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錦當然不會知道,時俊是在哪裏,又跟誰在一起,喝醉了酒。


    就算是知道,大概也不見得會相信。


    ***


    李東寧覺得自己醉的好像比時俊還要厲害。時俊至少還知道把酒錢給付了,至少還能站著走出去,可是他好像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直接就倒在酒吧的沙發上睡著了。


    睡了沒多久,就有人把他給搖醒,劉全的那個碩大的腦袋在他麵前,不斷地晃動。他伸出手,想把那討厭的臉給推走,但是試了好幾回,居然都沒碰著他。


    “李哥,李哥!”劉全小聲的叫,“別睡了,這多涼,你在這睡過去,可別感冒了。”


    “給我找個被子來……”他神誌不清的嘟囔。


    “我們這都打烊了。夥計都走了。”劉全為難的說,“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打烊?李東寧不滿的歎了口氣,耙了耙頭發,好不容易撐起身,坐了起來。“你們一個開酒吧的……沒事打什麽烊。”


    “可這都幾點了啊!”劉全指了指牆上的鍾,時針正在指著三點半。他把手裏的一杯橙子汁遞給李東寧,“先喝一口,漱漱口。”


    李東寧還真是渴,接過來一飲而盡,皺了皺眉,很嫌棄。“甜得都粘牙。”


    “加了點蜂蜜,醒酒。”劉全笑了。


    李東寧在沙發上站起來,睡是睡不成了,頭疼的好像有人拿著把鑿子在裏麵撬開他的後腦勺。早知道不喝這麽多。他整理了一下揉成一團的襯衫,拿過外套,搖搖晃晃準備走的時候,劉全忽然在他身後問了句,“李哥,今晚上,你和誰一塊兒喝酒呢?”


    “怎麽了?”李東寧轉過頭。


    “沒,就是覺得眼熟。”


    “別管閑事。”李東寧朝他指了指,“他啊,是我的死對頭。”


    劉全愣了一下,“對頭?可你們倆這都喝了一晚上了……”


    這算怎麽回事?


    李東寧揉了揉自己劇痛著的額角。是嗎,怎麽喝的,說了什麽,他竟然都斷片了。


    ***


    走出酒吧,涼風一吹,好像總算依稀的想起來一些片段。


    開始的時候,是楊璟來找他。


    這該不是開玩笑吧,楊璟,嘉信的太子爺楊璟,屈尊降貴的,跑到駿豐來了。來找他這個楊家眼裏渣都不算的暴發戶李東寧。


    所以李東寧也被他給嚇了一跳。


    “你這是什麽風給吹來了?”他問,不過確實是不想招待這瘟神。“來之前怎麽也不先給哥哥打個電話?我這還真忙著呢。”


    “因為星灣廣場的事,忙著吧。”楊璟哼了一聲。


    李東寧很不樂意,他真的,看不慣楊璟這副二世祖的嘴臉,“怎麽的,這個項目駿豐拿到了,覺得氣不順,跑來砸個場子是吧。”他半開玩笑的說。


    楊璟沒搭理他。


    李東寧也不能就這麽把人給趕出去,畢竟那是楊恩澤的兒子。現在還是嘉信的當家。


    叫了秘書進來給上了茶,而且還泡了上好的金駿眉,結果人家也一口都沒喝。李東寧這真的是一攤子亂事,又沒個得力的幫手,已經都焦頭爛額了,哪有工夫陪著他大少爺打啞謎,當下沒好氣的說,“楊少爺,我這真的一堆人等著開會,您有事,請直說。”


    “這回招標,是你動的手腳吧。”楊璟開口,話雖然不怎麽好聽,聽語氣,倒不像是動氣。


    “這話可不能隨便說。”李東寧當然不會承認。“我沒這個本事。”


    “顧程錦,跟你有關係?”楊璟問。


    李東寧笑了,“敢情你今天來,就是東拉西扯從我嘴裏套話的。”他懶洋洋的拋下手裏的筆,看了看楊璟,“說真的,不管是時俊還是顧程錦,那都是你們嘉信的事。顧程錦從駿豐走了都三年了。”


