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 ss="yd-paragraph-c section j-chapter" data-paragraphid="3e2af331f2e744ff865e5c342aa0990d_5">第四章 病</h2>


    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聽雪樓。


    果然是名門大派的氣象,一進門宛如進了皇宮園林,院中綠樹如海,一眼望去竟似到了蒼山深處。隻在極遠處,才隱約有幾幢各色的樓宇亭台,疏朗有致。


    沿路雖不見有所謂的像“江湖豪傑”之類的人物,但即使是隨車的小廝侍從,雖然目光平靜,但閑適中自有一種凜然肅殺。


    青茗暗自歎了口氣,想起自己這番奉了父命來這裏的緣由。


    “聽雪樓的蕭老樓主,曾經在甘肅道上對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歎息,不明白同為曆代出名醫的薛家的人,為什麽二伯不像父親那樣老老實實地學醫濟世,成為宮廷禦醫,光耀門楣,偏偏要去闖什麽“江湖”呢?


    據說,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漢子,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


    “當年蕭老樓主死得突然,爹沒來得及做什麽,蕭家的人情就這麽欠下去了。”


    “近來,聽說他的兒子病得厲害了,這次咱們總得盡一份心力吧?爹是朝廷供奉,等閑不能脫身半步,就看閨女你的了……也虧得你雖是個丫頭,可家傳的醫術沒落下半點,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過你了,雖說這樣,但一個女孩子家拋頭露麵,唉……真是委屈了你。”


    人情債難還,即使是薛神醫家的小姐,也明白這一點,於是,隻能硬起頭皮,坐上聽雪樓的馬車來到了洛陽。青茗心下思忖著:隻盼這次治好了蕭家公子的病,以後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無任何關聯。


    那些傳說中一言不合動輒殺人放火的野蠻人。


    “公子就在園子裏。”到了一座白樓前,待進去,引路的童子卻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裏,“白樓重地,屬下不能擅自進入。”


    青茗進退不得,心裏不由憤憤地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規矩的,連待客都如此生硬。正想著,耳邊卻傳來了一絲簫音,極清極雅,聽不出什麽曲子,似乎隻是信手吹來,卻煞是動人。青茗一時間呆住,便在門口站了,靜聽。


    陡然,隻聽那簫聲的調子一滑,一個高音便上不去,登時頓住了,園中隨即傳來斷續的咳嗽之聲。


    “哎呀!”她脫口叫了起來:這不是中氣不足的問題了,聽那咳嗽之聲,分明是……


    “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嗎?”驚呼聲方落,耳邊忽然聽得有人詢問。抬頭,複又嚇了一次:本來空蕩蕩的小徑上,不知何時竟忽然出現了一個緋衣女子,正在看著她,臉色淡淡地問。


    一個很是清麗的女子,但是並不給人柔和親切的感覺,她看著青茗,青茗覺得她的目光似乎在冰水裏浸過,隻是那樣一眼看過來,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來,點了點頭,也不知如何回話,便聽得那個女子道:“隨我來。”


    轉過幾叢修竹紫羅,前麵便是一池碧水,緋衣女子來到水榭前,叫了聲樓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來,微笑道:“薛家神醫可是來了?”青茗定睛看去,隻見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臉頰清俊消瘦,手裏拿著一枝竹簫,一邊站起,一邊輕輕咳嗽。


    青茗上前拜見,眼睛淡淡地往對方麵上掃了過去,但是心裏卻猛然咯噔一下,臉色不由地變了。


    那樓主見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醫家望聞問切,這神醫之女這般情狀,隻怕心裏已有不好的判斷。然而他倒也沉得住氣,並不立時追問,隻微微一笑,拱手道:“久聞大名,姑娘是遠客,快快請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著他,也不坐,忽言:“公子這病,並非小女力所能及。”


    一語畢,斂襟深深一禮,轉身便回。然而方才回頭,也不見那個緋衣女子如何起步,轉瞬間已經換了位置,攔在前方的竹徑上。


    青茗歎了口氣,心下倒有些好奇起來:莫非,這種就是所謂的“武功”了吧?


