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長樂出了孤劍山莊離開了時南絮身邊這事,就被影衛長知曉了。


    燭火重重的影衛堂裏,半大的少年跪在阿影麵前。


    燈盞裏的燭芯忽而發出了劈啪一聲響,阿影看著沉默不語隻是認錯的長樂,漠然地說道:“今日離開了小姐兩個時辰,你去了何處?”


    戴著黑色手套的大掌徐徐靠近他,長樂麵具下的額角沁出了薄薄的冷汗,卻始終不說話。


    直到高大的玄色身影俯下身,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冷聲道:“尋你的弟弟?可否記得影衛的規矩?”


    “既然入了孤劍山莊影衛堂,無論你昔日是何身份,前塵盡忘,往後你目光所及之處隻能有一人,那便是孤劍山莊的大小姐時南絮。”


    阿影一字一句,卻無任何波瀾地說完了這一席話。


    提及弟弟兩個字,長樂的身形微僵住了。


    燭芯晃動了一瞬便被一閃而過的冷光攔腰斬斷,還冒著白煙的燭芯尚還端在劍尖,就這麽送到了長樂的眼前。


    而這番動靜再加上影衛長口中所說的弟弟,才讓一直漠然的長樂有了幾分反應,他漆黑的羽睫微抬,麵具遮掩著的臉無法看清他的神情。


    “長樂不知影衛長所言何意。”


    “無妨。”在劍尖將將點上長樂的麵具時,影衛長倏地挑起劍打落了他的麵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枚白色的藥丸送入了長樂的喉間門,“無論你知不知曉,此藥既服,你若是再出現今日之事,便不要怪我不顧小姐對你的情誼,要了你的命。”


    影衛長收了劍,劍柄的玉穗子微微晃動,冷冰冰的言語中多了幾分嘲諷之意,“影衛可以有許多甄選,但長樂你的命可是隻有一條。”


    即使被喂了秘藥,長樂依舊不語,玉白的臉依舊是那副溫潤如水的模樣。


    隻是待到壓製他的氣消失了,長樂才伸手拾起了地麵上的銀紋麵具,動作緩慢地戴回到臉上,然後徐徐站起身。


    許是跪的時候久了些,再加上方才影衛長壓製瞬間門鬆懈下來,少年瘦削的身形晃了晃。


    影衛長邁開長腿往影衛堂外走,倏地回首看了眼身著素色白衣的少年,冷聲添了句,“去刑堂領鞭笞二十,無傷藥,換上影衛的玄衣。”


    深夜的刑堂裏響起了刺鞭破空的尖利聲響,和少年悶在喉間門的聲響。


    卻是極其輕微的動靜。


    領完鞭笞二十的長樂步履踉蹌著回到白梨院的房梁上時,梁下的時南絮還沒有睡,正擺弄著白日裏央著長樂下山給她帶回來的陶土泥團,一旁散落著各色的顏料。


    室內彌漫著淺淡的藥香,因為時南絮前些時日染了風寒,所以喝了些許時日的湯藥。


    墨發散落的少女握著一小團陶泥土,似是陷入了沉思。


    忽然,她輕聲喚了聲長樂。


    清瘦的玄色身影便倏地出現在了她麵前。


    身影遮擋了一半的燭光,忽明忽暗了起來,而在這昏暗間門,時南絮捕捉到了絲絲縷縷極其淡薄的腥甜氣息,像是血味,秀眉微蹙,她驀地問長樂,“長樂你受傷了嗎?”


    站在她麵前的少年聞言怔了一瞬,脊背因為運功沁出的冷汗混著滲出的血跡,已是在玄色的衣裳間門暈染出了一大片深色。


    但因為是墨色的衣裳,所以瞧不真切。


    戴著麵具的少年搖了搖頭,清冷的聲線卻有些沙啞,“小姐不用擔心,長樂未曾受傷。”


