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荊天明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今天是他習武以來第一次與人交鋒,這些年來每天練習的功夫非但有用,而且不至落敗,雖說打得有些稀裏糊塗,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又驚又喜。荊天明忍不住在腦子裏將白天與黑白花三兄妹惡鬥的情景反複想過,如此躺了兩三個時辰才終於漸漸睡去。


    端木蓉睡至半夜卻忽然張眼醒來,竹屋外,沙沙作響的青竹林中隱隱傳來一陣極輕的歌聲。


    端木蓉迷迷糊糊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悄悄走到窗邊瞧去,隻見一個男子站在月光下,衣袖飄飄,麵容清癨,口中兀自輕唱自己常常哼著的歌,隻是此歌出自男子口中未免低沉些:「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男子唱到一半停了下來,歎口氣,在青竹林中來回踱步,端木蓉兩眼惺忪地偷瞧了好一陣子,才看清眼前之人原來是衛莊。


    自從回到鹹陽之後,衛莊每到夜深人靜便經常輕輕哼唱著這首歌曲,也曾尋過熟知南方民情之人,得知端木蓉未唱完的下半闕描寫的是一個凡人暗戀上這年輕貌美的女神少司命,一眼成癡,無法自絕情意,卻苦人神相隔,此情終不得遂。


    這四年來,衛莊已來探訪過端木蓉數次,他不願再遇上鮑野派出的殺手,總挑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孑然一身獨來獨往,雖自知情根已種,卻不知該如何麵對是好?


    衛莊望著月光下的竹屋、佳人不遠,唯心相隔,真是心似豆穀,情如石磨,碾得他心痛入骨,情不自禁唱起這歌的下半闕:「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


    聲哀情傷,調低心遠,似乎在指責那個暮然回首與自己四目交顧的女子,來的時候既不曾言語,離去之時也不曾告別,自顧自地乘著風雲而去,卻不知她離去之際,卻將別人的心也帶走了,隻留下一個沒有靈魂的身軀,兀自在此等她回來。衛莊感歎萬分,又是反複吟唱。


    端木蓉看了半天,隻見衛莊把這楚國歌謠唱個不停,一遍又是一遍,漸感不耐,幹脆咿呀一聲推門而出,說道:「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要進來?」


    衛莊一震,轉頭看去,端木蓉斜倚木門,一派慵懶地瞧著自己,不禁滿臉通紅,咳嗽一聲說道:「端木姑娘,打擾了。」


    端木蓉擺擺手打個哈欠,說道:「知道就好。」


    衛莊勉強略定心神,吸口氣跟著走了進去,看看掛在牆上的焦尾琴,從懷中拿出一卷琴譜,雙手奉上,說道:「端木姑娘,這是在下特地為你尋來的一本琴譜,乃是鄭國兩百多年前流傳的歌曲。」端木蓉立刻滿臉堆歡,拿過琴譜也不道謝,當場就低頭翻閱起來。


    接著衛莊便沒了話,站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端木蓉抬起頭來,奇怪的問道:「咦?你幹嘛老站著?」


    衛莊咳嗽一聲,說道:「我站著,我站著很好。多謝端木姑娘。」接著又是一陣靜默,端木蓉隻好又問道:「要喝茶嗎?」衛莊搖頭答道:「不喝茶,不喝茶很好。多謝端木姑娘。」


    端木蓉見衛莊滿頭大汗,不禁皺皺眉頭說道:「你很熱呀?臉色不太對勁,過來,我把把脈。」


    「不,不把脈,不把脈很好。多謝端木姑娘。」衛莊連忙後退一步搖手回答,擦拭汗水,清了清喉嚨,好一陣子才終於開口說道,「端木姑娘,我想……我想……」


    「你想什麽?」端木蓉見他顛三倒四不知所雲,毫不客氣地問道。


    「我想,我想……我想……」衛莊連忙說了五六遍,明明是一句「我想你」,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改成了,「我想……我想說的是……這一年來我已經不太頭疼了。唉!」


    「唉什麽?」端木蓉點頭回道,「那很好呀。」


    衛莊跟著點點頭,接著便像斷了線似的又沒有了聲音。


    就這樣,兩人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隻把端木蓉高的莫名其妙,不禁開始打起哈欠來。