    但是眼前這一對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和舉止,卻和自己想象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萬八千裏——特別是那位倚欄吹簫的蕭樓主,眉目間沉靜文雅的氣質,不但沒有絲毫的草莽氣息,看上去,和京城王府裏那些貴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脈也未診,如何便下此斷言?”緋衣女子開口,與其說是在反駁她,不如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或許還有救。”


    青茗對於她目光中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淩厲氣勢相當敏感,聽得此話,不由自主地在內心生出反感來,冷冷道:“蕭公子先天本弱,患有癆病想來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潰朽,而且血脈中有一惡瘤已至破潰之期,一旦血崩則大限立至……小女子的確無能為力,還請另請高明。”


    緋衣女子臉色轉白,卻仍是堅持道:“既然來了,多少盡一些人事吧。”


    “阿靖,今日你為何如此放不開?”陡然間,水榭裏的蕭樓主忽地笑了起來,聲音朗朗的,竟然有幾分愉悅,全不以剛聽到的神醫的診斷為憂。他放下了簫,走過來,對青茗笑了笑,目光卻隨即落在緋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這麽說了,那麽多費事也是無益。”


    然後,他輕輕擊掌,喚:“來人,送客。”


    花樹間輕輕一動,那些本來看上去靜謐茂森的枝葉間忽然憑空多了幾個人,飛燕般無聲無息地落地,單膝下跪:“遵令。”然後,其中一個白衣青年起身,對她微微一頷首,道:“姑娘,這邊請——”


    青茗對兩位點了點頭,也順著小徑轉身走。剛回過頭,忽然聽得耳邊蕭樓主帶著笑意,輕輕對那個緋衣女子道:“阿靖,一開始就和你說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無能為力,你卻偏要執意請來試試……不過,你有這份心,我也知足了。”


    “嗬,我隻是想知道,我們之間的契約還能維持多久而已。”那個叫阿靖的緋衣女子卻冷冷地回答,毫不避諱,“我已經在這裏耽擱得太久了……蕭憶情,你死了,我就可以離去了。”


    這樣的話,實在也太過分了。


    青茗忍不住要回頭嗬斥那個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個外人,終究還是忍下了,照舊往前走自己的路,卻聽到後麵蕭樓主微微咳嗽著,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經等不及了的話,咳咳,就不妨自己動手殺了我吧——然後,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說著這樣的話,語氣居然沒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緊,聽到後麵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忍不住放緩了腳步,遲疑著。就在這遲疑之間,後麵已經響起了屬下的驚呼:“樓主,你——”


    青茗驀然站定,回身,看見蕭公子正扶著水榭的朱欄不停地咳嗽,肩膀急劇抽搐著,身形搖搖欲墜,然而那個緋衣女子隻是在一邊冷冷地看著,不動分毫。


    醫者父母心,她終於忍不住返身走了過去。


    “不……不妨事。薛姑娘自行回去吧,恕在下……在下不能遠送。”一邊咳嗽,蕭樓主一邊斷斷續續地回答,但等他的手從嘴邊放下時,指間卻滿是暗紅色的血跡!


    “外麵風大,還請樓主先回房,我再給你細細把脈。”


    青茗淡淡說著,一邊狠狠地看了旁邊漠然的緋衣女子一眼。


    “公子血脈中的惡瘤,可是胎裏帶來的?”那隻蒼白修長的手伸出來,放到了藥枕上,青茗輕輕將指尖放了上去,邊診邊問。


    “不錯。自小,那些大夫都說,我是活不過二十二歲的。”蕭憶情倒也看得開,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六歲?”


    覷著樓主蒼白清俊的臉,青茗心裏倒是微微一怔,心知雖然說得隨意,但是為了延長這幾年的壽命,眼前這個人不知受了什麽樣的苦。於是暗自歎了口氣,細細攤開他的手,診脈。


    “樓裏的墨大夫也說,這個病眼見的是沒法治了。”看著她蹙起的眉頭,蕭憶情笑笑,“真抱歉,讓小姐來看這種神仙才能治的絕症,沒的辱沒了薛家神醫的名稱。”


    青茗也是笑笑,將藥枕收起,複細細端詳了一回對方的氣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醫的,我治得如何,和薛家的聲名可無關係。”一邊說,一邊複又問了些細碎的起居飲食問題,以及平日常用的藥丸,點頭歎道:“公子原是一貫用心太過的人。”


    她低頭翻檢藥方,忽見裏麵有“天楓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墨大夫之名委實非虛,雖說隱於草莽,醫術卻比大內禦醫不遑多讓——以公子如此體質,能堅持多年操持樓中事務,大半仰賴墨大夫療理吧?”


