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蠢貨!怎會連個小物件都尋不到?!”


    隨之而來的就是刺耳的瓷器摔到地麵上碎裂開的聲音,本來麵容端莊溫婉的華服女子抄起手邊安放著的青瓷茶盞,就給摔到了來人的麵前。


    濺起的碎片,劃過了地上跪拜著的宮仆臉上,登時殷紅的血流就順著臉側蜿蜒而下,可她卻一聲都不敢吭,反而將額頭緊緊貼著地麵,甚至屏息凝視,生怕觸怒了座上的妃嬪。


    隻是那微微顫動的肩膀,還是彰顯了她心中的恐懼與不安,以及臉部的刺痛。


    旁人或許是不清楚的,皆道賢妃娘娘識大體性子溫婉如水,是四妃之首。但她伺候了賢妃這麽多年,怎會不清楚賢妃的品行。


    喜怒無常也就罷了,對於宮中的宮人隨意打殺才是常態。


    蕭宸陽也可以算是與母同源了,深得其輕視人命的真傳。


    跪在地上的婢子往前挪動了幾步,抱住了賢妃的腳,細聲細氣地說道:“回稟娘娘,許是這雪下得大,一同帶進池子裏了。”


    賢妃摔完東西後,大動了肝火,靠坐在圈椅上有些氣喘,按在兩側扶手上的手都在顫抖。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此刻有些失態了,賢妃抬手半掩麵,用來遮擋自己略微猙獰的神情。


    “無妨.......無非就是個並無實權的公主,左不過被皇上訓斥幾句,本宮母家世代驍勇善戰,鎮守西北多年。”賢妃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喃喃自語地安慰著自己。


    在外,她依然是四妃之首最賢良淑德的妃子。


    至於沈貴妃,她從來是不放在眼裏的。


    就算其父是首輔又何妨,手無兵權,屆時儲君之位,還不是得落在宸兒這。


    想明白後的賢妃聽著膝前宮人的安撫,倏地就冷靜了下來。


    倒確實是她想岔了,安柔公主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往後要送往他地和親的玩意兒罷了,不足為懼。


    更何況先皇後的母家早已衰敗了,她背後更是毫無依仗,也就一個舅舅仍在朝中為官。


    這廂,大概是折韻的死讓時南絮心緒不平,強憋著一口氣病倒是好得快了不少,日夜不停地想要為她查明真相,


    時南絮經過一番篩查後,種種證據都指向了賢陽宮。


    可時南絮很清楚,就算是所有的證據都擺在了明麵上,她也不能奈何賢妃。


    鳳梧宮中,坐在石桌旁的時南絮吹著拂麵的春風,又一年冬日已過。


    春寒料峭的還有寒意侵襲,憶畫看著公主又坐在了亭子裏,手中還靜靜地躺著一個貓兒木雕。


    憶畫眼見此景心底悵然,垂下了雙眼,默默地走到殿中取了披風,再回到時南絮的身後,為她仔細地披好。


    身後人的動作讓時南絮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按住了憶畫給自己係帶子的手。


    發現是憶畫才再度放鬆下來,時南絮又看向了自己手心裏的青玉珠穗子和小貓木雕。


    木雕是折韻特地為她刻的,那日蕭北塵的尺玉貓跑掉之後,折韻瞧見自己落寞的神情,當夜就跟發現了什麽寶貝似的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跟前。


    然後徐徐展開手掌,裏麵正是這個小木雕。


    刻得活靈活現,連尾巴的姿態都刻出來了。


    折韻說她阿爹是木匠,她兒時最喜歡的事就是跟條小尾巴一般跟隨在自己爹身後,學著一起刻木頭。


    可她爹運氣不好,一日前往別的村子做木工,回來路上遇上了山洪,死在了歸家的路上,留下了一對寡母孤女。


    她娘身體不好,尋到生計養活她,便想著送進宮中去做婢子,總歸是條生路,不至於落得跟著她這個沒用的娘一同餓死的地步。


    折韻的娘拄著拐杖瘸拐地遠遠跟在身後,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躲在巷子裏。


    怕再多看一眼,便要舍不得折韻了。


    所幸入宮後遇上了先皇後,先皇後心善,竟出了數十兩銀子送往她家中,帶進自己宮中養在身畔。


    想著那日,折韻獻寶般的姿態。


    時南絮頓覺心口堵得慌,像是悶著一口氣上不來,死死地攥緊了手中的小貓木雕。


    “憶畫你說,折韻她究竟是看到了聽到了什麽不該知曉的,才會惹得那人下此毒手?”


