌生的字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荊天明越看越傻眼,心裏喊道:「這分明是老子的《道德經》,哪是什麽武功秘笈?」


    他一陣心灰,想道:「師父不希望我練習八招[百步飛劍],便硬是拿本書要我先看,這老子的《道德經》,豈是三兩天能熟讀參透的呢?」他卻不知,這竹簡裏頭所記載的,的確是老子的《道德經》,但卻是伏念大師整理節錄過了,所以的確是伏念大師的「坐忘心法」無疑。


    蓋聶拿出這套「坐忘心法」給荊天明,確然有其苦心,隻是他天生拙於言辭,荊天明又不善表達,以至於師徒二人總是有些話好像該說,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加以蓋聶個性古板,他總相信時間久了,做徒弟的自然會明白師父的用心,偏偏荊天明也有個牛脾氣,他覺得師父不肯認真教他武功,求過一次之後也就不願再多說什麽了。


    於是師徒二人各自滿腹心事,但誰也沒多說,這畢竟是蓋聶臨行之前的最後交代,作為徒弟的荊天明依舊恭恭敬敬地接下了這本「坐忘心法」,他心想:「師父越是要為難我,我便越得咬牙撐持,做給師傅看。師父定是料想我自個兒沒法參透這老子的《道德經》,我便非要把它給看個滾瓜爛熟,真把它當本武功秘笈,當它是伏念先生的「坐忘心法」,從此每日打坐練功,非得想透裏麵所寫的道理,倘若還有一字不懂,我便一天不練[百步飛劍]。」


    當下打定主意,收起竹簡,跪下來向蓋聶磕了個頭,多謝蓋聶這些年來的教導,這才回到房間,趕緊將方才看過的八招「百步飛劍」在腦子裏不斷複習,唯恐有所遺忘。


    翌日清晨,蓋聶整好行囊,趁著眾人尚未醒來便獨自悄然離開,不料才走沒多久,便見端木蓉也好整以暇地背著包袱,站在無人的大街上等待。蓋聶詫異問道:「端木姑娘,你這麽早,上哪兒去?」


    端木蓉睜大眼睛,回道:「我還能上哪兒去?當然是你上哪兒去,我便跟著去。」


    蓋聶更加詫異,說道:「端木姑娘,我這可是要去打仗啊。」


    「我知道呀。」


    「端木姑娘,」蓋聶不懂端木蓉怎麽會如此搞不清楚狀況,又道:「屆時我自顧不暇,恐怕無力顧及你的安危。」


    「誰要你照顧啦?我又不是不會武,你隻要做飯給我吃就行了。」


    「恐怕沒時間做飯給端木姑娘吃。」


    「一天不做飯,兩天不做飯,難不成一個月下廚一次還真會壞了你什麽大事?」


    蓋聶臉色為難地僵了一陣子,終於說道:「君子遠庖廚。」


    端木蓉想了一下,這才明白,噗嗤一笑說道:「那好吧。你偷偷做給我吃,別讓其他人瞧見,我絕對不會說的,你放心。」


    「端木姑娘,」蓋聶歎口氣,「此去凶多吉少,保不定能活上一個月呀。」


    「是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再也吃不到了……」端木蓉喃喃自語,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害怕神情,接著又對自己說,「吃到一頓算一頓吧。」抬起眼來,很堅定、很理所當然地望著蓋聶說道:「事情很明白,我也不大樂意,但實在沒辦法,總之,你要是還一天活著,我便非得一天跟著你。」


    蓋聶呆望了端木蓉一會兒,完全沒輒,隻好歎口氣,安慰自己地想:「也罷,無論如何,屆時必有傷亡,或許帶個神醫去反倒是明智之舉。」於是不再堅持,也不說好,沉著臉一語不發地邁開步伐繼續往前,端木蓉微微一笑,拉緊了肩上的包袱,毫不猶豫地快步跟去。


    待眾人醒來時刻,這兩人早已走得遠遠,前往齊國去加入墨家軍的行列,共同抗秦。


    蓋蘭本意隨父而去,但蓋聶實在不願再讓女兒隨他過亡命生涯,蓋蘭也知道自己身負照看四名少年少女的重責,無奈隻好留下,決定再來開間包子店,雖然手藝不及蓋聶,總算也還能維持生計。


    毛毬自告奮勇說要學做包子,幫著蓋蘭照顧包子店,餘暇便手捧師傅所留下的一本《洛書》參研詳讀,還不忘常常練習他那不成火候的定身咒。


    項羽的叔父項梁,由於自身忙於帶兵出征,早已托人在邯鄲打點一切,為項羽備好住處,更因得知項羽有心學習兵法,重金托付兵家學者嚴加督導。


    項羽二話不說,便拉著荊天明、高月、劉畢三人共居一處,劉畢很快地便又開始上學堂習讀聖書,高月念書念得有一搭沒一搭,荊天明則是成天將自己關在房內,偶爾才見他出來舒活筋骨,有時忍不住拿起了青霜劍,竟然也就隻是將一些基本步法和基礎劍訣不斷反覆,果真不去練那八招「百步飛劍」,連飛劍三式都不再出現。