    蕭憶情頷首,歎息道:“是。不過近來連墨大夫也說,這病是膏肓了,他無能為力。隻教我用內息運氣調理,說是丹藥的藥力恐是無法到達內腑。”


    “那我先開個方子,服用半月試試——本來藥中有一味‘龍舌’,最是對公子病症,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絕壁,不見於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經絕種了吧……可惜可惜。”青茗也不客氣,直直道來,一邊提筆寫了藥方子,一邊歎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少操勞費神,公子這樣的身體,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這如何行得通?”對麵的蕭憶情微微笑了起來,“要我什麽也不做,和現下就死了有什麽區別?你看,才閑了半日,便又積了這許多。”他一邊笑,一邊複又翻開了旁邊大堆的文卷書信,忍不住又拿起了朱筆。


    “公子竟是不將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麽我再說何益?”青茗也變了臉色,一把扯過他手中的書,扔到了一邊,她不懂什麽江湖規矩,自也不知在天下武林人看來,敢對聽雪樓主做如此不敬的舉動是意味著什麽!


    她隻知道自己手中的書還未扔出,臉頰一冷,兩柄寒氣逼人的利劍已經貼上了脖子。


    “沒事,你們退下。”對麵的蕭樓主臉色仍然是淡淡的,對著她身後不知何處閃現的兩名黑衣人道。青茗怔忡之間,又陡然覺得寒氣在瞬間褪去,一時竟未反應過來。


    “屬下無禮,嚇到薛姑娘了。”說話的卻是女子的聲音,青茗轉頭,看見一襲緋衣從廊下款款過來,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進來,臉色淡淡地對自己招呼了一聲,然後過去,抱起了案頭的一堆文卷牒報,冷冷對蕭憶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讓我沾手樓中事務,想來是對我有疑心不成?”邊說著,邊抱起文書走了出去:“這些我和南楚會處理。”


    “抱歉,都是江湖習性,讓姑娘受驚了。”看見阿靖離去,蕭憶情竟是半天才回過神來,本來是麵對生死也波瀾不驚的眼神中,一時間也莫名地黯了下去。


    在樓中過了一月有餘,青茗漸漸對樓中幾個經常露麵的人熟悉起來:看上去風流倜儻卻心計深沉的,是二領主高夢非;那個平日處理樓中事務的,則是三領主南楚。還有一些人,比如當日用劍對著自己脖子的劍客叫石玉,還有那個才十六歲的謝冰玉,聽說本來竟是尚書的千金。


    那些江湖門派,居然如此複雜。


    那個緋衣女子阿靖,雖然也是樓中的領主,卻不見她平日忙些什麽。隻是蕭憶情對她卻始終似懷了幾分的忍讓。女子的敏銳直覺告訴她,對樓主來說,這個緋衣女子是非常不同尋常的——即使是他平日看著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極重的心事在裏麵。


    青茗常想:如果蕭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這個女子累的。


    那樣風度氣質的公子,其實完全不應該和那些江湖人士混為一類呢。那雙拿著玉簫的手,為什麽還會去做那些拿刀弄槍的事情呢?


    或許是聽了她的勸告,蕭憶情這幾天倒真是閑適了下來,不再多過問樓中的事情。


    那一日,午後,她坐在花園的長亭裏和他對弈,四周安靜得隻有風聲。


    “近日似乎是沒見到靖姑娘的樣子。”青茗拿棋子輕輕敲著水榭的欄杆,一邊看著棋盤頭也不抬地隨口問,“她近來忙?”


    “前幾天她主動請命去了洞庭,去辦一件事。”蕭憶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盤上,但是一說起這件事,似乎開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幹,很多事情要她去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蕭憶情的棋力明顯高出她許多,這一局眼看又是輸了,她忽地想起什麽,道:“對了,我說過的那味‘龍舌’倒也在洞庭……隻是恐怕已經絕跡了。不然,倒是可以托靖姑娘去捎帶一些回來。”


    “龍舌,龍舌……洞庭……不好!”蕭憶情卻是一連重複了幾遍,臉色忽然蒼白,“她,她原來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帶翻了棋盤也不管,青茗正待詢問,卻發現一陣風吹過一般,那個輕裘緩帶的蕭樓主已經不在當地。


    她忍不住輕歎,想不到這個病弱如此的人,居然能在瞬間爆發出如此的速度和力量。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武功”?


