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程錦提著行李,走過火車站前廣場的天橋時,正好是中午時分,久違的陽光照耀下來,這城市的繁華,洶湧如長龍的車流和人群,在橋下熙熙攘攘,就跟以前一樣,沒有任何的變化。


    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唯獨隻有她,回不到過去。


    天橋兩側有擺攤的各種小販,有個賣盜版cd的,操著一口北方口音,十分熱情的大聲招攬她,“妹子,過來看看,這邊有最新的歌,十塊錢一張,音質不好包退的啊!”


    程錦走到他的攤位旁,看了一眼,花花綠綠的封麵好不花哨。


    小販看了看她,又推薦,“這幾個,都是賣的最好的,失戀什麽的時候聽聽,包治百病。”


    包治百病……程錦站住了。


    好像聽見有人歎息一聲說,我真是,病的不輕。


    小販看見她一直站著不動,就跟入定了似的,不禁試探的問了一句,“我說,你到底是買啊不買啊?”


    這姑娘該不會是真的失戀了吧。


    “給我拿這個。”程錦回過神,指了指最角落裏的一張。


    “這個啊?”小販愣了愣,有點嫌棄的揀起那張cd,拍了拍上麵落著的一層灰,“這個都早過時了,你要這個的話,跟你打個折,八塊。”


    程錦接過來,付了錢,把它塞進行李袋,接著往前走了。


    “哎!找錢……”小販舉著兩塊錢紙幣叫她,但是她並沒聽見。


    ***


    cd是買給小叔的。他喜歡聽歌,但是品味麽,也就那麽回事,喜歡他年輕時那些城市搖滾。


    手機下載的,他又嫌麻煩,偏得用那種手提著的隨身聽,別在腰裏搖頭晃腦的跟著唱。現在都什麽時代了,那種音樂還能去哪兒買啊。


    提著行李,走向車站的這時候,才有種真切的感覺,那一切,真的過去了。


    走之前,接到李東寧的電話,像是知道她要走似的,說要和她吃個飯,就當是送行。程錦沒答應,說時間來不及。其實,隻是不想去而已。


    不想見。


    誰也不想見。連照鏡子,都懶得照。就好像壓根不願意看見鏡子裏的那張臉似的。


    ***


    這趟回去,是買了高鐵票。


    距離遠,中間還要再倒一趟車,雖然麻煩了點,但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消磨在路上。二月底,南方早已經草長鶯飛一片新綠,列車一路向北,風景卻漸漸變得遼闊而蒼茫,遠處掠過的農田和小山,依舊是光禿禿的土黃色。


    這幾年回來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


    十年前爸爸和小叔帶著她,從南方逃難似的舉家搬遷到北方,那時候坐的還是綠皮車,奇慢,人多,看看外麵荒涼的風景,她心情糟糕透頂。


    後來又從北方回南方上大學,因為嫌棄南方多雨和陰冷的冬天,心情又是一番糟糕透頂。


    唯有這次不同。


    看著那連綿不斷的黃色的土地,忽然覺得有點親切。看著遠遠的小土丘似的山嶺也覺得熟悉。時速二百五十公裏的高速列車,把那些無處可逃的記憶,都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可以什麽都不用再想,真好。


    ***


    下了火車又坐公交,這三線小城還沒有地鐵。下了公交車還要再走一段,幸好她的行李不多,要不然真夠折騰的。總算下午五點多到了小叔那裏的時候,還隔著十幾米,一眼看見他正在往屋裏搬東西。


    兩年沒見,小叔好像又老了!


    他才四十出頭啊。可遠遠看著,頭發灰白,後背也沒有那麽敦實和挺直了,都有點佝僂了似的。


    程錦站住了,看了半晌,終於回過神,拎著行李箱子朝他飛奔過去。“小叔——”


    住街對麵正在坐著小馬紮曬太陽的林大爺,看見她沒命的跑過來,帶著快要顛散架的行李箱軲轆的巨大噪音,嚇了一跳,還沒等他老人家反應過來,程錦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整個人都撲到了小叔顧均身後,伸手大力一拍他的背,“誒!小叔!”


    顧均毫無防備,幾乎沒被她這一拍,給拍到門板上去,擰著眉毛捂著胸口回頭剛要開罵,忽然看見程錦的臉,瞬間就變得錯愕了。“程、程錦?”他結結巴巴的問,“你怎麽回來了!怎麽,也不提前打個電話?”