    他兩手一攤,“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再說,時俊除了不姓楊,跟你們楊家的關係,少說也快三十年了。你不比我了解他?美人計什麽的,你覺得會管用?說實話,我還想問你呢,他怎麽就看上顧程錦了。我還以為他對女人,根本沒興趣。”


    楊璟蹙著眉。


    “不過……感情這東西,它之所以叫感情,就因為它不理性。”李東寧有點無奈,“你說是不是?碰上了,就得認。”


    “我找你,不是討論這個的。”楊璟有點沒好氣,“我想見見時俊。”


    李東寧一句就給他懟了回去,“你找他?那你找去啊!跑我這來鬧什麽鬧?”


    “你得告訴我他在哪兒啊。”楊璟說的,好像他李東寧欠著他八百吊似的。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個?”李東寧氣的笑了,“這陣子我這是中了什麽邪了,誰都找我來要人。我是時俊雇的保姆麽?他走了,你上我這來找人?你沒事吧?”


    “你朋友多,打聽起來,容易些。”楊璟說,“而且,要沒有星灣廣場這事,時俊也不會從嘉信離職。你不覺得,你欠他點什麽嗎?”


    李東寧想罵街。


    換了從前,他大概會拍著桌子叫他趕緊滾蛋,他李東寧憑本事搶的生意,為什麽要覺得欠他?但這回,他就算臉皮厚,居然也有點說不出來了,隻覺得一口氣全都堵在自己胸口上。


    特麽他是找顧程錦去套點資料,誰知道她能把時俊給拿下了呢?


    誰又能想到,時俊還能為這個就辭職了呢?


    他去找誰說理去?


    ***


    結果他還是到處打電話找人了。


    快七點的時候,有人給他回電話,說時俊在1976酒吧坐著喝酒呢,一個人。李東寧擱下手裏那一堆的事,直接殺了過去。


    酒吧裏漂亮的妹妹跟他打招呼,他也沒理,直接衝著吧台過去了,拍了一下時俊的背,“怎麽在這坐著呢!”


    時俊回過頭,看見是他,也沒怎麽驚訝,倒是苦笑了一下。“你還真是纏上我了啊。”


    李東寧還真是陰魂不散。他去麗景吃個飯,偏就碰見他和顧程錦。晚上在這種巴掌大的小酒吧喝杯酒,他都能找上門。這人不該做生意,他應該直接去情報局謀個公職,說不定混的更出息。


    “沒辦法,人在江湖飄,朋友總是要有幾個的。”李東寧在他身邊坐下來,脫了外套,扔在吧台上,然後看了看時俊手邊的酒,“這個不錯,我也來一瓶。”


    時俊沒搭理他,就跟當他不存在似的。


    兩杯酒過後,李東寧說,“今天下午,你猜誰來找我了?楊璟。”


    時俊都沒什麽反應。就像在聽別人的事情一樣。


    “我還以為,他是找顧程錦的麻煩來了,結果並不是。”


    時俊沉默著,忽然問,“她回駿豐了麽。”


    “誰?”李東寧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顧程錦。“沒有。我倒是想,可人沒同意。”


    時俊沒再問下去。李東寧坐了一會,頗有點被冷落的不甘心,“你怎麽不問問,楊璟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星灣廣場的事吧。”時俊說,楊璟和李東寧一向不和,這回低三下四的主動找上門,還能是為了什麽。


    “錯——”李東寧看了他一眼,“他說,他想見見你。”


    “你什麽時候,變成拉皮條的了。”時俊一點都不客氣。


    “我也說了,我恐怕沒這個麵子。”李東寧訕笑,“我們這又不是朋友,最多,鬥了這五六七八年,算個不錯的對手。”


    時俊一笑。“幸好,以後用不著了。”


    李東寧頗有點不是滋味,“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這一套。”


    “別人怎麽看,你什麽時候在乎過?再說,我自己也沒幹淨到哪去。”時俊喝著酒,他這個喝法,李東寧也是頭一回見。一杯接一杯的,好像存心想醉。


    “楊璟說,他知道你不會再回嘉信。”李東寧也陪著他幹了幾杯。這酒很烈,幾杯下去,胸口像是著了火。他停了手,這特麽不是喝酒,這是自虐。


    “他給我出了個主意,他出錢,我出人,投個新公司。”李東寧說,“也不在本地,不跟嘉信駿豐打對台。華東一帶,輕車熟路的,應該還能再拿幾塊地。”


