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這幾天,程錦的頭等大事,是給小叔置換一套新房子。


    這個城市的房價,這幾年雖說也漲了不少,但跟梅江兩岸那寸土寸金的住宅區比起來,這裏的房子,便宜得簡直好像是白撿。


    小叔一直說他住的那間老房子還能住,破舊是破舊了點,但已經習慣了,就挺好。


    可程錦心裏一直把這件事擱著,都成了心思,惦記了多少年,打定主意,要趁這次回家,把這件事給徹底解決了。


    市中心小叔不愛去,嫌人多車亂,程錦就尋思著,給他在中環附近找一套出入方便,環境幽雅,朝向好點的,最好每天都能有充足的日照,靠公園或者河濱,這樣小叔可以早晚出去遛彎,如果願意,可以在陽台上自己養點花花草草,養隻小貓小狗小烏龜之類的做個伴,解解悶。當然必須得是帶電梯的,小叔腿腳不方便,漸漸上了年紀,爬樓肯定是絕對不行的。


    然後麵積呢,雖然用不著太大,可也不能將就,畢竟小叔這個年紀,說不好什麽時候,萬一碰見喜歡的合適的人,再要成家,總得有個兩室一廳。


    就這麽琢磨著,天天往置業公司、房產中介那邊跑,又忙著四處看房子,她本身就是建築行出身,對房子結構環境容積率什麽的都要求不低,又想找個裝修合意的,這一輪房子看下來,把周圍大大小小幾個中介的業務員都給談得快崩潰了,最終總算是選定了兩處還不錯的,於是又把小叔拖出來去看看,最後敲定其中一套。


    可是她這麽跑前跑後的,找中介,看房子,討價還價,談合同,小叔倒是一點都不上心。


    “我一個人,住這麽大個房子,有什麽意思?”他說,“連個下棋的人都找不著。你就別在這瞎折騰了。”


    “附近有公園,你想下棋還不容易。”程錦有點泄氣,她如此費心精挑細選的新宅雙手奉上,他老人家竟然不稀罕。


    “那也不用這麽著急啊。”


    程錦急了,“怎麽不急,我這馬上就要走了啊!”


    “走了?”顧均一呆,“你要去哪兒啊?”


    “出國,再念幾年書。”程錦淡淡的說,“現在外頭,沒有個留洋的背景,找工作都不好找。尤其我們設計這一行,總得出去開開眼界才行。”


    顧均半天都沒說話。


    “怎麽了?”程錦回頭看著他。


    “走了,就不回來了,是吧。”顧均說。


    程錦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以後的事,誰知道呢。反正,也沒什麽可留戀的。過個一兩年,小叔你要是還沒有伴,一個人寂寞了,等我在那邊站住了腳,就把你接過去。”


    “去你的吧。”顧均笑著罵,“外國話我一句都不會說,去了外頭,誰也不認識,連報紙都看不懂,買個菜都不認識路,跟當初坐牢有什麽兩樣,你這不是害我嘛。”


    程錦走過來,抱住他,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


    “小叔,不管我走到哪兒,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在我心裏,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她雖然跟顧均十分親近,但性子倔強,很少有這麽不經意流露依戀的時刻。


    顧均心一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程錦啊。小叔不知道你是遇到了什麽事……你要是不想說,就不說。但小叔覺得,你要是心裏放不下,就算走到天邊,你也不會過得開心幸福。”他說,“那個疤,始終都還在。”


    程錦站起來,走到了窗邊,把窗戶推開了。北方初春的空氣,晴朗而澄澈,帶著微微的寒氣。


    可是她想起的,卻是千裏之外,那梅江岸邊,陰雨連綿的冬天。


    “小叔,你說……我媽走了那麽多年,她現在會在哪兒呢?她就能放下從前,過的開心快樂嗎?”


    顧均一怔。聽見她接著說,“如果忘記從前,就能快樂的話,小叔,我倒寧可不快樂。”


    “那不是忘記,是原諒。”顧均看著她,“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


    “小叔,有些人,並不需要我們的原諒。”她背對著顧均,緩緩地說,“想要我忘記的話,除非,那些傷害過我們,讓我們流過血,流過淚的人,都付出代價。”


    顧均站了起來。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問,也許是剛剛程錦說話的那種語氣,讓他忽然覺得有種莫名的不安。


    程錦回過頭,“小叔,我也不想瞞著你了,我查到了當初九隆那個項目,到底是怎麽回事。”


    顧均猛地愣住了。


    “九隆?你?你查到……過去這麽多年的事了,你還翻出來幹什麽?”


