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清番外·雙鶴


    [he與正文無關,此篇源於陸延清死前做的夢]


    願梅妻鶴子,踏清風以照明月——陸延清


    那時安慶帝還在,朝中有沈周陸穆四大家,像是難得守得一方平衡的繩索,都緊緊地繃著。


    而清流之首的陸家從來不與其他三大家同流合汙,黨同伐異,將朝中官員都牢牢把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他,還是陸家的長子。


    未曾有瘋癲了的夫人道他是顧家換來的幼子,也未曾有人道他傲骨終將折斷。


    回到這段時光的陸延清很長一段時間都常夢到昔日的光景。


    父親品行端正,從他年幼之時便教導他應為不慕榮利的清流君子,忠君愛國不可背信棄義,不可與汙濁之輩同流合汙。


    上一世的他,因著這些道德與現實背離,而深陷痛苦之中。


    三次下放大理寺獄,將名為陸延清君子的滿身傲骨,折了個粉碎。


    第一回,因著混淆朝中官員血脈同欺君之罪進了獄中,陸延清失了親情,有了滿心愧疚,有時便是看著陸家夫人,他都能慚愧到無法再看下去,張皇失措中別開目光匆匆離開。


    此為親情道德的背離,一悔。


    第二回,為周將軍一案求情而被關入牢獄,得知周將軍投降是當今新帝授意後,陸延清生平第一回生出了對自己自年幼時習得的知識而產生了懷疑。


    此為忠君愛國思想破滅,二悔。


    而第三回,便是毀了他整個人。


    他知曉公主所求為何,她想要的是林間自主啼,而不是苟延殘喘於皇宮這華美的牢籠,連想要安穩離開都做不到。


    於是陸延清選擇了幫她。


    毒殺了安柔後,自己在獄中選擇了自裁,留下罪己書。


    這麽多紛亂的夢裏,陸延清最常夢見的,仍然是同公主初見的那一幕。


    那時雨絲綿綿,她穿過雨幕含笑問他是哪家公子。


    陸延清從飽含痛楚的夢境中掙紮著蘇醒,發現自己回到了最初的。


    時南絮醒來時發現自己居然穿成了位深宮中的公主,而且並無任何係統之類的必備金手指,她借助自己生來敏銳的觀察能力,不動聲色地融入了這個世界。


    於是陸延清回到了那個亭子避雨,如前世一般,終於遇到了時南絮,卻又好像有些不一樣。


    兩人之間的雨幕不似薄若無物的輕柔細雨,在陸延清看來,有如相隔滄海,是多年的生死兩茫茫。


    簷下的紫藤蘿開得十分繁茂,滴滴答答地自柔嫩的淺紫色花瓣落下剔透的雨珠,在水麵上蕩開一圈圈漣漪。


    這一世時南絮感覺自己這具殼子十分康健,再加上她熟知前世的養生秘訣,因此她常常甩開身邊的婢女,一個人在宮中瞎逛,這才尋到處僻靜的亭子想要一個人聽聽雨。


    於是,時南絮就隔著這垂下的紫藤蘿花影,側首抬眸正對上了陸延清的眸光。


    他還站在亭子外,身上落了雨,倒像是籠在一層氤氳的水霧般,眉目如淡淡化開的水墨畫,清冷矜貴,卻並不顯得銳利。


    甚至恰好相反,他望著自己的眼神,似悲似喜卻又極盡繾綣柔情,在這蒙蒙細雨中看不真切。


    隻是在發覺他在看著自己的時候,時南絮覺得這人好生熟悉,這股熟悉感是從心尖生出來的,讓她微微蹙眉,按住了心口。


    心有些莫名其妙地抽痛。


    她還記得調查朝中官員的時候,似是見過此人畫像,但一時間也想不起這人名諱。


    不知是否因為雨幕和天色的緣故,時南絮似是瞧見他眼尾滾落了些水珠下來,但興許是麵上落了雨,看不清。


    時南絮想了會,還是伸手招呼他過來,“你是哪家公子?怎得就這般傻站在雨裏,也不知曉過來躲躲?”


