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羽睫垂下,投下一小片陰翳。


    眸子雖是看著杯中倒影,思緒卻飄回到了那個雨夜。


    他根本從未想過要胡姬身死,無論是過往,如今,還是更遠的將來。


    可是,胡姬就那般死去了,她斷氣前活像個十多歲的小姑娘。


    她大概是想起了兒時的記憶,所以摟著床邊少年的脖子,一聲聲地含淚喚著阿兄。


    蕭北塵記得胡姬說,阿兄,小曲來尋你了。


    可是胡姬不知道,她的阿兄到底在何處,也不知道她的阿兄沒有來尋她。


    胡姬不是宮妃,入不了皇陵。


    雨夜裏,淋濕了的自己就站在落塵軒門前,麵無表情地看著宮仆草草地將閉了眼的胡姬裹進草席中,抬上板車後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不用想也知道,胡姬無非就是被拋擲在亂葬崗中了,連入土為安都不能,更遑論回到她的故鄉了。


    京郊外有一處小小的土包,是胡姬的墳塚,上麵插了塊未曾刻字的木板。


    那是蕭北塵被過到德妃名下後,出宮到了京郊外,在亂葬崗中找到了早已麵目全非的胡姬屍首,用雙手慢慢刨出一個土坑埋好的。


    究竟弄得自己有多狼狽,蕭北塵已經不記得了。


    他隻記得,那一夜,他跪在胡姬的墳前跪了很久。


    胡姬為什麽會死,蕭北塵再清楚不過了。


    說到底,還是他的愚蠢害死的,竟將德妃真當成了何等良善好相與的人,輕信了前世旁人所言德妃品行純善之言。


    他本想著自己到了德妃那,落塵軒隻供給一人的份例全數給胡姬,她大概會好過不少。


    屆時成了名正言順的皇子,入了皇家玉碟的自己,也能照拂著她些。


    殊不知,去母留子,這在皇宮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德妃怎會容許胡姬還活著,若是她扶植了蕭北塵上位,蕭北塵卻隻認胡姬的話,那豈不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德妃需要的,是好拿捏的沒有任何勢力的皇子。


    被認到德妃名下的那日,景行宮來了許多人,對著他笑得諂媚。


    “母妃,請用茶。”蕭北塵跪在德妃麵前為她敬茶,端的是純善守禮的姿態。


    德妃對於這般知禮數的蕭北塵無疑是極其滿意的。


    座上飲茶的宮妃,身著藏青色禪衣,接過茶後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在落塵軒可真是受苦了。”


    好一副慈悲憐憫的熱心腸。


    握著瓷杯的五指陡然收緊,骨節泛白。


    不過也多虧德妃,他才能知曉安柔同自己乃至宮中任何人根本無半分關係,她本應是時家的姑娘,甚至宮中許多人,都知曉此事。


    回過神的蕭北塵神情有些漠然空洞,將手中的茶盞置於石桌上,起身拂去膝間沾上的碎金桂花,淡聲吩咐道:“走罷,去大殿中放了經文就該回宮了。”


    侍從低低地應了一聲,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


    安慶三十六年,天大雪,嚴寒。


    都城從未下過如此大的雪,片片似鵝毛般,不過一夜就將整個城都鋪成雪色,那朔北寒風比刀子還要鋒利,刮過人臉時硬生生的疼。


    報恩寺立於山巔,雪更是下得厲害,車隊不好上山,宮裏的銀骨炭運不上寺廟。


    恰巧時南絮的咳疾也轉好了,祈福完的時南絮也就回宮了。


    慍香仔細地為她係好雀翎大氅,這是去年時南絮生辰時,安慶帝特地賞賜給她的,是之前海外小國進貢而來的珍寶,內加了銀灰狐絨比甲。


    這天實在是冷得厲害,時南絮戴上了兜帽,都想要將臉埋進衣領間的絨毛裏,鼻尖被凍得微微泛紅,看著就惹人憐愛。


    折韻力氣大,攙扶著時南絮坐上了回宮的馬車。


    馬車裏有憶畫熱好了的爐子,時南絮抱著爐子坐在毛氈墊好的位置上,倚靠著車壁,一邊聽著惜茗喋喋不休地說著這回出宮看到的趣事。


    從長樂巷的張屠戶講到了馬前街的織女,講得那叫一個繪聲繪色,倒像是真的見過這些人似的。


    馬車顛簸,顛得時南絮有些昏昏欲睡,看著惜茗這樣誇張靈動的表情,抿唇笑了起來。


    待行至山腳時,馬車的簾子被山裏的風掀起一角,時南絮餘光瞥見了個熟悉的身影。


    那披著素青鶴氅的不是陸延清還能是誰。


    他正和他的小廝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有些莫名的滑稽。


    時南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吩咐折韻下去接他倆人上來,“折韻,你去招呼陸公子,這冰天雪地的莫要凍傷了,快些上來與我們同行。”


    慍香忙叫駕車的宮人停下來,停到了距離兩人不遠處。


    折韻應了聲好,利索地跳下馬車招呼著:“陸公子!陸公子等等!”


    陸延清回首,纖長的睫毛上落了星點霜白,矜貴清冷。


    大概是認出來折韻是時南絮身邊的侍女,陸延清停下了步伐,“是折韻姑娘嗎?”