    他的語氣,驚愕,詫異,甚至還有點緊張。也許是程錦多心了,他這一句話,更多的還是唯恐舊事被翻起的惱怒。


    程錦也知道,他不想再提起。


    但她最怕就是聽這句“過去這麽多年了”,是,是有許多年了,但這些年他們都是怎麽熬過來的?小叔或許覺得時過境遷,不想再翻這讓人不快的舊賬本了,但在她這裏,真的過不去。


    如果不給自己一個交代,她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邁不過去。


    “你是怎麽查到的?”顧均問。


    “其實原本不想告訴你的。”程錦說,“畢業之後,你反對我去那邊工作,但我沒聽你的話。我一直想查當年的事。可畢竟過去那麽久了,這幾年,兜兜轉轉,也沒找到什麽機會。直到去年,我從駿豐跳槽,去了嘉信,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的。小叔,當初九隆改造停工以後,本來,嘉信是拿到一筆回款的,而且金額足夠大。”


    “但是他們沒有把這個錢,付給九隆項目的承包商,而是去做了另外的投資。所以死的是我們,嘉信卻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就翻了身。”


    “如果不是他們惡意拖欠,我們不會走到傾家蕩產,被人追著逼債,東躲西藏,走投無路的這一步。”程錦覺得自己的喉嚨已經快梗住,“如果不是這樣,我爸不會去借高利貸,小叔你不會被人打斷一條腿,不會去坐牢,我媽更不會走。”


    顧均呆呆的看著她,胸口在激烈的起伏。


    “你做了什麽?”他緊張的追問。


    他太了解程錦了。


    這個孩子,表麵溫順,內心卻強硬。很多時候像是胸無城府,緘默無語,但真正觸動她的時候,她是會幹出一些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來的。


    如果讓她找到當初的仇家,她什麽事情,都能幹得出來。正因為恨得絕,所以做事不會有絲毫的顧忌。可是,程錦大了,不再是背著手包牽著他手的小女孩了,看著她那張冰冷的臉,顧均覺得寒氣從腳底直竄上頭頂,她可別為了十年前的舊賬,再把自己給填進去啊!


    嘉信是那個圈子裏的大鱷,那些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


    程錦,你可千萬不能重蹈小叔當年的覆轍。


    “我做了什麽?”程錦並沒有隱瞞,“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小叔,你說是不是?”


    她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就好像,已經在心裏背過了無數遍。


    顧均一下愣住了。


    半晌,才說了一句話,“程錦……你這孩子,怎麽那麽傻啊?你以為,你媽當初走了,真的是因為……沒錢嗎?”


    “不然呢?”


    顧均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想說什麽,但是幾番欲言又止,隻是複雜的把程錦望著。


    “小叔,你有什麽就直說,我已經不是十幾歲憤世嫉俗,動不動就逃學的孩子了。”被他這麽看著,程錦忽有點隱約的不安。


    “你覺得……你爸後來變成那個樣子,就隻是因為生意失敗了嗎?”顧均低下頭去。似乎有什麽東西,沉沉的壓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雙肩有些疲憊的佝僂。


    程錦微微心酸。


    當年,十年前,父親何等的壯誌豪邁,小叔年輕熱血,意氣風發。到底是什麽樣的挫折,讓他們這麽沉淪,一蹶不振。


    “你爸當年,從裝修匠幹起,拉起隊伍做工程,那些年,什麽苦都吃了,什麽委屈都受了,好不容易,讓父母兄弟,妻子孩子,都過上了幾天好日子,他有多看重這份家業,你不明白。”顧均的聲音很壓抑。“他東奔西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頭,有三百天是飄在外地,一個工地一個工地的幹下來……家裏,你,還有你爺爺奶奶,就全靠著你媽一個人照顧。”


    程錦沒有出聲。


    父母的辛苦,她不是沒看見,正因為見過,所以格外的為他們不值。


    “你奶奶本就不喜歡你媽,你爸不在家的時候,對她總是挑三揀四,你爸每次回來,都要麵對這一腦門子的官司……也沒少吵架。到後來,漸漸的就生分了。”顧均道,“那時我太年輕,不懂得,盡管也知道你奶奶不對,但她畢竟是我媽,這些家長裏短的瑣事,我也不好插手,眼看著你媽受委屈,什麽忙也沒幫上。”


    “後來,我也就跟著你爸出去幹工程了,覺得這個來錢快,而且也想出去闖一闖。”顧均說著,抬手抹了一把臉,又沉默了許久,才接著道,“直到有一次……我和你爸從南昌回來,就……就聽一個兄弟說,你媽和別人好上了。”


    程錦驀然睜大了眼睛。


    “胡說!”驚怒交加,她的聲音異常的尖利,“小叔,你聽誰說的,是不是因為我媽走了,旁人就亂嚼舌根,往她身上潑髒水——我一直在家,跟她住一起,真有這種事,我怎麽能不知道?你別騙我!”