    「端木姑娘,」衛莊忽然說道,「打擾了,你繼續休息吧,在下這就告辭。」說罷,也不等端木蓉說話,便突然轉身邁步向外跨去。


    端木蓉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琴譜,忽然揚聲喊道:「對了,你不是一直很想聽我彈琴嗎?」


    衛莊停步,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望著端木蓉。


    端木蓉笑嘻嘻地道:「我那把焦尾琴非等到月圓,否則彈不出好聲音來。再過三日便是十五,不如這樣吧,三日之後你再來,我彈奏此曲算是回贈如何?」


    衛莊一聽喜出望外,笑逐顏開地又點了點頭,這才真的轉身大步離去。


    隔天,端木蓉便趁著行醫開診之時,對一位病人提到自己將於十五月圓之夜彈奏一曲兩百多年前鄭國所流傳的國風,歡迎對琴藝有興致的人來聽。


    端木蓉說話的聲音雖輕,這個消息卻像落雷似的在街頭坊巷間炸了開來。眾人一來感激端木蓉醫術高超,樂意捧場;二來聽說端木蓉的住所號為「琴韻別院」,顯是端木蓉除醫術外,更以琴藝為傲,如今她要獻藝,真可說是此曲本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哪裏能夠不湊湊這個熱鬧呢?


    到得當日,天剛剛黑,「琴韻別院」裏頭便已人潮洶湧,水泄不通。院內兩排燈籠高掛,底下人聲鼎沸,無論是文人雅士還是宰豬屠狗之徒全都到齊。劉員外一家帶齊仆從排場浩大地夾雜其中,他身旁坐著劉氏,兩人輕聲說笑,另外那二、三、四、五姨太們則各個花枝招展地圍坐在旁,苦於不能輕易開口說話,隻得你推我擠,指指點點地大打手語。


    劉畢則和荊天明、阿月、項羽一起興衝衝地坐在最前麵,就連蓋蘭也在蓋聶的吩咐下特地收了包子鋪休業一天,其他更有那些被治過病的、整過骨的、敲過背的、紮過腦子的,人人攜家帶眷、個個呼朋引伴,引頸望著涼亭中的那把焦尾琴,隻等著神醫端木蓉出來。


    衛莊底首斂目,隱身在人群最後,「但願端木姑娘能動得我的心意。」衛莊在心底反複地祈禱著,忽聽得有人喊著:「來了,出來了!」抬起頭來,見端木蓉將兩手輕輕覆上琴弦,大夥在底下連忙相互低聲喝斥,一時全都安靜了下來,隻見端木蓉十指如蔥,琴音歌聲同時響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端木蓉隨琴吟哦唱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撓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正是衛莊所訴衷情,花了好大功夫得來的鄭國國風《子衿》,衛莊聽歌如癡如醉,端木蓉吳儂之語正唱出他心中悠悠思念:「我心底隻盼著一個身穿青衣之人呀,我不來看你,你可曾給過我任何音訊?我不來看你,你就忘了我嗎?當我人在鹹陽,寤寐難眠,莫名地來回走動,一舉一動都隻是在思念你。」


    衛莊情有所係,不覺動容,其餘眾人卻麵麵相覷,就連荊天明也難掩詫異之色,身旁阿月噗嗤一笑,荊天明連忙推他一把要他住嘴,劉畢緊咬牙關努力忍耐、項羽則臉色鐵青額頭上直冒汗。


    誰都沒想到,涼亭下端木蓉歌聲清婉,但那隻焦尾琴上,宮尚角徵羽五弦上五音互不相連,真好像榔頭釘耙鋤頭鐮刀彼此互砍一般,又宛若鴉蹄馬嘶狼吠驢鳴齊聲奔到,端木蓉唱到第二章,有人不住搖頭,有人抱住腦袋,聽眾人人勉力支撐,免得惹惱了端木蓉,萬一她發起脾氣將來不願醫治自己,豈不是太虧了?