    時南絮實在是鬱氣難平,強壓著慍怒詢問憶畫。


    憶畫被時南絮問得有些怔然,而後低下頭小聲說道:“回殿下,宮中秘辛多如牛毛.......”


    言下之意無非是說折韻知曉了賢妃的什麽事,才會這般枉死。


    說到底是飛來橫禍。


    腦中忽然閃過了什麽,時南絮蹙眉問正在為自己斟茶的慍香,“慍香你可知曉母後還在世時,那些宮妃可曾有何恩怨?”


    慍香入宮的時間長,或許會知曉些憶畫她們並不知道的。


    聞言,慍香斟茶的手頓住了片刻,放穩了手中的茶壺才說道:“皇後娘娘她教導奴婢們謹言慎行,莫要打聽別的宮中大小事宜,是以奴婢隻知曉昔年賢妃娘娘同良妃娘娘是閨中密友。”


    “當年良妃娘娘病逝之時,賢妃娘娘哭得好不傷心。”


    哭得好不傷心?


    時南絮眼簾低垂,教出蕭宸陽這般草菅人命的好兒郎,賢妃可當真是賢能。


    明明隱約知曉是何人所為了,卻什麽都做不到。


    時南絮心底長歎了一聲,麵上卻沒有什麽情緒反應,怕讓慍香三人看見了,又要擔心自己。


    而且這具身體跟豆腐也沒什麽差別了,心氣抑鬱久了隻怕是又要大病上一場了。


    惜茗正熬好了藥出來,剛到亭子裏就看到了自家公主擰在一起的眉頭,便學著她的模樣,兩條眉毛似炭條一般皺在一塊然後湊到時南絮跟前讓她看。


    弄得時南絮哭笑不得,彈了她額頭一下,“就屬你最是古怪。”


    時南絮彈她額頭的力度根本不大,但惜茗卻裝作被彈得狠了,哎喲哎喲地捂著額頭叫喚了半天。


    “過些時日便是殿下你的生辰了,可不要整日裏愁眉苦臉的呀!”惜茗抱頭鼠竄,躲著慍香的教訓,“過了生辰殿下便要及笄了,殿下的笄禮陛下定然是相當重視的。”


    憶畫也小聲附和道:“是了,這些日子殿下可千萬保重身體,莫要累著病了。”


    “省得了。”


    時南絮自然是知曉她們都是在關心自己的身體,也就作罷不再深思,收起了手中的小玩意兒,準備回殿中喝藥了。


    隆裕二十一年開春,安柔公主及笄生辰,安慶帝大悅,下旨大赦天下。


    可謂是普天同慶。


    天還未曾亮,夜幕漆黑一片,時南絮就被喚醒下榻梳洗,睡眼惺忪濕漉漉的,連坐在妝台前腦袋都一下一下地往前磕。


    花鈿珠翠無一遺漏,鏡中的少女麵似芙蓉帶春,還帶著朦朧的少女,雲鬟發髻間盡是珠玉寶釵,可謂是容光煥發。


    慍香還仔細地為時南絮點上了胭脂水粉,半點殷紅朱唇微啟,眼下水粉清透,已有美人之姿。


    “今日笄禮待到開筵恐怕要許久,殿下先用些梅花糕罷。”說著,惜茗將晶瑩剔透的小糕點送到了時南絮唇邊。


    還沉浸在睡意之中的時南絮無意識地啟唇,貝齒輕咬銜走了糕點一口吞下。


    一連吃下了五塊,慍香才止住了惜茗不斷投喂的動作,還悄悄瞪了她一眼,斥道:“若是殿下吃撐了可如何是好?”


