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


    在想清楚眼前人身份的時候,紛亂的思緒和畫麵不斷在時南絮腦中閃過,最終緩緩沉澱而下化為兩個字——錯了。


    全都亂了套了。


    越捋清楚所有的記憶,時南絮的臉色就愈發蒼白。


    眼前的人身份毋庸置疑,就是主角攻江慕寒,可他不是長樂,不是那個在自己身邊陪伴了十餘年的長樂。


    方才他還用那般陰柔帶著點銳利的嗓音喚自己嫂嫂。


    大紅的婚服襯托著時南絮的臉色白到有些透明。


    前些日子在念慈寺聽到的聲音和眼前人的聲音重合在一起,他既是主角攻江慕寒,雙生子裏的弟弟,也是傳聞裏能夠笑麵剔骨的東廠督主。


    從孤劍山莊救人開始,就已經錯了。


    本該救江慕寒的自己將主角受江念遠給撿走了,還給他冠以新名長樂。


    本應該在自己身邊的主角攻江慕寒進了宮,成了閹人東廠督主。


    原書裏幾乎隻以江湖武俠為背景的劇情,如今卻和朝廷扯上了關係。


    那她到了這任務世界十多年來,為了想要完成第一個任務點所付出的努力,都算什麽?


    全都白費了。


    該善待交好的對象,從一開始就錯了。


    江慕寒沉黑的眸子靜靜地看著時南絮漸漸蒼白的臉色,還有她不自覺往後瑟縮的身軀,好不可憐,像是即將被獵人侵吞入腹的。


    時南絮仰首看著他,手上攥緊了膝上的錦緞,霞帔上的珍珠硌得手心發疼。


    隻見江慕寒抬手遮住了有淚痣的那半張臉,柔和了淩厲的眉眼,斂眉抿唇清淺一笑,就連嗓音都變回了這段時日裏時南絮格外熟悉的清冽低沉。


    與時南絮失明前記憶中的長樂模樣分毫不差,就連神態和聲音都是仔細揣摩後的相像。


    “夫人你瞧,我這般是不是就與阿兄,一模一樣了?”


    江慕寒俯身看向時南絮,眉目含情,桎梏住了她的腰止住了時南絮往後退的動作,湊在她耳畔柔聲道:“夫人,這些時日常伴你左右的,可都是咱家。”


    “不知夫人可還記得你嫌咱家手涼的很?”


    果不其然,因著他這句話,時南絮的臉又白了幾分。


    耳邊是他帶著甜膩酒香的溫熱氣息,時南絮下意識地仰首偏開頭想要遠離他,殊不知將自己細膩瓷白的脖頸暴露在了他的目光中。


    江慕寒垂眸看著時南絮已經染上了點緋色的耳垂,和雪白的頸子,微涼的指尖順著錦緞紋路蜿蜒而上,穿過散落的墨發觸到了少女溫熱的頭皮。


    指尖的涼意就像是被一條冰冷的蛇尾掃過,讓時南絮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倏地緩過神就想要推開他,“長樂呢?!”


    “你將他弄到何處去了?”


    果然,他早就該知曉,即使這段時日自己將最好的捧到她麵前,也比不得阿兄半分。


    如今所有的真相掀開,她一開口,問的還是阿兄。


    江慕寒突然單手掩麵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後又放下手,臉上的笑意古怪,難辨悲喜。


    一隻冰涼的手撫過時南絮臉側,力道極輕,像是在撫過珍珠蒙上的塵埃一般。


    時南絮看著他眉眼彎彎地笑著說:“阿兄啊阿兄早就已經不在了。”


    話音落下,時南絮愣住了,攥著珍珠的手都無意識地鬆開了。


    不在了?怎麽可能?


    長樂是主角受江念遠,怎麽可能會死在自己前麵?而且若是死了,係統怎麽可能會一聲不吭?