    端木蓉直唱到第三章,還有那奮勇的鄉民站起來用力拍手,大喊:「端木姑娘唱得好!唱得好!」隻可惜話說完,便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劉員外的五姨太忍了一整天,都沒把自己本日配額的那一句話說出口,這時再也忍不住嬌聲大喊道:「別彈啦!我再也受不了啦!」


    一旁的二姨太立即跟著大喊:「我也受不了啦!」三姨太趴在地上吐了起來,口中呻吟道:「快……快……快逃呀!」四姨太則扯著劉員外放聲大哭:「這實在是太難聽,太難聽啦!老爺!你快替奴家做主呀!」


    這二、三、四、五一台一帶頭,眾人紛紛趁亂而起,拖兒帶女地向外爬,耐力比較足的就臉跑帶爬,穿過竹林,奔出了「琴韻別院」,霎時間,院子裏隻剩下站在麵前的四個少年,衛莊見到其中一位滿臉泥垢的小乞丐倒在地上大笑,一位衣著華貴的壯碩少年則輕輕拍著一位正在嘔吐的文弱書生的背,另一位外表俊秀的少年,臉上又是驚愕又是同情,朝端木蓉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端木蓉忽然覺醒,倏地起身抱起焦尾琴轉身走進竹屋。衛莊略略猶豫,立即快步經過四個少年,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奔入了屋內。


    大廳中,衛莊四下不見端木蓉人影,便往內堂尋去,正想著該怎麽安慰她才好,卻聽見裏麵傳來男人的低沉嗓音,衛莊心中一凜立即停步,想了想後提氣慢慢靠了過去,一靠近便聽見耳邊傳來端木蓉語帶哽咽的聲音說道:「你,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麽?大夥都跑了。」


    一陣沉默之後,那男人柔聲說道:「你別傷心,不然這樣吧,你再彈一次,我願意聽。」衛莊登時一顆心如墜深淵,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不是蓋聶是誰?


    「原來他藏身在淮陰!」衛莊心想,「他又怎地和端木姑娘相識?其他人都在院子裏,便隻他一人在屋內等候,難道他和端木姑娘……難道……」刹那間千頭萬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不是和當年如出一轍?老天爺未免……未免對我衛莊太不公平。」


    衛莊這麽想著已是熱淚盈眶,怔怔地佇立良久,裏頭兩人再無對話,隻是不一會兒,那鴉蹄馬嘶狼吠驢鳴的琴音再度破空響起,衛莊在屋外同時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歎息。


    「誰在那裏?」蓋聶一聽見聲音,連忙追了出來,剛剛跨出「琴韻別院」大門,便聽得人說:「蓋聶啊蓋聶,你可得好好活著呀。」這聲音如此耳熟,蓋聶激動地大喊:「師弟?是師弟嗎?」


    月光下,衛莊麵目更顯蒼白,他看著那剛過四十的師兄,一對星目依然清朗豐磊脫群,臉上盡是對自己的關懷之情,衛莊對蓋聶淒然一笑,施展輕功,自往北方去了。


    「師弟,師弟別走。」蓋聶正待要追,突見東邊竹林上紅影一閃即逝,心想不好,難道是自己行蹤已然泄漏,師弟帶著秦國走狗前來追殺?他追到竹林卻無人影,蓋聶擔心荊天明安危,正欲回家,卻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從青竹下土堆發出:「大叔……大叔救我。」


    蓋聶凝神往黑暗中看去,隻見一小乞丐臥倒在地,正是常常來自己家吃包子的阿月。蓋聶大吃一驚,急忙就想上前抱起阿月,卻聽得端木蓉的聲音說道:「別碰他,他全身上下都是毒,沾者立斃。」


    「毒?」蓋聶不解地說道,「我師弟不是會向人下毒的無恥之輩。」


    「你師弟是誰,我不認識。」端木蓉口氣不善地道,「不過誰說下毒的人就無恥了?」端木蓉在阿月身旁蹲下觀看,又冷冷地說,「你走吧,這孩子交給我。」蓋聶雖不知來龍去脈、但端木蓉說話斬釘截鐵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阿月如果真是中了毒,自己也無可奈何,試了幾次向端木蓉詢問詳細,她都不理,隻好無奈的回家去了。


    隔日天亮,荊天明從蓋聶那裏得知阿月中毒的消息,學也不去上了,直衝至端木蓉家,但在竹床上等著他的,再也不是那個活潑頑皮的阿月,荊天明眼見阿月雙目緊閉,臉上神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紅,有時聲嘶力竭地慘嚎,有時僅僅無力呻吟,眼淚大顆大顆從荊天明臉上掉落。