    惜茗癟癟嘴,低聲說:“我這不是怕公主笄禮被餓壞嗎?”


    待到時南絮坐著小轎輦行至禮正殿時,大殿中早已賓客坐滿堂。


    殿庭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擺了張紫檀木案桌,上麵擺滿了各色瓜果,還有少見的番邦進貢的吃食。


    兩側設了宴席,多為朝中官員和命婦,都穿著彩繡吉服,想來都是前來觀禮的賓客。


    禮官眼瞅著時南絮下了轎輦,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替她理好了衣擺,手舉象牙牌高聲喝道:“公主行笄禮!開禮!”


    宮中的樂人聽到這聲高喝,便一齊奏起了手中的樂器。


    一時間鍾鼓瑟鳴,好不熱鬧。


    時南絮扶了扶自己的發髻,覺得壓得脖子十分難受,不好表現出來,安安靜靜地跟隨著禮官隨從入了殿庭中。


    安慶帝身著玄色金龍吉服坐於主位之上,他身畔坐著沈貴妃,隻是令人矚目的是在兩人之間,端端正正地擺放了一塊小葉紫檀牌位。


    時南絮抬眸遠遠瞧著,想來估計是先皇後的牌位了。


    按照禮法規矩,笄禮上為自己加冠笄和披華服的,應該是她的生母孝仁德皇後。


    隻是皇後早逝便隻能交由沈貴妃了。


    右邊的幾位侍者神情恭敬地捧著手上的銀托盤,盤中放著紅玉簪子、雕了芙蓉花的冠朵和綴了不少東珠的四鳳冠。


    上麵罩著輕紗,卻難掩珠光。


    時南絮由宮仆攙扶著,行至安慶帝和沈貴妃麵前,跪下拜禮,安慶帝忙下座扶起了她。


    “兒臣拜見父皇,貴妃娘娘。”


    沈貴妃眼見此景,默不作聲地收回了自己伸出的手。


    “行笄禮!”


    禮官朝著庭外的方向高喝了一聲,時南絮安靜地跪在殿庭正中央,垂下眉眼。


    沈貴妃下了座,在盥盆中淨手後接過了侍女送過來的三樣首飾,溫聲祝道:“祝安柔安康延年,永享天福。”


    時南絮微微頷首,顯出了纖長白皙的脖頸。


    沈貴妃垂眸便能看到少女漸漸長開的眉眼,與自己記憶中的閨中好友至少有八分相像,念及少女時那溫婉如水的人,她的眼眶不由得泛起了紅。


    隻可惜故人,已經不在了。


    將首飾依次釵進時南絮的發髻中,沈貴妃端正地捧著那頂九翬四鳳冠,穩穩地戴在了時南絮的頭上,皎潔無暇的東珠輕晃。


    垂著頭的時南絮深深地吸了口氣,險些被壓得頭直接磕到地上,差點克製不住自己的麵部表情。


    太可怕了。


    怎麽會這麽沉!


    穿戴好鳳冠和禮服的時南絮走到了安慶帝麵前,再次跪拜行禮。


    安慶帝手執了一柄精巧雅致的玉如意,送到了時南絮的手心,說話間竟然有些哽咽,“安柔公主賢淑柔婉,兄弟皆親,惟願安柔永承喜樂,無病無憂。”


    話畢,安慶帝麵露滄桑,拍了拍時南絮的手背,顫聲說道:“朕的安柔,長大了。”


    沈貴妃端坐在一旁,隻是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心下覺得有些諷刺。


    安柔並非他親女,又何必作此父親之態,真是沒由來地令人惡心。


    當年若不是他苦苦強求婧嫻進宮,還硬生生從那位新科狀元郎手中奪臣妻,婧嫻怎會心情抑鬱以至於纏綿病榻,久病不起而後與世長辭。


    越是想起當年之事,沈貴妃就愈發覺得時南絮手中接過的那柄玉如意刺眼的很,甚至恨不得當著安慶帝的麵奪過來摔個粉碎。


    時南絮都快被頭上和身上的東西壓得精神恍惚了,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謝了恩,手交疊置於額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謝父皇恩慈。”