    “什麽?蕭樓主要出門?”半日不見那人,心裏竟有些放不下,不由四處打聽。知道她是請來的醫生,好容易才有一個丫頭怯怯地告訴她,仿佛擔了天大的幹係。


    “那如何使得!他那樣的身子,還能禁得起車馬勞頓?”她大驚。


    “樓主想做什麽事,哪裏能擋得住。”丫頭歎了口氣。


    青茗頓足,轉頭就往外跑去。在白樓下,她好不容易趕上了正領著手下要出發的蕭憶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馬頭,差點被帶得一個趔趄跌倒,卻不肯退讓:“蕭樓主,你一定要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隻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無關。”他竟換上了一身勁裝,英武逼人,眼裏發出了刀鋒般的冷光,讓青茗不禁有些陌生起來。


    “我隻是怕你半路上就撐不住!”她也有些懊惱起來,忘了上次對他不敬帶來的後果,當麵頂撞,“薛家神醫的名聲,豈能被這樣敗壞?”


    終於,那個眼神如同刀鋒般的男子笑了起來,退讓道:“如此也好。”便命人備馬去,卻看著她,點了點頭:“姑娘可真不像深閨裏出來的女子。”


    聽不出他是讚賞還是譏諷,青茗揚起頭,傲然道:“青茗雖說不是男子,但是行醫也是有將近十年了,什麽樣的事沒見過?”


    蕭憶情終於出聲笑了起來:“有時候,姑娘還真有三分像她。”


    像誰?那個緋衣女子嗎?


    她想問,但是馬已經牽了過來,她忙忙上馬,便隨那一隊人出發。


    “快!”已經到了荊州境內,但蕭憶情仍然毫不放鬆地催促大家趕路。


    青茗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這一路來,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樣風餐露宿,星夜兼程,然而,讓她這個大夫都感到驚訝的是他居然都撐住了——那樣病弱的人,仿佛隨時都可能因病倒下,然而骨子裏居然有那樣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險嗎?”終於,她忍不住問了。


    “嗯……”他沒有說話,眼睛深處卻有一絲絲煩亂,低聲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無益。”他說著,卻狠狠打馬,那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不擅騎術,落在了後頭,一時急得便叫了起來。


    “如果她死在秋護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趕了上去,卻聽得他正低低地咬著牙,幾乎是惡狠狠地道。在那一瞬間,青茗看見他的眼神,也嗅到了濃濃的血腥味,心頭騰地一跳。


    “咳咳,咳咳!”正在震驚之間,蕭憶情複又猛烈地咳嗽起來,連忙舉手捂住嘴,可血液卻從指縫中不停湧出。周圍屬下看著,臉色均已是蒼白,但沒人敢出聲。


    “若再如此,你就別想活著見到靖姑娘了!”看見他那樣苦苦地堅持,青茗眼睛猛地熱了一下,嚴厲地喝斥著,掏出藥瓶遞了過去,“你這個樣子,即使趕到了那裏,又能做什麽!”看著他勒馬,仰頭喝下藥,她複又緩言安慰:“何況,那個什麽秋護玉,也未必會對靖姑娘怎樣。”


    蕭憶情本已是喝完了藥,在默默運氣修養,聽得這句話,眼睛驀然又睜開了,冷光四射!


    “胡說!我們聯手殺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話——”他的手本是極穩的,青茗看過他無聊時曾以刀剖開發絲為樂,但這一瞬,他手中的藥瓶竟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他忽然用力策馬,揚鞭,往前奔去。


    “你再這樣的話,就不能活著走到洞庭了!”她也急了,連忙跟上,一手拉住他的馬頭不肯鬆手,心中莫名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從不把別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聽雪樓。”忽然,她感到拉住他韁繩的手臂一麻,登時酸軟,耳邊隻聽得他低聲道,“我非殺了雷楚雲不可……”


    怎麽又是雷楚雲了?她越發被這複雜的江湖恩怨弄得糊塗了,隻看著他策馬遠去。


    “靖姑娘,靖姑娘!”跑了一段路,前麵開路的聽雪樓人馬中,忽然有人驚喜地叫了起來。


    靖姑娘回來了?青茗心頭一跳,發覺除了喜悅以外,竟也有些不知是什麽的味道,讓她有些失落和不自在。她看向蕭憶情,卻見前麵的人紛紛勒馬讓路,讓樓主一直奔到迎麵而來的兩匹馬前。