    時俊置若罔聞。


    “我跟你說話呢。”李東寧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存在感。很不適應。


    時俊轉過臉,“你和楊璟的事,我管不著。”


    “但楊璟的意思,這公司,他是打算給你的。”李東寧說,“他不插手,也不查賬,全憑你發落,年底隻拿百分之二十的幹股分紅。我也是這麽想……不,我都不用拿幹股,你要是掙了,看著給點就行。”


    時俊很久沒說話,忽然就笑了。


    他這一笑,李東寧差點沒把剛才那口酒都給嗆了出來。


    時俊看著他咳嗽個不停,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還沒落魄到,要靠你和楊璟接濟的地步吧。”他說。


    “你這是拒絕?”李東寧有點意外,“自尊心這玩意,又不能當飯吃。”


    時俊沉默了一下,轉過臉,看著他。“我這樣的人,偶爾有點自尊心,你都覺得奇怪麽?”


    李東寧愣了一下,半晌沒答話。


    其實沒有諷刺的意思,他是真的這麽想。而且,以前,時俊也一定是這麽想。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要達到目標,不得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資源?抓住所有可能的機會?


    他時俊一向不也是這麽做的嗎?


    除了那幫太子黨,有幾個人是不用低頭就拿下一個又一個項目的?他和時俊這樣的人,又沒有一個楊璟那樣的爹。


    說到楊璟,李東寧想起下午那段令他十分意外的對話。“其實,楊璟也不是這意思。他也沒想真的把你給逼走。你應該也知道,他一直就是不服而已,想壓著你,想讓你認個輸、服個軟,如此而已。”


    時俊沒說話。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默默的喝了一杯,又再倒一杯。


    認個輸,服個軟……可是,說的容易,他捫心自問,做不到。對外人,或許可以,對楊璟,真的不行。楊璟一直較的不也就是這個勁嗎?


    “楊璟來找你,是瞞著蘇盛景幹的吧。”他說。


    “蘇盛景?”李東寧不知道他這時候,無端端的提起蘇盛景,是個什麽意思。


    時俊沒看他。


    “我走了,她下一步,也就該對付你了。”時俊說,沒什麽表情的。“你我都知道,德創的背後有蘇家,你當心玩脫手。”


    李東寧苦笑,他沒否認,否認也沒用。


    “為了你,她也動了所有能用的手段了。”他嘖了一聲。


    作為一個女人,蘇盛景的手段,他看著也頗心驚。


    說實話,這事,算得上是嘉信的家務事。他不知道該說啥,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蒼白無力的。他隻是歎了口氣。


    如果時俊選擇和楊蘇在一起,現在就是另一番光景。


    隻可惜,時俊不願意。


    “你該不會就這麽吃個啞巴虧吧。”李東寧說。其實他一直都頗忌憚時俊,因為他實在是太不動聲色了,很難讓人摸到他的心思。


    當初要用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拉他入夥,李東寧也不是沒有點私心的。


    駿豐想要出頭,最大的對手就是嘉信。這幾年,隨著楊恩澤的身體每況愈下,嘉信幾乎由時俊一手把持,對楊家、蘇家的弱點,他們背後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所有見得人和見不得人的交易,沒人比時俊更清楚。


    他要是想翻臉,恐怕,蘇盛景的後台再硬,也是要傷筋動骨脫層皮的。


    但這次,時俊卻像是完全沒有了爭強鬥狠的心。


    沉默了很久,才聽見他說,“其實也沒什麽。當初走這條路,也是我自己選的。也不是沒想過這結果。”


    “楊璟怕是還不知道這些事。”李東寧說,“要不,他也犯不著跑來找我。”