    於是陸延清這才緩過神,上前走了幾步,不過幾步的距離卻有如隔山海。


    關於兩人的初見,時南絮可謂是印象深刻。


    她起初覺得這人生得俊俏,但行事卻是極其怪異的。


    緩過神的陸延清不過幾步就到了時南絮的麵前,俯身握住了她的雙手。


    “殿下”


    在這春雨綿柔中,陸延清覺著自己是該和她說些什麽的,也有許多想要同她訴說,可又能說些什麽呢?


    隻要見著她安好,那顆心便是沉甸甸的歡喜,疼得厲害。


    雙手被他籠進手心裏的時南絮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覺著這可真是個登徒子,就想要甩手推開他喚來宮人。


    可一垂眸就看到了陸延清有如被清水泡洗過的烏黑眼眸,濕漉漉的浸了層水霧,像是雨夜中被人遺棄了的幼犬。


    再加上心中的怪異情緒,時南絮終究是沒有掙開自己的手,而是任由他握了許久。


    後來的事,時南絮已經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陸延清似是笑了笑,是個較春風拂雨還要清淺的笑,卻讓人看了覺著他大概是在流淚的。


    然後,時南絮聽見這個如月下清流的人輕聲細語地說道:“臣是陸家長子陸延清,小字皓雲。”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很莊重,莊重到讓時南絮有些愣神。


    覺得陸延清不像是在說自己的名諱,倒像是再同她許諾什麽一般,語氣卻又極其輕,生怕嚇到她似的。


    不過初見,就將小字告訴旁人,倒也是個神奇的人。


    雨中初見後,時南絮發現自己一個人溜出鳳梧宮到處逛的時候,常常見到他,他總是會帶些十分新奇的宮外來的吃食,然後給她講許多宮外的趣事。


    陸延清講故事是十分擅長的,那宮外的坊間趣事,在他的口述中,如畫卷般舒展開在時南絮的麵前。


    是以時南絮也樂得和他一起玩。


    但陸延清似乎很忙,也不知在忙些什麽,大概無非就是朝中的瑣事罷。


    生辰宴那日,時南絮拉著他偷偷溜下了看煙火的城牆,尋了處僻靜的宮殿。


    宮裏人早就知道安柔公主養好身體後,就喜歡一個人到處閑逛,安慶帝知曉後也不曾阻攔,笑著說任由她去罷。


    月上柳梢頭,雲際是綻開的煙火,炫彩奪目。


    講完了每日宮外故事的陸延清突然輕輕喚了聲時南絮,“公主。”


    “嗯?”時南絮的心神從煙火上收回,側首笑語盈盈地看向他。


    陸延清從袖中取出了一隻成色極好的玉鐲,但隻是收在手心之中,定定地凝視著她,溫聲問道:“不知殿下可有心悅之人?”


    時南絮愣了一下,隨即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當然。”


    手心的玉鐲握緊了幾分,陸延清又問了句,“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能得殿下心悅,必然是身份矜貴罷。”


    時南絮笑而不語。


    就在陸延清神清落寞,想要將玉鐲收回袖中時,臉側忽然落下了一個輕如蝶翼掃過的吻,細細柔柔的,恍若無物。


    時南絮就這麽笑吟吟地看著陸延清那張清俊的臉,眉眼倏地就舒展開,有如散了雲翳的青天。


    此時天際是轟鳴的煙火,綻開銀色的火樹,照亮了黑如深潭的朱牆。


    在這月夜下,時南絮輕聲說:“那人啊,是一個下雨了不知道躲的呆子。”


    “他不知整日裏在忙些什麽,而且還有個我不知曉的秘密。但他卻從來不會忘了備好故事,來講給我聽。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個呆子?”


    時南絮湊過去,眼尾眉梢皆是笑,如水杏的眼眸倒映出陸延清的身影,眼睫撲閃得如蝶翼。


    “陸延清,你說此人會是誰呢?”