    折韻點頭應和,“正是,陸公子,我們公主喚你上馬車避避風雪。”


    陸延清愣了一下,潤了潤自己凍得有些紅的手,也不勉強,躬身行了個君子禮,“多謝公主,有勞折韻姑娘了。”


    馬車厚重的車簾一掀開,車內的暖和的氣息夾雜著時南絮身上多年沉積下來的藥香撲麵而來。


    陸延清冷白的麵皮不由得泛起了紅暈,一眼就看到了馬車裏端坐著的公主。


    許是來寺廟祈福,她的裝束不是平日裏見到的宮裝,妝容發髻素雅清淡,宛如枝頭玉梅初綻。


    小廝和慍香守在馬車外,不便進來。


    憶畫上前接過陸延清解下來的鶴氅,掛在了一旁,還往他手裏塞了個小手爐,“陸公子快坐下暖暖身子罷。”


    於是陸延清就這麽被嬉皮笑臉的惜茗推搡著坐在了時南絮身側。


    少女伸出柔軟的手指,擦過了他的眼睫,蹭掉了上麵沾染落上的雪花。


    “陸大人怎的冰天雪地的,在這山裏?”


    陸延清僵住了身子,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邊少女輕柔的呼吸,還有剛才手指碰到眼皮時的感覺。


    強壓下心尖的悸動,陸延清袖子裏的指尖都在顫抖,麵上卻冷靜自持地說道:“回殿下,臣陪同家母家父一同前來報恩寺祈福,山中嚴寒,父親便先帶著母親回府了,由我代二人上山祈福。”


    然後就這樣可憐兮兮地帶著個小廝,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走下山。


    時南絮強忍著笑意,眉眼彎彎地說:“陸尚書同陸夫人還真是伉儷情深。”


    把他一個長子直接扔在山上,還挺勤儉持家的,不多用馬車。


    隻不過時南絮還注意到了他發冠裏簪著的青玉竹枝簪子。


    是她贈給他的。


    時南絮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發髻間釵著的白玉蘭發釵。


    陸延清一直看著時南絮,自然也看到了她抬手的動作,也就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了那支極其眼熟的玉釵。


    腦海中瞬間想起了那日明心宮殿門前,安柔公主笑靨如花,將簪子賞給自己。


    思及最近打聽到的公主生辰,說安柔公主是開春之際誕下的,春和景明正是吉祥之兆。


    明年開春生辰一過,公主應當就到及笄之年了。


    皇室公主大多及笄便可婚配了。


    也不知陛下心中可否有心儀的駙馬人選......


    就在陸延清正準備啟唇說些什麽時,肩側一沉。


    原來是時南絮體弱,顛簸著還是累到睡著了,靠在了陸延清身側。


    陸延清一時間推開她也不是,任由她靠著就覺得如坐針氈。


    惜茗看到陸延清這個尚書長公子手足無措的模樣,努力地憋住笑意,怕笑出來他會更加窘迫。


    過了好一會,才冷靜下來的陸延清垂眸看著公主恬靜的睡顏,拉著馬車的馬兒驟然仰首嘶鳴一聲,馬車又往前走了一會,停了下來。


    隔著厚重的簾子,時南絮能夠聽見車外慌亂嘈雜的人聲。


    馬車似乎是被人圍著了,難以前行。


    驚醒的時南絮伸手想要打開簾子看看外麵的情況。


    陸延清眉頭緊皺,眼疾手快地伸手將時南絮摟進了懷裏,退進了馬車的角落裏。


    突然間,兩三雙沾滿泥土汙濁之物的手穿過簾子,方才若是陸延清沒有將時南絮拉過來,她肯定會被那幾雙手抓個正著。


    突如其來的的變故讓惜茗驚呼出聲,馬車外的小廝和慍香還有折韻都衝進了馬車裏。


    慍香時刻關注著時南絮的情況,看到她被嚇得小臉煞白地縮在陸延清懷裏,心裏算是鬆了口氣。


    負責保證公主安全的護衛隊長掀開車簾,沉聲陳述著情況:“公主,城中近日來了許多流民,這些人剛剛鬧起了亂子,衝破我們的隊伍,圍住了馬車。”


    “現下外麵層層圍著流民,馬車已是前進不得,臣等掩護著殿下先出了這裏。”


    陸延清的臉色也難得嚴肅冷淡,拿過掛著的雀翎大氅迅速地把時南絮包了個嚴嚴實實。


    時南絮自從到了這個任務位麵,就沒見過這種陣仗,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了陸延清的手。


    左手被拉住的陸延清微怔,看到了時南絮眸中的不安,隨後牢牢地將少女柔若無骨的手包在手心,低聲撫慰她的情緒。


    “殿下莫怕,臣在。”


    縱然心情沉重,時南絮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安然,但眉頭微蹙著。


    京中此次流民毫無疑問就是南邊過來的,開春時南邊大旱,流江斷流不知多少裏,餓殍遍地。


    可明明朝中賑災銀許久以前便撥了下去,怎麽會出現這個場麵,竟能讓流民逃竄至都城,可見安慶王朝當真是離死期不遠了。


    陸延清護著時南絮,由護衛守著,匆匆往人群外走。


    不知是流民裏哪個人喊了一聲。


    “馬車裏頭有糧食!”


    那些餓得麵黃肌瘦的流民們回過神,就發現了被一隊護衛緊緊護著的幾人,當即紛湧而上。


    紛亂的人流中,折韻不知道打開了多少雙伸向時南絮的手。


    折韻潑辣,不知從何處拾來了一根木棍,打得隻剩殘影。


    但即使是有宮中護衛在,也招架不住這麽多流民,城中也不好動刀,難免會被一些身形瘦小的家夥鑽了空子。


    陸延清緊緊地攥著時南絮的手,將她密不透風地護在身後。


    卻未曾注意到,自亂作一團的人群裏伸出了隻枯瘦的手抓著一柄磨尖了的鐵鉤,悄無聲息地靠近了時南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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