    時南絮這才放下心來,鬆開了眉頭,然後笑著伸手要去取他臉上的麵具。


    長樂下意識地要往後退一步。


    因為影衛的麵具是不能褪下的,但若是主人的命令的話,倒無妨了。


    於是他任由少女柔嫩白皙的指尖解開他臉上的麵具。


    脫落的麵具露出了一張俊秀清透的臉,眉眼映著熹微的燭光,顯得格外溫潤,一點都不像殺人不蹙眉的影衛。


    隻是他的唇色有些淡了,可能是因著許久未見日光了,整個人像是雪夜裏冷冷清清的竹葉。


    未出閣的孤劍山莊大小姐,清麗柔婉的臉,未著任何脂粉修飾,就這般專心地抬眸望著他。


    有那麽一刻,長樂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似乎是被什麽軟刺紮了一下,酸而麻的疼便這般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像是結網的蛛絲纏繞著收緊。


    “長樂。”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呼喚,似是驚落了軒窗外的碎雪,讓長樂回過神。


    端詳了他許久,時南絮眉眼彎彎地重新拿起了桌上的陶土團,笑著說:“這下我肯定能做好了。”


    長樂看著少女被陶土弄得髒兮兮的白嫩手指,她雪白的臉上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了泥點子,他垂眸注視良久才問道:“小姐在做什麽?”


    時南絮不答,繼續忙活著手中的東西,直到用朱紅的顏料在泥人的眼尾點上了朱砂印後,才把手中栩栩如生的兩隻陶土泥人托在手心,送到了長樂麵前。


    他愣愣地伸手,接過了時南絮手中的泥人。


    是一個冷著臉,眉眼卻是溫潤的白衣少年牽著一個身著淺杏色衣裙的少年。


    他牽著的少女,正眉眼彎彎地側首看著他。


    “長樂覺得像不像?”


    在時南絮麵前根本不會有提防之心的長樂隻覺得眼前晃了一下,就發現少女起身,沾著陶土的指尖抹上了自己的臉側,她這才狡黠地一笑,“這下就更像了。”


    “那這小泥人,就送給長樂你了。”


    長樂一時不察,被她碰到了臉,但也隻是抿了抿淺色的薄唇,眸光柔和了幾分,“像。”


    很好,捉弄又失敗了。


    而且時南絮甚至感覺長樂此時此刻的心情很好,可以說是和被捉弄後的惱怒心情沒有半點關係了。


    一對小泥人被長樂仔細地擱置在窗台上,好讓它快些晾幹。


    他還去打濕了帕子,為時南絮擦幹淨沾了陶土的手。


    時南絮這才發現,自從自己有了長樂當影衛,似乎已經很久沒見到自己的侍女酥雲了。


    這些瑣碎之事,都被長樂給代勞了。


    在臨睡前,時南絮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從木盒子裏翻出了平日裏時淵會讓她備好的傷藥,送到了長樂懷中,垂眸細聲地說道:“莊子裏的影衛似乎會去出影衛長派發的任務,若是長樂也要去不小心受了傷的話,就用這些藥罷。”


    長樂眉眼低垂,看到了她握著幾個小瓷瓶的手,白皙柔嫩連薄繭都不曾有,似是天然而成的白玉一般。


    他本不願收,但見時南絮堅持要他收下,這才接過來,然後低聲說了句,“屬下聽命多謝小姐掛懷。”


    第二日清晨,原本擺在窗台上的一對小泥人便不見了蹤影。


    時南絮看到空空如也窗台,不由得抿唇笑了起來。


    果然是個半大的少年,再裝出冷冰冰的影衛模樣,也掩飾不了對那個泥人的在意。


    這一大早就不見了,可見是早就被他收好了。


    時南絮感覺被調回到自己身邊的酥雲有些怪怪的,但卻看不出究竟是何處怪異了。


    因為之前的時候,酥雲雖然也不會跟著她胡來折騰,但偶爾也會逗她笑,哪裏像是現在這樣的,雖是帶笑的純淨模樣,卻總讓人覺得有些空洞。


    後來記得一年的冬日裏,有一回酥雲站在院中枯了的桃樹下,淺碧色的衣裙落上了幾片剔透的雪花,但他卻不曾理會,隻是仰首望著空空如也的枝杈間門。


    傍晚間門,在房中看話本子看累了的時南絮出來走動,穿過回廊瞧著她在那佇立了許久,也不知是在看些什麽,便輕聲喚了他一句,“酥雲你在看什麽?”