    跪拜謝禮之後,侍女斟好酒後送到了時南絮的手邊,時南絮接過精致小巧的玉酒盞,以袖掩麵,輕抿了點。


    入口是清甜的果酒,倒是不刺嘴。


    待到時南絮將酒盞交還給侍女後,禮官這才繼續唱道:“天地昭昭,請陛下為安柔公主取字。”


    安慶帝起身,接過了禮官手中的象牙牌子。


    席中坐著的陸延清抬眸看著身穿華服鳳冠的少女,鳳冠上皎潔無暇的珍珠滑過她的眼尾,鴉羽般的長睫低垂,遠遠看去倒像是一樽菩薩玉像落了悲憫的淚。


    他莫名地就有些惴惴不安了起來,前些時日安慶帝在議政殿忽然就問起他,覺得安柔如何。


    自己那時是如何回答的?


    許是看出了安慶帝眼中對自己的欣賞之意,陸延清居然不自覺地心中所想盡數說出了口。


    講述完心中所想後,陸延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心意表述得有多麽直白,他一撩衣袍正要跪下請罪。


    未曾想,安慶帝隻是撫掌大笑幾聲,下了台階扶起自己。


    還誇讚他當真是個好郎君,將安柔許給他可好?


    陸延清自然是應了好的。


    安慶帝還說過些時日便是安柔的笄禮,屆時就在笄禮上為二人賜婚。


    下了座的安慶帝拿了帕子拭去時南絮眼尾的露水,溫聲說道:“安柔性行淑美,可比明月之輝,便取瑤瑤二字罷。”


    得了字後,時南絮謹記著規矩,躬身行禮謝恩,“兒臣不敏,謹記父皇所言。”


    字取好了,笄禮也接近尾聲了。


    時南絮向來是不會飲酒的,剛剛那杯果酒滋味新鮮,本來是隻要象征性地輕抿一口就好了,但她忍不住偷偷地喝了一兩口。


    這點酒液下肚,沒多久酒意就開始上湧,使得時南絮感覺自己的兩頰有些熱了。


    眼皮也是清透的粉,像是舒展開來的桃花,當真是顏若桃李了。


    看得蕭北塵悄無聲息地摩挲著手中的暖玉,眸光微沉。


    待到眾賓客重新落座後,安慶帝舉起酒杯,笑道:“此次安柔的笄禮,有勞眾愛卿前來觀禮了,恰逢春風好時節,朕觀陸尚書長子陸延清可謂龍章鳳姿,有鬆筠之節,深得朕心啊。”


    席間本來安然坐著的陸延清倏地起身,朝著主位行禮。


    安慶帝言語間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今日朕便做主將公主許給延清,陸愛卿意下如何啊?”


    話落,安慶帝便轉向了陸尚書所坐的位置,笑吟吟的看著這須發皆白的老者。


    君王之恩,除了謝,還能逆反不成。


    更何況,將最寵愛的公主許給自家長子,擺明了是安慶帝對他的看重。


    隻是也不知自家長子......對安柔公主意下如何。


    話都說到此處了,陸尚書也隻得起身謝恩。


    “臣謝陛下恩典!”


    已是一錘定音了。


    在聽見婚約既成時,皇子席間的蕭北塵恍惚間,將手中的金鑲玉貓兒猛地壓進了手心。


    清俊的眉眼卻波瀾未動,隻有那熄去了所有燭光的沉黑雙眸,靜靜地注視著對座的陸延清。


    若是眼眸有溫度的話,隻怕已是結滿了嚴寒的冰。


    許是握得有些緊了,金邊竟是硬生生劃破了手心,顆顆殷紅的血珠子順著掌心滑落,在湖藍色的衣擺間洇開星點暗紅色。


    安柔.......他視若心尖珠玉的安柔,連半分逾矩都不敢有的皎皎明月,就因著這無情帝王隨口幾句話,便這般隨意許給了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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