    但是,在離那兩匹馬十丈遠的地方,蕭憶情卻突然勒住了馬頭。


    “秋老大?”他驀地頓住身,淡淡地開口,看著緋衣女子和她身後並騎的戴著鬥笠的黑衣人,目光瞬間變了。她的傷勢顯然非常嚴重,那一身緋衣幾乎成了血紅色。然而,一路上她身後的黑衣男子片刻不離地護著她,以免她摔落馬背。


    “雷楚雲,你回去吧……既然樓主已經來了。”突然,阿靖出聲說話,語氣衰弱至極。和蕭憶情不同,她叫那個人,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黑衣人默然無語,扶她下地,然後看了蕭憶情一眼,翻身上馬。


    青茗站在樓主身邊,看見他那樣的目光,心裏竟不禁害怕起來。那簡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咬牙忍受已久的野獸,在窺探著將要噬咬的獵物。


    “我們聯手殺了他一家六十四口……”突然,她想起方才蕭憶情的話,心裏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實在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謝你。”看著黑衣人策馬揚鞭離去,臉色蒼白的蕭樓主忽然沉聲出言。


    黑衣人頓住,從背後望去,他的身子竟驀然繃緊,忽然大笑:“哈哈……蕭憶情,你居然也會有謝我的一日嗎?”他仰頭大笑,聲音蒼涼如水。阿靖站在那裏,看著他,眼神也是複雜無比。笑了片刻,他終於停了下來,再度策馬絕塵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闖過了十一道天塹,上的君山絕頂……和我秋護玉可沒有任何關係。”他的人如風一般消失,但是聲音不知怎的居然是遠遠傳了過來,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地看他的背影,樓主卻定定地看她。


    青茗看著他們兩個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許久,阿靖才回頭,一步步地走過來,到了蕭憶情麵前,臉色仍然是淡淡的,從懷裏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過去:“聽說這勞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順路就去拿了些。”


    青茗聞到芬芳的香氣,驚喜地跳了起來:“老天……龍舌,龍舌真的尚存世間?你這是從絕頂上采的嗎?天啊!”


    任由她在一邊驚訝,但旁邊兩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蕭憶情目光冷若冰霜,看著仍然強撐著的緋衣女子,忽然說道:“你舒靖容再強,好歹也是聽雪樓的屬下。明知風雨是我們的死敵,竟然和他們背地裏勾結?”


    他看也不看,將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邊,冷冷道:“當年你私下放他走,還阻攔了我派出去追殺的人馬,以為我不知道?不然,為何他今日如此對你?!給我跪下聽罰!”


    緋衣女子咬牙沉默,臉色雪白,胸口不住地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將龍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兩人,欲勸阻,但又礙著自己是個外人,無從插嘴,隻好歎了口氣。


    見她仍然抗命傲然站著,蕭憶情更怒,斥道:“我令你跪下!不管你是誰,既然為我所用,就要有做下屬的規矩!”


    阿靖臉色一變,終於低頭,默默在他麵前單膝下跪。


    “蕭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喚了一聲,想提醒蕭憶情,靖姑娘已經是重傷之身。


    就在阿靖右膝剛點地之時,胸臆中激怒交加,一直強逼著的翻湧血氣終於壓不住,“哇”的一聲,鮮血從她口中直噴出來。阿靖想抬手撐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蕭憶情卻似乎早料到這樣的景況,在她身子前傾的一瞬間便俯下了身,擁她入懷,眼神黯了下去,輕歎:“可算是迫得你嘔出這口血來了……再強忍著,血氣反攻,便是要傷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實在是強得太過了,阿靖。”他微微歎息,俯身抱起了緋衣女子。然而,沒走幾步便覺眼花,一口血吐出,隨即,他感覺到青茗的手伸過來,一把扶住他的肩,驚呼了一聲。


    “先救阿靖。”他最後隻來得及把懷裏的人交給她,低聲說了那麽一句。


    青茗驚呆了,看著兩個人,眼眶一熱——這些江湖中人啊……


    “如今竟複能吹了吧?可算是命大。”


    聽到簫聲,青茗先自笑了起來,不知怎的心裏極是歡喜,看他在欄邊吹簫。經此一事,他越發清瘦了,但眼神卻更加明亮了起來,宛如星辰落入深潭。


    蕭憶情聞聲回頭,見是她來,淡淡笑了笑,隨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來,在這裏琢磨了半天,想來這個劫是破不掉的了——無什麽可下,我認輸便是。”