    在時南絮思索之際,江慕寒單膝跪上了床榻,靠近了她。


    時南絮這才驚覺,江慕寒其實與長樂生得縱然萬般相像,可還是有些不同的,尤其是他眼尾的朱砂記分外奪目妖異,將他如玉的麵容染出頹豔之色。


    而且此刻的他像是被摔碎了的瓷器一般,蒼白秀麗的臉極盡脆弱之感。


    江慕寒俯身,不由分說地捉住了時南絮的手,極其用力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處,不顧她掙紮地扯開了他的衣襟,竟是顯出已經沁出一片血色的素白裏衣。


    平日裏陰鷙森冷的督主,此刻卻眼尾濕紅,眸中含著淚輕聲詢問時南絮,“為何當初帶走的是阿兄,而不是我?”


    時隔十餘年,江慕寒總歸是將這糾纏自己如此久的執念問出了口。


    以往每逢夜回,他就會憶起江家覆滅的那個血色夜晚,被拋棄送入皇宮的陰翳無時無刻不籠罩著他。


    指尖透過輕薄的裏衣,能夠感受到衣衫下蜿蜒粗糙的疤痕,還有源源不斷滲出的溫熱鮮血。


    時南絮掙紮想要收回手的動作,在觸碰到胸口那駭人的傷痕時停住了。


    她殷紅的唇張了張,卻不知該說什麽。


    能與他說什麽呢?總不能告訴他自己本該救走的人,就是他。


    這是劇情大綱裏的信息,若是說出口,如何解釋。


    江慕寒垂眸看了許久時南絮臉上的神情,忽而引著她沾染了自己鮮血的指尖,抹在了自己的眼尾,遮住那顆淚痣,如墨筆勾勒出的鳳眼半闔,眼角已是濕了。


    時南絮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指尖觸碰到了他滾燙的淚,幾乎能夠灼傷人的溫度,燙得時南絮指尖都抖了抖。


    他就這般俯身,以如此易碎的可憐模樣,含淚求道:“嫂嫂便是憐惜幾分我,也是不肯的嗎?”


    江慕寒這聲問不似前麵的難辨悲喜的語氣,時南絮能夠清晰地聽出來他很傷心,是一種被萬人拋棄,無人願意施舍他幾分善意的悲戚。


    時南絮下意識地抿緊了唇,指尖微微蜷縮了起來,不敢再碰到他眼尾的淚。


    還沒等她想好該如何回答他,江慕寒卻是已經鬆開了緊握著她手腕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唇,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每咳上一聲,他臉上的脆弱蒼白之感就愈發濃了。


    那種大病初愈的靡豔,是一種驚心動魄燃著壽命換來的豔麗。


    當看到江慕寒指縫間露出的猩紅血液時,時南絮終究是反應過來了,有些踉蹌地下了床想要去喚來人照顧他。


    卻在擦過江慕寒身畔的時候,被緊緊地攥住了手腕。


    他握著的力道極大,讓時南絮難以前進半分,卻又不至於讓她手腕疼痛。


    此時的江慕寒已經咳血到蜷縮在了榻上,大紅的錦緞被他的血染出片片深色,淒厲到有些殘虐的美感。


    “求你絮絮,求你別走。”江慕寒似乎因為胸口的傷和病痛有些神誌不清了,握著她的手腕,口中不斷滲出殷紅的血跡。


    時南絮無措地站在了原地一會,最終放棄了出門尋人的打算,坐在了床沿,尋了帕子打濕後仔細地擦拭幹淨他唇角的血,溫聲地哄他,“我不走。”


    過了好久,江慕寒咳嗽到劇烈起伏的胸膛這才漸漸平複下來,他掙紮著坐起身,眼下是病態的紅暈。


    時南絮忙伸手扶著他坐起,抬手要去擦他額上薄薄的冷汗,卻被偏頭躲開了。


    倚靠在床榻邊的江慕寒側首,看向窗外臘梅枝頭的新芽,眼睫輕闔,語氣輕得幾乎要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若是被帶走的是我,你也會像對待阿兄一樣,待我嗎?”