    如今這日子雖不比淮陰時無憂無慮,也總算是暫且安定了下來,隻是遠方戰火的隱憂仍不時環繞,轉眼之間,一季又一季地便過了。


    在那遙遠而廣闊的北方大地,匈奴族的部落,正為了他們的將來而憂心忡忡。


    秦國一統天下在即,長久以來居住在中原北方的匈奴部族也漸感威脅。打從戰國時代,匈奴部族便開始在北方壯大,且不斷寇擾燕、趙兩國。在無數次的劫掠當中,食髓知味的匈奴族也逐漸覬覦富庶的中原。


    秦王政的坐大,日漸危及他們的野心,甚至開始造成匈奴族的內部出現兩種不同的聲音。主戰派,主張立刻推舉強而有力的領袖人才,統一匈奴各部,合力杜絕秦國的進犯;主和派,則認為應該先和秦國締結友好關係,劃地為界,以時間換取空間。


    大雪紛飛的夜裏,一匹快馬在營帳前停了下來,馬背上的使者急急忙忙地跳下,連馬都沒栓,便掀開簾子跑進帳內。顯然他的主人已經等候多時,此刻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一見使者回來,趕忙迎上前去急切問道:「怎麽樣?秦王政有回覆了嗎?」


    「回大人,信在這裏。」匈奴使者小心翼翼的自懷內掏出信函,交給他的主人——呼都兒。呼都兒乃是匈奴部族當中,相當有名望的一位部族首領。他迫不及待地拿了信,坐回椅子上展信閱讀,表情先是欣喜,但沒過多久,便麵有難色。


    「大人,信上怎麽說?」圍坐在帳內的將領們紛紛探問。


    呼都兒皺起眉頭,說道:「秦王政答應要幫忙,但是有兩個附帶條件。首先,他要咱們將[冷月霜刀]送到鹹陽,以表誠意。」


    呼都兒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立刻有人大聲抗議:「大人,冷月霜刀是咱們族人的驕傲,也是咱們的技藝遠遠壓過中原人的證明。中原地方絕對找不到一位刀匠,能做得出這樣巧奪天工的傑作!」


    這人話才剛說完,旁邊就有人反駁,說道:「大人,不管冷月霜刀有多麽價值連城,都不會比一個部族的命運重要。如今咱們若是要跟頭曼為敵,能幫助咱們的隻有秦國。能用一把刀換來秦王的承諾,已經是非常劃算的條件了。」一時間帳內沸沸揚揚,兩派聲浪各持己見。呼都兒揚手示意,要眾人冷靜下來,繼續說道:「秦王要求的第二個條件,就是要咱們對欒提頭曼發兵。隻要秦王拿到冷月霜刀,就會立刻下令邊境的軍隊,幫助咱們夾攻頭曼。」


    眾人一聽嘩然,就連主和派也麵有憤色,「大人,秦王這樣未免太沒誠意!一旦咱們對頭曼發兵,就等於是表態了!到了那一刻,便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所以,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贏得了頭曼,咱們才能開戰!」


    「就是啊!萬一秦王政拿到冷月霜刀,卻食言不出兵了呢?別說刀回不來,咱們的性命也統統不保!」


    「大家先冷靜下來!」呼都兒揚聲壓過眾人騷動,緩緩說道:「今天就是因為已經下定決心,要和頭曼劃清界限,大夥兒才會聚集在這兒,在座的各位,都算是頭曼的政敵,如今他登高一呼,以[單於]之名自居,遲早也會逼咱們表態。他要和秦國決一死戰的立場是很明確的。可是想也知道,就算咱們服他,首當其衝被派去送死的,也還是咱們。」呼都兒說完環顧四周,眼看眾人沉默不語,顯然已經沒有其他選擇。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響起,那聲音冷若冰霜,淡淡說道:「大人,不如由我來將冷月霜刀送到秦王手裏吧。」


    呼都兒身後的角落,一個女人坐在陰暗處,不知道為什麽,先前竟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這時她一開口,眾人皆忍不住暗暗倒抽一口涼氣,露出害怕神色。


    這名女子的一張臉上非但沒有半點表情,甚至完全看不出年紀,她的肌膚白皙似雪,渾身包裹在一襲黑紗之中,兩眼看似無神,仿佛這帳篷內滿滿的人,她誰也看不見,然而無論是誰和她的目光接觸了,都覺得像是有把刀子割下來一般。黑衣女子一邊說話一邊緩緩起身,悠悠然踏出了黑暗角落,金色火光無比溫暖地將她包圍,眾人卻都因為她的靠近,感到一股強大的寒冷。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下毒高手——「月神烏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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