    聽聞有人在叫他,酥雲回首。


    豔若桃李的眉眼襯著那一樹荒蕪,纖長的眼睫尖落了雪,眼睫下的眸子黑而沉,瞧不真切,倒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寒冷。


    明明是正值桃李之年的女子,卻荒蕪得如她身後的枯樹一般,了無生機。


    他看見烏黑眸子透亮澄澈的少女朝他招手時,古井無波的神情似是起了一絲漣漪。


    “酥雲”隔著一條回廊,躬身行了個禮,“小姐,酥雲在看雪。”


    她忽而沒頭沒腦地添了句,“這桃樹怕是死了。”


    “快來!”時南絮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然後順勢就牽住了酥雲的手,帶著她往竹梅苑走,“寒日裏到處都是雪,看久了還頭暈,我帶你去看看別的。”


    回廊間門的扶手也是落了點細雪,白得純淨,映襯著廊中懸掛的紅木宮燈,於是雪光便透亮了起來。


    酥雲就不緊不慢地跟在少女身後,他比少女要高挑些,不必邁太大的步子也能跟上她,隻是他的目光落在了時南絮牽著自己緊緊不放的手上。


    在教中,可從未有過人,能夠如此膽大包天地牽著他往前走,還喋喋不休地說些話。


    畢竟,那些人見識過他殺人的手段如何不像人後,都怕得很,連直視他都在發抖。


    說是時南絮牽著他,倒不如說隻是輕輕勾著他的幾根手指。


    少女穿得多,前不久還揣著個手爐,所以指尖觸到的柔嫩手心,是溫溫的感覺。


    “酥雲”抑或是墨瑾,眼睫微斂,眸中盛滿燈火,像是紅而豔麗的玉石,卻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麽。


    終於行至竹梅苑了,時南絮伸出纖長的手指,指向院中開得正歡的玉蝶梅,含笑問他,“你瞧,這梅花映著雪,是不是比那光禿禿的樹枝落雪好看多了?”


    枝頭殷紅點白,著實豔麗的很,少女帶笑的眉眼較那梅花還要豔上幾分,宛如化開在梅樹枝頭的雪,分外好看而脆弱。


    酥雲望著這滿苑梅花盛景,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


    開春之際,酥雲被派出劍莊去做任務了,說是北邊鄰近京城的梁城出了些什麽事,要他前去查看而後傳信回來。


    時南絮擔心她一個姑娘路上不安全,鬧著自己爹時淵,軟磨硬泡了許久,才鬧得他答應自己下山跟著去梁城看看。


    隨行的影衛足足有十五個,但都聽命於長樂。


    戴著白綢帷帽的窈窕女子踏過一條昏暗的巷子,被一個穿著貴氣的紈絝子弟領著自家侍從給攔住了,他伸手就想要挑酥雲戴著的幃帽,被酥雲往後閃了下躲開了。


    這家夥顯然是已經跟隨了酥雲許久。


    “瞧著姑娘身形窈窕,想來樣貌必然不俗,姑娘不如入了我李府做姨娘,好日夜歡好啊。”


    眼見著言語愈發不堪入耳,愈發荒唐起來。


    但酥雲卻隻是靜靜地伶立在他麵前,漠然無半分溫度的目光落在他的腿間門,想著該如何用梅花鏢一寸一寸割下皮肉,再撒上令人皮肉潰爛的毒,看著這渣滓是先流血身亡還是毒發身亡。


    或許在他死前,還可以讓他品品他自己的玩意兒是何等滋味,再將其聒噪不堪的舌頭給取出來。


    至於他身後替他為非作歹的侍從,一並殺了便是。


    不曾言語半個字的酥雲垂眸。


    白如蔥根的纖長手指,已經輕巧無聲地搭在了袖間門的梅花鏢上。


    但他另一隻如玉雕琢出來的手,卻極其撩人心弦地挑開了自己眼前的帷幔,噙著淺淡純淨的笑意,看著眼前的紈絝子弟。


    眼見這家夥的眼神愈發垂涎令人作嘔起來,酥雲眸中的笑意就愈發深了。


    就在梅花鏢即將離開袖中之時,一道溫柔卻幹脆的嗓音打斷了這一觸即發的血腥殺局。


    “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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