    他就這般輕聲地問了一句。


    時南絮沉默了,徐徐收回了自己拿著錦帕的手。


    自然是會的,因為在孤劍山莊恬靜的歲月,屬於長樂的影衛身份,包括長樂這個名字,本來就是他的。


    恍惚間,借著熹微的燭火看他,燭火朦朧的光暈模糊了江慕寒的臉側,看上去和長樂是一樣的。


    可是當他臉上沒有那種陰鷙溫柔之色,隻是清清冷冷沒什麽表情地坐於一隅時,就像是將被風雪掩埋的枯樹。


    長樂從來不會出現這樣的神情,更多的時候,長樂都是被自己逗弄得耳尖發紅,不自然地戴上銀紋麵具。


    不會像江慕寒一樣,是無了生機的枯木。


    一種難言的情緒漫上了時南絮的心頭。


    不該是這樣的,江慕寒是不該這樣的。


    就算原劇情裏,江慕寒被自己撿走了,他的兄長江念遠也是被武林盟主救走,收作養子,成了溫潤如玉的莫家堡公子。


    而不是如江慕寒一般,被擄奪到皇宮裏,成了如今民間臭名昭著的東廠閹人。


    即使時南絮不常打聽那督主的事情,也能夠聽到百姓們對他的唾棄。


    在孤劍山莊的一切,是江慕寒的。


    “嗯。”


    時南絮輕輕地應了一聲,忽然握住了江慕寒冰涼的指尖。


    上麵的血漬有些已經凝結了,觸摸起來的手感有些粗糙,時南絮就這般安安靜靜地用帕子細細擦幹淨江慕寒手指上的血。


    待到完全擦幹淨後,時南絮起身跪坐在床榻邊緣,伸手摟住了江慕寒的脖頸,就像在把他認錯成長樂時一樣,抱著他。


    “如果當年帶走的是你的話,你會成為我的影衛,有一個寓意很好的名字,我會待你很好很好。”


    被突然抱入少女馨香溫暖懷中的江慕寒先是一愣,但抬起的手卻落在了她腰上,耳畔傳來她像是在唱童謠一般的輕聲絮語。


    時南絮就這樣輕聲地描繪著如果江慕寒入了孤劍山莊,會有怎樣平淡的生活。


    床邊的紅燭流淌下紅色的燭淚,已是燃了一半有餘。


    說了很多後,時南絮鬆開了抱著他的動作,捧住了江慕寒的臉,輕聲問他,“所以,這麽多年困在皇宮裏,你一定很痛苦很難過。”


    時南絮俯身,輕輕抵住了他的額頭,纖長的睫毛像小扇子般輕顫,“一定很辛苦吧?”


    忍受民間朝廷上下的辱罵,在宮中被貴人們肆意欺侮,明明是江家受盡寵愛的小公子,一夕之間卻成了落水狗一般的奴仆。


    這樣的痛楚,她沒有親身經曆過,她不知道是何等的痛楚,但時南絮隻知道他本不必經曆這些的。


    如果如果不是錯了的話。


    雖然時南絮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對自己執念這麽深,甚至不惜成為他阿兄長樂的影子來接近自己。


    但是時南絮能夠感受到,他此時需要的是一點暖意。


    江慕寒設想過很多種揭示自己身份後,時南絮的反應,甚至隱隱猜測過她厭惡憎恨的眼神。


    可都不該是眼前這樣,溫柔地詢問他在宮裏的日子是否十分難熬,讓他心底十多年來壓抑下來的情感一瞬間迸發到近乎窒息。


    “嗯。”江慕寒緊緊地摟著她,似乎恨不得將人揉進自己的骨血中,永不分離才好。


    他埋首於時南絮的頸窩中,一字一句地告訴少女這些年所經受的一切。


    “很痛苦,江家滿門被滅那夜,我被送上了龍榻,險些成了惡心至極的孌童。”


    頸窩處忽然傳來一陣滾燙的溫度,時南絮知曉,他在流淚。


    “宮裏人心涼薄,冷得很。”


    “所以絮絮,求你憐惜我幾分就足矣了。”


