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候,程錦拖著行李箱回到沙明明那間小公寓的時候,以為沙明明已經都睡下了。


    她輕手輕腳的開門,輕手輕腳的把鑰匙放在門口的鞋櫃上,也沒開燈,就在黑暗裏摸索著翻出了拖鞋,剛在門口半蹲著把鞋給換了,就聽見臥室門一響,沙明明探出頭,十分警覺地問:“誰?!”


    程錦倒被她給嚇了一跳。


    趕緊站起身,把牆上的壁燈開關給按亮了,“是我。”


    沙明明呼的一下把門給拉開了,瞠目道:“顧程錦?”


    “嗯。”程錦答應著。


    “你——你怎麽突然就回來了?”沙明明穿著藍底櫻桃印花的睡衣,一臉從睡夢中剛被驚擾的惺忪,站在那又揉了揉眼睛,“不是才通過電話嗎?你怎麽沒告訴我,幾點下的飛機?”


    “有一會了。”程錦含糊的答,“又去辦了點別的事。”


    “別的事,什麽事啊。”沙明明伸著懶腰走出來,一臉的不滿,“這都幾點了,什麽事那麽著急,非得半夜三更趕著去辦。你好歹給我個電話,讓我去接你一下啊。”


    程錦累的一句話也不想說,直接就攤進了旁邊的沙發裏。


    這一整天,不,應該說這兩三天,她幾乎都陷入在一種淩亂的狀態裏。


    下了飛機,趕著去東上,從東上出來,又趕著去駿豐……她身體已經疲倦至極,但心卻一直懸在半空裏。不知道是累,或者是失望,她覺得此刻渾身的力氣都似乎被透支得精光。


    “你怎麽了?這個臉色。”沙明明過來,坐在她身邊,一手攬著她的肩膀,把頭靠在她肩頭。


    程錦還是沒說話。


    “吃飯了沒?”沙明明問,也不等程錦回答,又自己自言自語,“廢話,當然是沒吃了。飛機上的東西能吃嗎?”


    她又忙著一溜小跑的進廚房,扒拉冰箱,從裏麵翻出一包蝦仁,兩顆青菜,“程錦,要不,我給你煮個青菜麵吧?放點蝦仁,昨天剛買的,還挺新鮮的。”


    “不用,我不餓。”程錦看看牆上的掛鍾,都過了十二點了。


    可沙明明不肯。


    這會兒就已經找出了鍋子,在水龍頭底下好好洗了洗,又把青菜蝦仁都給洗幹淨,“你就別管了,先出去歇著吧。”


    一邊說,一邊頂著亂成雞窩的短發,打著嗬欠站在燃氣灶前把火點著了。


    論起做飯的手藝,沙明明當然是一流的。


    不大一會工夫,她就端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蝦仁湯麵,清湯細麵,青菜碧綠,蝦仁肥美,上麵還飄著切得極細的小蔥花。


    把麵擱在茶幾上,她看見程錦已經和衣靠在沙發扶手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誒?”怎麽累成這樣了。


    但是細看,程錦的睫毛還在輕輕的顫動,她並沒睡著。


    沙明明推了推她,“起來點,沙發上睡當心著了涼。”


    程錦努力坐起來,看看麵前那碗香氣撲鼻的熱湯麵,又看了看對麵沙明明那張帶著關切的小圓臉,忽然,一直縈繞在心頭的那種負罪感,再次排山倒海的湧了上來。


    “對不起……明明。”她說,聲音幹澀。


    “說什麽呢!”沙明明笑罵,“回去才幾天,怎麽就搞得這麽生分!以前你加班,我哪天不給你煮點宵夜?也不見你說啥對不起。”


    可程錦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


    沙明明去廚房拿了筷子,又從冰箱翻出幾根吃剩的周黑鴨,開了罐啤酒,就這麽兩腿一盤,席地而坐,直接坐在程錦對麵的地毯上。


    “我再陪你吃點。”她今晚上是不打算減肥了。


    “你開酒幹什麽?”程錦愣了下。


    “給你接風。”沙明明舉起啤酒罐,跟她說,“順便消消愁,你走了這麽些天,我也快要悶死了。”


    程錦歎氣,“你這愁,到底什麽時候能過去。”


    自打虞皓平離職,她被調離27樓,沙明明就沒幾天開心的日子。


    “我說的不是我,是你啊,顧程錦。”沙明明也歎了口氣,望著她。“你看看你這衣服,揉得這叫一團皺……臉上都灰撲撲的。你這趟回去,不是說要好好休息嗎,氣色怎麽還是這麽差?”


    程錦沉默了一下。


    “其實,也不是休息,隻去看一趟我小叔。本來想著出去以前,回去跟他告個別。”


    “出去?去哪裏?”沙明明捏著一塊鹵鴨脖放進嘴裏。


    “本來想著出去看看,現在不想了。”


    沙明明一臉的莫名所以。


    程錦望著她,忽然覺得,不應該再隱瞞了。她從來沒跟沙明明提過,自己家裏的那些事。更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一直放在心裏,真正無法言說的那些秘密。


    以前總覺得,沒必要讓沙明明知道。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添堵,何況,沙明明又那麽八卦,萬一哪天給說漏了嘴,把這些事情再給抖出去,那不更麻煩。


    就像小叔……不也是這樣,顧慮這個那個,各種原因,把她給一直蒙在鼓裏嗎?


    但最後呢?