    她對顧均一向十分順從,極少有這種頂撞,這下是真急了。


    顧均抬起頭,看著她,程錦臉色漲得通紅,急促的呼吸讓她整個人都在輕顫。


    “騙你……我為什麽要騙你……”他低聲問,“這麽些年了,我都沒說,你爸也沒說,為什麽到現在才想起來編個瞎話來騙你?”


    程錦瞪著他,想說的話都被噎在嗓子裏,半天才問出一句,“那你說……那人是誰?”


    她不相信。


    沒法相信。


    “你也認識。”顧均說,“你小的時候,還跟他學過揚琴……”


    程錦一震。


    小的時候,學揚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已經被時光掩埋,她幾乎已經想不起那段短暫的學琴的日子。不過她記得那人。


    溫和俊秀,總是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學完琴,他還會用自行車載她回家,說女孩子晚上走夜路不安全。有時候,他會在路邊買點零食給她,有時候是一根紅豆雪糕,有時候是一包話梅。


    程錦還記得,自己曾經把零食帶回家,跟媽媽炫耀老師的偏愛。


    原來……原來……那偏愛,並不屬於她。


    隻是因為,她是某人的女兒。


    顧均看著她臉色,逐漸從漲紅褪成了蒼白。


    她張了張嘴,然而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一直不跟你說,是因為怕你小,承受不了……而且對整個顧家來說,這都是恥辱,是禁忌。原本,你爸就打算,接了九隆這筆生意,好好賺一筆,就帶上你和你媽,換個地方過日子。他舍不得你媽,他當著我的麵,也哭過,也醉過,說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程錦糊塗了。不,她聽不明白。


    “你爸對你媽,是真的放不下,不管怎麽樣,他都還想挽回。”


    “後來你媽也說,知道錯了,再不和那人來往了,要一刀兩斷。”顧均緩緩的說,“如果事情真的這麽發展下去,可能,最後也不至於到那個地步……可是終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還是沒等到那麽一天。”


    下麵的事情,不用他說,程錦當然也知道。


    本以為能靠九隆這個大項目賺一筆,舉家遷移,遠離過去,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九隆工程突然出事,資金斷了。再怎麽使盡解數去要賬、借債、拖延,還是沒能挽回,工程隊解散了,家裏堵滿了債主。


    那段日子,程錦放學之後,不敢回家,要在外麵等到十一二點,看家裏熄了燈,沒人了,才敢進門。


    有時,她隻是站在別人家窗下,聽別人家窗戶裏傳出來的電視劇的聲音。


    還有時,半夜無緣無故的醒了,偶爾聽到隔壁壓抑的抽泣聲。


    媽媽是個極其要強的女人,當著外人的麵,從來都不露出一絲可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衣服雖然舊,也洗的幹幹淨淨。但程錦卻沒法忘記她半夜裏隱忍的哽咽……那時候,她連翻身都不敢。唯恐被媽媽聽見。


    “後來,你爸被逼著出去逃債,我也出了事,蹲了大牢。”顧均說,“你媽就剩下一個人,麵對全世界的指責。尤其是你奶奶,恨她恨絕了,覺得都是她坑了你爸,如果沒有她,你爸不會急著出去接那個項目,不會那麽大意,我也不會跟著被牽連。進門這些年,沒能給顧家生個男孩接續香火不說,還克了老公和小叔……你媽是無端端被我和你爸拖累,成了顧家的罪人。”


    程錦努力咬著牙。


    是的,她想起來了。


    有一回,媽媽做了點心,說要她給奶奶送一盤。程錦不喜歡奶奶,覺得她刻薄,就偷偷溜了出門,結果回來,一進門,就看見那盤子點心撒了一地,這還不算,全被踏得粉碎。


    媽媽說不小心把盤子給摔了。


    但程錦知道她在撒謊。當時還以為是又有債主上門來鬧事,現在想想,誰會這麽跟一盤子點心過不去?是奶奶要給媽媽難堪而已。


    那天,媽媽蹲下來打掃那盤子點心的碎渣,程錦拿了掃帚過去幫忙,看見媽媽的眼淚,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碎成一地的渣子上。


    程錦心疼壞了。


    媽媽抬起頭,看見她眼淚默默流了一臉,就一把把她給抱在了懷裏,緊緊的抱著,說,“對不起,程錦,媽媽對不起你。”


    ……那時她不明白,為什麽要跟自己說對不起。


    現在才知道,可能打那天起,媽媽已經決定,撇下這一切,遠走高飛,再不回頭。


    可是,媽媽,就算是這樣,就算你要走,你也要告別一聲再走啊!你要說了再見再走啊!


    就算是這樣,你至少告訴我,你是去了哪裏啊!


    你怎麽能這麽多年,一封信,一個電話,都沒有,就讓我就這麽蒙在鼓裏,恨著,埋怨著,等了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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