    隻要幾分,他就心滿意足了。


    江慕寒直起身,他許是落了淚,眼眶泛紅地望著時南絮,眸中盡是懇求之色。


    時南絮別開了眼,幾乎不敢與他對視,隻是指尖微顫地摸索上了江慕寒還在滲血的胸膛,細聲說道:“我先替你包紮。”


    江慕寒沒回答,卻是用動作應允了,指尖三兩下便解下了雪白染血的裏衣,露出了那蜿蜒在心口可怖的刀痕。


    時南絮還在他的胸前看到了許多已經淡下去的傷痕,可見這麽些年江慕寒在宮中為了活下來都經曆了些什麽。


    而那道鮮紅的傷痕最為刺目,隻消再偏上幾分或是再深些,就能夠要了他的命。


    今日迎親,他居然就頂著這樣深的傷忙了一日。


    時南絮下榻從帶來的藥箱子裏翻找出自己親手調配的止血散,抿著唇,在將要撒上藥粉時出聲道:“有些疼,你且忍著些。”


    果不其然,在雪白的藥粉撒上去的時候,時南絮看到江慕寒雪白頸側的青筋都疼得突顯了幾分,額間泛起了層薄薄的冷汗,映著他眼尾的淚痣,甚至有些活色生香的意味。


    嚇得時南絮險些手一抖,將整瓶藥粉撒上去。


    時南絮尋了一卷幹淨的紗布,細致地蒙上了敷好藥的傷口,隻是在纏繞的時候犯了些難。


    這包紮胸前的傷口,必然是要繞過江慕寒的背後的。


    江慕寒垂眼看著她熟稔的動作,羽睫低垂投灑下一小片陰翳,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麽。


    傷者為大,無需拘泥於小節。


    時南絮抿著唇扯開紗布,抖著手引著紗布繞到了江慕寒的背後。


    遠遠看去,倒像是她主動撲進了他的懷中。


    宛如,主動踏入陷阱的獵物。


    江慕寒撚過指尖的菩提珠串,秀氣細致的鳳眼彎起,露出了一個極盡溫柔饜足的笑來。


    如今此傷能換來她此刻的星點憐惜,這險些要了他命的傷便不算虧。


    畢竟是自己用繡春刀親手比照著劃破的。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無聲無息地按住了時南絮的後腦,一個冰涼含著血腥味的吻就落在了她唇角。


    杏眼微瞪,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時南絮就已經倒在了正紅的錦緞綾羅之上。


    怕褥子裏的桂圓紅棗硌到她,江慕寒還不忘掃去。


    “你的傷”還未說出口的言語,被江慕寒盡數吞入口中。


    這個吻異常的凶狠,或許是因為帶上了血的腥甜氣息。


    江慕寒的眼尾是與時南絮一般的濕紅,他一麵輕聲道乞求絮絮憐惜他,一麵卻含著淚將手腕間的菩提珠串扯下送入初春裏還怯生生的花芽包中。


    顆顆分明微涼的菩提珠子,合著江慕寒溫涼的溫度,不時碾過珊瑚紅色的瑞珠。


    讓時南絮的意識牽扯著陷入了屋內沉厚冷香的混沌中。


    菩提珠串末端的玉線絡子被化開的雪水洇成了一綹一綹,在朱色綾羅珠簾中晃出波瀾。


    守在院外的四喜望著枝頭被高亢哭吟驚到簌簌落下的細雪,屋內揚起了陣陣顫聲,被初春的寒意吹得顫顫巍巍,時不時便要息上片刻。


    早在宮裏見識了不知多少的四喜歎息一聲,督主將這是軟玉般的人著實泄得有些狠了。


    隻怕那上好的綾羅綢緞都要被浸濕透了,以往督主倒是還會顧忌時姑娘體弱,可今日也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拿了刀劃傷自己也就罷了,還這般肆意。


    罷了,總歸不是自己該管的。


    自己隻要陪著時姑娘,將人伺候得平安喜樂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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