    時俊點起了一根煙。


    煙霧淡淡的騰起,把他的臉也遮在了暗影裏。


    “小時候,楊璟天天跟在我屁股後頭轉。哥長哥短,我成天的嫌他煩。”時俊說,“他頭一回打架,頭一回喝酒,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也都是我教的。楊董裝著沒看見,蘇盛景對我可從來沒有過好臉色,總覺得我沒安好心,存心要把楊璟給帶壞了。在她眼裏,我這種人,就是養不熟的狼崽子。”


    他又仰頭喝了一杯酒。“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楊蘇也是,他也是,都不叫哥了,直接叫名字。”他語氣很平靜,“慢慢的,也就都疏遠了。我進了嘉信以後,一年一年的晉升,和楊璟也一年一年的越來越水火不容。”


    “其實,我沒想跟他爭。”


    “這個我當然知道。”李東寧對這點一直很清楚。


    當初他出那麽高的價碼,想拉時俊入夥,不也沒成功麽。嘉信真的是時俊的命根子,他也不明白,連個股份都不占,他那麽賣命是圖什麽。


    離開嘉信,也就意味著,他這十年的努力,十年的心血,都在這瞬間,付之東流。這種事,傷筋動骨,連他李東寧,恐怕也沒有勇氣做這樣的決定。


    李東寧再看了他一眼,“你真的就這麽放棄了啊?舍得麽?”


    “舍不得,也得放下了。”時俊把手裏的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裏,“不想再鬥了。”


    “為什麽?累了?”李東寧說實話,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決定。“就算是把嘉信給拆了,該是你的,也不能拱手讓人,不是麽?”


    人不狠,站不穩,這句話是他李東寧的座右銘。話雖然糙了點,道理是沒錯的。不用他說,時俊比誰都明白。風口浪尖的,誰不是這麽過來的,該到做決定的時候,就必須得做個了斷。


    時俊淡淡的搖了搖頭。“二十多年了,建立在交易之上的感情,也是感情。”


    他再喝一杯酒,別人酒喝多了,是臉紅,他這酒越喝,臉色卻是越蒼白。


    “星灣廣場,隻不過是個引子,沒有這事,也有別的。”他說,“別說是一個星灣廣場,隻要能讓楊璟拿回嘉信的控製權,蘇盛景什麽都舍得。可是她舍得,我舍不得。”


    “如果楊恩澤在你和楊璟之間選一個,他未必選楊璟。”李東寧說。


    “選擇……”時俊低低的笑了一下。“你以為,凡事都能做選擇?”


    更多的時候,是你兩個都無法放棄。


    又有些時候,是你兩個都無法得到。


    “你離開嘉信,是不是為了保住顧程錦?”李東寧終於問。


    時俊走,放棄的是嘉信。可是他不走,鬥下去,輸贏且不論,顧程錦一定是要被填進去的。


    時俊並沒有回答他。


    像是已經有點半醉了,他低聲的說,“東寧,以前,都說這個世界上有因果,什麽都是命中注定,我從來不相信。有什麽得不到的,都是沒盡心盡力去爭取。可是現在,真有點信了……”


    李東寧怔住了。


    這幾年,大部分時間都在跟他爭,交情雖不敢說,知己知彼的了解總歸還是有點的。


    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從時俊臉上,看到這種茫然的,像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恐怕真的是喝醉了。


    ***


    淩晨三點半,李東寧帶著未散盡的酒意,從酒吧裏踉踉蹌蹌走出來的時候,旁邊擦肩而過一對年輕的小情侶,戴著棒球帽,穿著情侶運動衫,從他身邊勾肩搭背的擦過。


    甜蜜的笑臉,低低的竊語,在這淩晨的燈火闌珊裏,格外動人。


    李東寧停下腳,回頭看了一眼,發了會呆。


    見慣了勾心鬥角,笑裏藏刀,都已經想不起,這種純粹簡單的幸福,到底是個什麽滋味了。


    不經意又想起時俊說的那句話,“建立在交易之上的感情,也是感情。”……想起他蒼白的臉,自嘲的語氣,忽然心裏就不是滋味。


    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感情這東西,太過罕有,太過奢侈,以至於自己都覺得,沒資格去擁有。


    可是到頭來,各種算計,權衡利弊,在最要緊的時候,選的還是自己最放不下的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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