    陸延清半垂著漆黑透亮的眼眸靜靜地看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安柔公主,良久執起了時南絮柔若無骨的手,將玉鐲細心地圈入了她凝了霜雪的皓腕間。


    “殿下,臣不聰敏,但可否鬥膽猜此人名為陸延清?”


    時南絮垂首,突然就不敢再看他的眼神。


    他有時看自己的眼神,真得很讓人心碎,他望著自己的時候就像是尋到了什麽失而複得的珍寶一般,連觸碰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抬起戴著玉鐲的手,用食指輕輕勾住了陸延清的尾指,“陸延清,你帶本宮出宮好不好?”


    “好。”


    一字千金,不可更改。


    南邊的一處水鄉古鎮裏,多了對年歲尚輕的夫婦。


    陸延清不知從何處尋來了活計,在鎮上的私塾裏當先生,鎮子裏的人都十分尊重他。


    而且時南絮發現他在私塾裏教授完課業,十分自如地就開始劈柴生火煮飯,連碰都不讓她碰,哪裏像是個都城裏的貴家子弟。


    雖然他做這些的時候仍舊十分地賞心悅目。


    時南絮也隻好作罷,鎮子裏的姑娘們都喜歡來尋她,想要學剪紙和草編。


    那日鎮子裏一個獵戶感念陸延清不收束脩便收了他的幼子的恩情,送來了一壺枸杞酒。


    時南絮貪嘴,覺著這枸杞酒清甜濃鬱,不知不覺就飲了幾杯下肚。


    是以陸延清也沒想到自己自私塾回來,一打開房門,便將溫香軟玉抱了個滿懷。


    懷中人還不知死活地纏著他要吻,哭著說酒熱。


    枸杞酒性熱,哪裏是她這個不曾飲酒的人能隨意飲的。


    陸延清額前起了層薄薄的汗,襯得那張清俊的臉如玉一般,他想要將時南絮安置在榻上,尋來解藥性的東西,卻根本脫不開身。


    喉間突然掃過細如羽毛的觸感,有如好奇的小獸咬著獵物。


    陸延清穩住了時南絮的身形,揩去了她眼角的淚,清沉的嗓音難得有了幾分沙啞。


    “殿下,臣多有冒犯了。”


    原本他一直顧及她體弱,是以兩人雖在鎮中稱為夫妻,卻從未有過實。


    迷蒙中,時南絮睜開濕漉漉的淚眼,就對上了陸延清的眼眸,是剔透動人的烏黑。


    眼尾落下了細密的吻,銜去了時南絮眼角沁出的淚。


    後來發生的,自然是如水般自然。


    耳畔是溪水潺潺流淌而過的聲響,陸延清素日裏清冷的嗓音染上了莫名的意味,他咬著時南絮的耳尖,溫聲說道:“殿下對臣的的情意,臣無處陳情謝意。”


    “如今,臣必盡心盡力報答殿下。”


    “不知殿下,可還滿意?”


    回答陸延清的,是時南絮攥緊他墨發的力道,她噙著淚顫聲說道:“滿意。”


    陸延清刻意壓製了許久的情意,在這一刻因她收緊了的力道瞬間潰然,盡數湧向了時南絮。


    雖仍舊是清冷克製的,卻足夠讓時南絮睡到第二日正午都爬不起來了。


    翌日,陸延清俯身拾起時南絮故意踢到角落的繡鞋,悉心為她穿上,掌中攏著的足如瑩白的玉。


    恰逢窗外杏花初開,落了雪一般紛紛揚揚,迷蒙了他的眼,陸延清垂下眼簾,掩去了眸中細碎的水光。


    “殿下,臣亦心悅明月甚久。”


    官場名利浮沉,都不如此生守著她,唯願梅妻鶴子,踏清風以照明月。


    死寂昏暗一片的牢獄中。


    手中染了血玉簪滑落,倒在石床上漸漸失了溫度的陸延清眼眸微闔,模糊中似是又看到了少女如花的笑靨。


    一片剔透的雪花落在他眼尾,蒼白的唇抿出了一如初見溫潤的笑意。


    原來,她終究是來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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