    青茗心裏一驚,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不由憂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邊卻聽得他又問,青茗忙抬眼,澀澀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強進些湯藥,想來今天也該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強健多了,那樣的重傷還是恢複過來了。”


    “真是累了姑娘了……平白又添了一個病患。”身著白衣的蕭樓主有些抱歉地笑著,但是眉目間還是甚為憂慮,“她的傷,不會留下什麽後患吧?我還是去看看。”


    “靖姑娘不會有後患。”青茗的眼睛莫名黯淡了下去,輕輕道:“公子先自去吧,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藥再來,你也該服藥了,我一並拿來好了。”


    她急急地回身,仿佛怕什麽似的走了開去。


    “阿靖,你這樣拿自己的性命不當回事,讓我怎生放心得下?”


    端了兩份藥,剛到緋衣樓,卻聽見裏麵樓主帶著怒意的聲音,青茗的手驀地一抖,幾乎拿不住藥盤——再三告誡他不能輕易動氣,如何又開始爭執?這個女子,看來是樓主的命裏魔星了。


    “關你什麽事!”裏麵,阿靖的聲音細細傳來,雖衰弱,但氣勢卻不輸分毫,“我自死我的,與你何幹?我不過是聽雪樓的一個卒子,不勞樓主如此費心。”


    “你……”裏麵蕭憶情語塞,隻道了一聲,便複又咳嗽起來。


    “兩位,快喝藥吧……”她連忙進去打圓場,將手中的托盤放到茶幾上,“樓主,龍舌也熬好了,喝了對身體大有好處呢。這可是靖姑娘千辛萬苦采來的。”


    見她進來,蕭憶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尷尬地住了口,各自轉開頭去。


    “靖姑娘,喝藥吧。”青茗將藥碗放到床頭,阿靖點點頭,複又對一邊的蕭憶情道,“樓主親自來看望屬下,屬下真是當不起……還是請回吧。”


    那眼神,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樣驕傲的女子,恐是記恨著那天他令她當眾下跪之事。


    是誤會了……她欲待解釋,卻見旁邊的蕭憶情臉色變得蒼白,看著病床上的緋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將整碗的藥汁潑到了地上。


    “呀!”青茗大驚,跳起,脫口而出,“龍舌!你怎的潑掉了?”


    阿靖也是猛地從床上撐起身,定定看著他,嘴角抽搐幾下,終於忍住了,不說什麽。


    “我也自死我的,又與你何幹。”蕭憶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卻見阿靖臉色慘白,怔怔看著地上的藥碗,忽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來。青茗看了,這腳步便再也走不開,忙去拿了一塊涼水浸過的布巾,遞給她。


    阿靖接了,拭著臉頰邊的血跡。擦著擦著,忽然把臉埋在布巾中不動。


    青茗暗自歎息了一聲,也不多說什麽,交代了丫鬟幾句,便走了。


    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時,卻聽到了簫音。


    是一曲《金縷曲》。


    泠泠徹徹,竟似天上傳來。


    “這裏是風口上,公子看來是真的不將自己的身子當一回事了。”她來到園子裏,看見邊上擺了一甕新開封的酒,變了臉色,對那個倚欄吹簫的白衣公子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從長安趕到這裏來看著你死呢?”


    蕭憶情回頭,淡淡一笑,將手裏的竹簫放了,道:“如此月光,不可辜負,薛姑娘可願對弈一盤?”


    他的笑容裏有些寂寞蕭瑟的意味,讓青茗心裏一陣難過。青茗無言坐了,擺開棋局,疏疏朗朗的落子聲響起在月下。


    “日間,靖姑娘說話實在是有些過了。”她拈起棋子,沉吟許久,才道,“我不是什麽江湖中人,自不必看你們的臉色,由我直說吧,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隻怕身子會一日差似一日。”


    蕭憶情驀地抬頭看她,臉色有些奇怪,許久才淡淡道:“她自是這樣,我也慣了……”


    說起那個緋衣女子,他的臉色就不再平靜,用竹簫輕輕敲著欄幹,忽然順著方才曲子的調繼續低吟:“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公子不似江湖人。”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歎息,“吹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會的吧。平日如何不寂寞?青茗鬥膽,邀公子回長安寒舍養病,如何?”