    她無知的,犯下了無可補救的錯誤。


    “明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程錦決定要坦白。趁著今夜,她還有這點勇氣。


    “唔。”沙明明繼續津津有味的啃著鴨脖。


    程錦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星灣廣場,是我,把方案泄露出去的。”


    “什麽?”沙明明愕然抬起頭。好像做夢也想不到,能從程錦嘴裏聽見這麽一句話。隔了半晌,小心翼翼的問,“你……你是被什麽人給設計了嗎?”


    “不是。”


    程錦都沒敢看著她。“當初,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從俊豐,跳槽到嘉信的。”


    啪的一聲,沙明明手裏的鴨脖掉到了盤子上。


    “你在說什麽胡話呢?”她瞪著程錦,“你和李東寧,不是好幾年前早就鬧翻了嗎?”


    “那當然也是假的。”


    沙明明愣了。很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程錦抬起頭,沙明明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她。沒有啃完的鴨脖子的油,還沾在她的嘴唇上,她自己都已經忘了擦。


    程錦抽了一張餐巾紙,伸手過去剛要給她擦幹淨,沙明明卻下意識的把頭一偏,直接躲了過去。


    “我說呢,這次招標,招的這麽蹊蹺。”


    沙明明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似的。“我想起來了……當初,嘉信要招人的消息,最開始,不也是我告訴你的嗎?後來,虞總監的助理離職,也是我向他推薦的你。也就是說……程錦,你從一開始,就在套我的話,利用我,達到你的目的。是嗎?”


    程錦心裏咯噔一聲。可是,竟無言以對。


    沙明明無可抑製的,憤怒了。


    “為了什麽呢,顧程錦?”她的聲音不由自主的變得尖刻,“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是為了錢。”


    語氣已經變得諷刺,可是,出乎她意料的,程錦竟然並沒有否認。也沒有絲毫的生氣。


    她隻是很平靜的說,“你說得沒錯。開始的時候,的確是為了錢。我想讓我小叔,還有我自己,都過上好日子。”


    “那也不能是嘉信啊!”沙明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瘋了,你要賺錢,走什麽樣的門路不行,非得拿嘉信開刀?”


    “當然,為什麽是嘉信,因為……”程錦說,“我覺得,我隻是在要回,本來就屬於我的東西。”


    “什麽意思?”


    “我跟你說過吧,我媽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和我爸離婚了。因為我爸做的生意失敗了,欠了一屁股債,整整一年多,我們都在各種躲債中度過。我爸去避債,我和我媽就在各種親戚家借住,也不敢回家。”


    程錦的聲音疲倦而嘶啞,沒帶任何情緒,就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因為這個,我小叔也出了事,還坐了牢。我媽走了以後,我爸天天就是喝酒,什麽也幹不了。當時我覺得,日子都過成這樣了,反正,也是走投無路了……不如就休學,出去打份工,至少還能混碗飯吃。可是就這麽巧,逃課逃了一個多禮拜之後,我小叔,居然提前出來了。”


    “他找著我以後,當場就揍了我一頓,然後抱著我哭了。他說,就算是去賣血,也能養活我。然後小叔就靠著打零工,賣烤串,給飯店送啤酒,掙錢供我上學,一直到我大學畢業。”程錦的聲音漸漸的低下來,“可能……因為我,拖累著他這輩子,都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這麽多年,沒混上套房子,也沒娶到媳婦。別人在他這歲數,孩子都該上高中了。”


    沙明明瞪大了眼睛。


    心亂如麻的,抬手握住麵前的啤酒罐子,埋頭就灌了好幾口。


    又聽見程錦說,“一開始,我想的很簡單……我覺得,我家出事的時候,我那時沒有能力,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被別人欺負。可是現在我可以賺錢了,我能保護他了……我得把欠他的,都統統還給他。所以,我算計著,用這個方法,掙一筆,然後帶著我小叔,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


    “就算是這樣,那也是你的事啊……為什麽要拖嘉信下水?”沙明明依舊不能理解。


    “因為,當時拖欠工程款,讓我爸生意失敗,讓我們欠了一身債的,就是嘉信。”程錦說。


    “……怎麽……怎麽可能?”沙明明再次愣住。


    “還記得有一回,你被行政部調去整理舊檔案,我也被你拖去幫忙嗎?”程錦問。


    沙明明莫名其妙的點了點頭。


    “就是那一次,我偶然間看到了當年的舊檔案。”程錦扶著額頭,覺得太陽穴在突突的跳,“以前,我隻知道,嘉信資金短缺,欠了我們的錢。可是直到那天,我才發現……當時的嘉信,其實是有錢的。”


    她閉了閉眼睛,“其實那個時候,明明可以挽回的,隻要嘉信把回款,哪怕隻是一部分的回款,撥給那些資金鏈斷裂的下遊承包商,就不會有我爸的欠債,不會有我媽的出走,也不會有我小叔的坐牢。”


    沙明明張了張嘴,可半天也沒說出什麽來,隻最後問了句,“怎麽……怎麽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


    “這些事,我也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程錦說,“我想著,如果可以,就這麽一輩子瞞下去。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希望你能理解,甚至是原諒我。”


    她似乎是淡淡的笑了一下。“以前,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沒有錯。可是現在,真有點糊塗了……我真的,沒錯嗎?我把時俊給毀了。也許不僅僅是他,還有你,還有虞皓平,還有別的很多人。”


    沙明明看著她。臉上不知道是什麽表情。


    “那麽,現在你做到這份上了,好受了沒有?”


    程錦沉默著。


    她有沒有好受,有沒有快樂,其實,沒有人比沙明明更清楚。


    也隻有沙明明曾經知道,顧程錦,距離幸福,其實隻有那麽一寸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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