    「你別碰他。」端木蓉喝阻了正要碰到阿月的荊天明。


    荊天明不解地問:「姑姑,我……我……隻是想幫他擦擦汗。」


    「現在他全身上下共有十二種劇毒纏身,沾者立斃。」端木蓉沒好氣地說,「你碰他沒關係,不過我可騰不出手再來救你。」


    「臭……臭包子,」阿月聽在耳裏,勉強吐出幾個字,「可……可不要你救我,小爺……我……死不了……」話沒說完便又昏了過去。


    荊天明看著再度不省人事的阿月,依舊那麽倔強,眼淚像斷了線似的落個不停,一時間房裏靜默下來,荊天明心急如焚,端木蓉則滿臉困惑,像是在思索些什麽。


    「端木姑姑,你救救阿月吧。」荊天明打破沉默說道。哪知端木蓉並不理會,冷不防地開口問道:「天明,你師父是不是叫做蓋聶?」


    「是。」荊天明不願對她說謊,想了半天終於低聲答道。


    「是蓋聶。」端木蓉喃喃自語著,「真是蓋聶,嗯,天下第一劍蓋聶。」


    荊天明打斷她的沉思,說道:「端木姑姑,我師父是不是蓋聶不重要,請你先救救阿月吧。」說著說著就跪下了。「站起來!」端木蓉厲聲道,「你還不了解我的脾氣嗎?作什麽醜態?我要是不想救,你跪死了也沒用,我還怕沒人跟我下跪嗎?」荊天明站起身來,不再言語,隻是以眼神相求。


    「唉!」端木蓉走到窗邊眼神遙遠,緩緩說道,「我自幼在神都九宮門下學醫,後來我行走江湖,有些人便喚我作神醫端木蓉,你是知道的?」


    「嗯。」荊天明輕輕回答。端木蓉又說:「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師姐。」荊天明希望陡生,說道:「她……她也是學醫的嗎?」


    「不,她學的是毒術。」端木蓉回過身指著阿月道,「這便是我師姐,月神烏斷下的毒手。眼下他體內共有十二種劇毒,按五行相生相克之序排列,若解金火之毒,則土木之毒即至;偌解土木之毒,則水火之毒甫攻,真是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


    荊天明問道:「難道憑著姑姑手段,不能同時齊治十二種毒嗎?」


    端木蓉冷冷回答:「這哪會做不到?不過若我同時投以與十二種劇毒對治之藥,你這朋友現在就如一艘滿載貨物的小舟,你想我再加上十二箱笨重的貨物,這小舟焉能不沉沒?」


    荊天明一聽便知阿月所中之毒,即便是對神醫端木蓉來說也是個極大的難題,但他瞧見阿月痛苦掙紮的模樣,忿忿說道:「但我這朋友與那月神烏斷素不相識,他幹嘛要害他性命?」


    「烏斷不是要害阿月,」端木蓉答道,「我們兩人相爭已有十年,她毒了你的朋友,扔在我家,要看看是我神醫端木蓉厲害些,還是她月神烏斷高明而已。」


    荊天明想到世上居然有人隻為證明自己手段,對於無緣無故地剝奪一個人的性命無動於衷,心下肅然。


    「你走吧。」端木蓉說道,「我要看看阿月是怎麽中毒的,不想有人打擾。」荊天明點點頭,正要跨出房門,突然轉頭問道:「端木姑姑,你要怎麽檢查阿月?」


    端木蓉頭也不抬地答道:「廢話,當然是脫光他衣服檢查啦。」


    「可是你不是說,阿月身上的毒沾者立斃嗎?」荊天明狐疑地問。「煩不煩呀?小孩子不懂就不要問。」端木蓉不耐煩地說,「我小時候在南方的神都山,碰巧遇過一種紅冰蟬,從此百毒不侵,若非如此,烏斷對我下毒不就好了,還毒什麽別人。」


    「紅冰蟬?」荊天明一愣又問,「那是一種蟬嗎?」


    「廢話!」端木蓉推了荊天明一把,說道,:「快滾吧!別在這裏煩我。」


    荊天明從琴韻別院出來,回家拿了青霜劍,也不跟蓋聶、蓋蘭告別,獨自出了淮陰向南尋找神都山去了,他想既然紅冰蟬能使人百毒不侵,定然可解阿月身上的毒,為了阿月,無論有多艱難,自己都一定要找到紅冰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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