    她慢慢地抬頭看他,眼睛裏有強自壓抑的熱切光芒。


    “不似江湖中人?”蕭憶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著他的臉,竟然有些蒼涼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自幼養尊處優,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這樣的朋友,我很高興,吹簫,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阿靖自小流落,是不懂這些。”他低頭,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麵有什麽東西,然後抬頭,對青茗道:“可我這雙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卻懂。”


    青茗的臉色漸漸蒼白,啪的一聲,棋子掉落在枰上。


    “這盤棋不必下了……我輸了。”她忽然伸手,拂亂了棋盤,眼裏淚光盈盈。她低著頭,細細將棋子分開,分著分著,便又亂了。她連忙將幾粒摻進黑子中的白棋揀出,陡然間,她的手不動了,低著頭,肩膀輕輕抽搐起來。


    蕭憶情坐在對麵,靜靜看著她,卻並未動容。


    “眼看這病是沒法治了,不敢再耽誤薛姑娘的時日。”明知她哭的原因,聽雪樓主卻淡淡地下了逐客令,那樣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氣大不一樣。


    “如果我說,你的病是有法子治好的,隻要你隨我去長安,你肯不肯?”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頭,看著他蒼白清俊的臉,幽幽問道,“你肯不肯隨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轉身拂袖離去。


    青茗哭倒在花間。


    如此的人中之龍,卻是注定了不能長命的。


    她想,見過了他這樣的人,以後怕是任何男子也無法入她的眼了。


    終究到了要走的那一日。長亭裏,送別的人中竟然沒有他。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邊的靖姑娘,卻是一貫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了什麽的樣子。


    “告辭了,各位。”也無什麽話說,喝了幾杯茶,和幾個熟識一些的人說了些場麵上的話,青茗接了診金,起身告辭。阿靖笑笑,起來相送。


    到了院門口,青茗忍不住回頭,看向白樓。那裏,在一片蒼茫的青翠中,樓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樓主能活得長久,必會求姑娘留下來。”


    陡然間,耳邊阿靖的聲音淡淡響起,冷不丁讓青茗嚇了一跳,怔怔說不出話來,隻聽她說道:“他平日從沒什麽人可以說話,姑娘來的這幾日,樓主確實過得快活了些。”


    緋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著白樓,目光淡淡的,卻依稀蘊含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兒女,比不得青茗無能。”她歎了口氣,心裏卻震了一下,“我和樓主,不過是閑來談心下棋的朋友罷了。”


    “你可知,在之前,樓主還從未和人這樣聊過天……”阿靖看向她,目光變幻著,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自己的心虛,卻聽她微微一笑,道:“你來了真好,隻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比不得我們這些江湖人,斷斷是不能耽誤你的……”


    青茗看著她,奇怪為什麽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樣起來,卻已經到了門口。


    於是,隻好上車,告辭。


    “靖姑娘,請轉告公子,說——”在簾子放下來之前,青茗遲疑了一下,終於對外邊的阿靖低聲道,“說我昨日的話,都隻是玩笑罷了,請他別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問她昨日說的是什麽,隻點頭道:“好。”


    車把式吆喝一聲,馬車緩緩起步,待得走出幾丈,青茗隻覺心裏堵得慌,忍不住把簾子一揭,探出頭來對阿靖道:“請回去告訴蕭樓主,他的病或許有法子治!等到來年秋天,我研透了醫書,再過來看診……”


    聽得此語,遠處的緋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陽光般耀眼。


    “好,到時候,還請姑娘回來和樓主繼續吹簫下棋。”她揚了揚手,便回去了。


    青茗遠遠望著她,心中有諸多複雜的感觸,那樣的一個女子,宛如枝頭上開著的紅薔薇花,即使花裏麵有晶瑩的雨水,也是拿著重重的荊棘來圍住了,不讓任何人看見,那樣驕傲孤獨地在荒野裏開放。


    她忽然想,或許,的確隻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龍鳳”。以前無意中也聽那些熟知所謂“江湖”的人說過這個詞,曾經幻想過他們是一對怎樣光芒奪目的絕世人物,可待得看見他們兩個的時候,卻知道,無論是龍,還是鳳,原來都隻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們都是有病的,病在心裏,病得連她也束手無策。


    埋頭紮進了書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麵發生什麽天翻地覆的變化。終有一日,她擬出了一個藥方,關了書閣的門,歡歡喜喜地抱著書從裏麵出來,匆忙吩咐府裏的人準備車馬去洛陽聽雪樓,卻聽得父親在一邊訝然道:“蕭樓主和靖姑娘,半年前就雙雙過世了,你竟不知?”


    嘩!她呆站在那裏,手裏的醫書便滑落了滿地。右手尚自緊握著一張紙——那裏麵,是她嘔心瀝血配出來的藥方,為的就是治好那個人纏身的惡疾。


    然而……如今,竟什麽都不需要了?


    “他……他是怎麽……怎麽死的?”她聲音顫顫地問,失神地望著外麵一片一片枯黃的秋葉,問,“不可能!又有誰能殺得了他!”


    父親愕然地從藥鋪的櫃台後麵抬起頭,見了女兒這等神色,心裏明白了一些大概,便歎了口氣:“聽雪樓倒沒有對外麵說什麽,聽人說,似乎是起的內亂吧。就一日之間,蕭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時去了,現在的新樓主據說是蕭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歲的一個女娃子。”


    “這一回,蕭家算是絕了後。唉,我們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還不上了。”父親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為了這個人情債還在那裏歎氣。


    青茗不說話,俯身撿起了醫書,便往外走去。


    “茗兒,你去哪裏?”父親在後麵急問。


    她想了想,淡淡道:“去找人下棋。”


    一切都不同了。


    高夢非死了……謝冰玉出嫁了。人事已經全非。


    她沒有去見新樓主,反正,也與那個孩子無關。


    隻有南楚帶著她,來到了一個新建的閣樓前麵。青茗沒有進去,隻站在門口看了看,裏麵沒有人,隻供著一把刀,一把劍。聽說,這個閣子叫神兵閣。


    她沒有看見他們兩個人的墓,南楚說,因為聽雪樓結仇太多,最後決定不立碑,他們兩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處。


    很好……青茗想,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去打擾他們了。


    隻是,既不能吹簫,又不能下棋,那麽他,一定是寂寞的了。但是無所謂……他自從一開始,就是慣於寂寞的人。何況泉下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會寂寞。


    待南楚走後,她望著他的背影笑了笑,這個三樓主畢竟也是成親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聽雪樓,斷斷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實,能看開,何嚐不好。


    怕的,就是她這樣。


    青茗默默抬頭,忽然看見山麓的另一邊有一個黑衣男子。他不知道是何時來的,站在一株薔薇下,默然了良久,肩膀微微顫抖。


    恍然間,她覺得那個人似乎有點眼熟,正要走過去,卻看到石像一樣站著的男子仿佛忽然間失去了力氣,崩潰一樣地跪了下來,深深親吻著青草下的泥土。她不敢再走過去,隻能這樣默默地旁觀。離得很遠,風吹來,她隻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哽咽。


    從來無法想象,一個男子也會這樣痛哭。


    驀然間,她想起來了——這個人,正是江湖上另一個翻手為雲覆手雨的人物,那個風雨組織的老大:秋護玉。也是雷楚雲。


    她恍然明白,不由淡淡笑了,原來,這個世上,被那兩個人羈絆著的,並不是她一個人而已。


    許久,待那個人離去後,青茗才回過頭來,坐在石上,從腰畔抽出了一支玉簫,用絲絹輕輕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學的簫,一直沒和他說,隻是因為更喜聽他吹而已。而如今,泉下定然沒有簫音,她便來為他吹上一曲,請他雅正。


    吹的還是《金縷曲》,但是人卻已經不在了。


    她終於知道當初他吟的那首詞,是這樣的——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有姑娘這樣的朋友,我很高興……”他曾說。


    “等到來年秋天,我研透了醫書,再過來看看……”自己曾承諾。


    “好,到時候,還請姑娘回來和樓主繼續吹簫下棋。”靖姑娘曾相邀。


    她知道,他們兩個人都是重諾言的,所以,他們一定也在等她過來一聚,從此,再無牽掛。


    青茗坐在長長的青草中,任憑山風吹著烏黑的長發,淚流滿麵。一邊吹簫,一邊回望著山下繁華依舊的洛陽。那裏,該發生的依舊發生著,喧囂著……但是在她看來,卻似換了人間。


    一曲畢,她起身,將簫在石上摔得粉碎,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想,從此後,她是再也不會替江湖人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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