    “我回來看你有沒有給我找個小嬸。”程錦說,不由分說的抱過他手上的東西,幫他搬進了屋裏。


    “這怎麽還搬啤酒瓶子呢?你還送酒?不是跟你說別幹別幹了嗎!”留下一串抱怨聲。


    顧均撓著後腦勺,嘿嘿的一笑,顛顛的跟了進去。


    ***


    正好這個點,也是快吃晚飯的時間。


    巡視一下小叔的廚房,很是冷清,灶台上還放著隔夜的剩饅頭和小鹹菜。


    “你就吃這個?”程錦指著那碟子醃白菜,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昨天還有鹵肉,都吃完了。”顧均趕緊的回答,緊張的搓了搓手。


    “都這個時間了……要不,我們倆再湊合一頓?家裏還有什麽?”程錦去拉冰箱的門。


    顧均一個箭步上去按住她的手,一迭連聲說,“不行不行,哪怎麽行,這五點來鍾正好去市場,你不知道,原來十字街的市場搬了,你不認識路了吧?我帶你去。”


    說著拔腳就往外走。


    程錦沒攔住,也隻好跟著去了,結果小叔非得買幾隻螃蟹。這季節不是螃蟹季,貴得很,小叔非得買,在海鮮檔前麵轉來轉去,終於還是下決心挑了幾隻肥蟹,程錦要付錢,小叔又翻臉,幾乎沒把她的錢包給打飛了。


    “這季節吃這個……”程錦腹誹。


    “你不是愛吃嗎?!”小叔提著那沉甸甸一兜螃蟹,一臉心滿意足,喜上眉梢。


    “我幾時說過愛吃了?”程錦愕然。


    “你不說我也知道。”小叔笑眯眯,“以前你就愛吃這個,嫌貴又不說。那回我不是從王胖子飯店帶回來兩個,你那天吃得差點進了醫院……”


    程錦呆了呆,也忍不住失笑,想起來了,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小叔那時給飯店,大排檔什麽的送啤酒,有桌客人請客沒吃完,剩的兩隻螃蟹,老板是熟人,就給了他了。


    那時程錦還上學,晚自習回來小叔就把那兩隻大螃蟹獻寶似的端了出來。


    誰知道隔夜的螃蟹沒蒸透,當天晚上程錦就上吐下瀉的差點沒一命嗚呼,小叔倒沒事,因為他根本就沒舍得吃,光幫著她拆螃蟹肉了。


    “這點出息……”小叔想起往事,還忍不住好笑,又往她腦門上戳了一指頭。


    “這不都得怨你?”程錦臉色一黑。


    “你要是遇見什麽好吃的,一邊吃,一邊眉毛還會一跳一跳的。”小叔依舊無限回味中。


    程錦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有嗎?她自己怎麽從來不知道?


    “我這都多大了,再說外麵好吃的東西多了去,早就不饞了。”程錦妄圖給自己找回點麵子。


    小叔嗤之以鼻,“我還不知道你,但凡喜歡什麽東西,就一根筋的喜歡,別的再好也不行。”說到這,他似乎又想起什麽,頗有點隱憂,“我就說,將來你要是結婚,找個老實的,對你好的,一心一意的,什麽都順著你的……千萬別找你自己一眼看上放不下的,那是要吃大虧,咱們姓顧的,這毛病怕是會遺傳。”


    程錦半天沒說話。


    顧均見她忽然沉默,忍不住又問,“怎麽了?”


    程錦咳嗽一聲,左右四顧,指著一邊的菜攤,“小叔,白菜不錯,再買顆白菜,午餐肉家裏還有吧?”


    被她這麽一說,顧均猛地省起,把大腿一拍,“對啊!你還記著這一口呢!”


    火速奔去買白菜。


    顧程錦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小叔那條腿,還是瘸得很明顯,特別是走得快了,就更顯眼,腳尖一墊一墊,半邊身子都是歪著的。


    看著他就這麽奔著白菜去了,程錦心裏又是一酸,忍了忍,把臉仰起來,硬生生的把那陣滾熱的潮意憋了回去。


    ***


    回了家,程錦拿出給他帶的紅茶和好酒,顧均就興致勃勃的一頭紮進那逼仄的小廚房,乒乒乓乓的,鍋子鏟子揮動起來,做了一個蔥薑螃蟹炒年糕,又做了那個顧家經典的午餐肉燴白菜,這已經是他廚藝的最高水平發揮了。最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的,做了四個菜,另外兩個分別是拌皮蛋和拌豆腐。


    就算這樣,擺在桌上看起來,那也是相當豪華了。


    程錦很滿意,於是打開了兩瓶啤酒,和小叔對著吹。


    漸漸的,桌子上的啤酒瓶子一個兩個的,越放越多。


    顧均一直獨居,這屋子,就沒有人氣,今晚上似乎就是格外的熱鬧,連燈光都變得明亮似的,顧均一晚上都沒能合攏嘴,因為程錦一直在說著自己在外邊的各種好玩的有趣的故事,還有跟沙明明的那些八卦段子,一邊說一邊笑,拍著桌子,笑得前仰後合。


    酒意漸漸地,越來越濃。


    “你也差不多了,別喝了。”小叔雖然也有點沒喝夠,但還是按住她繼續開酒的手。


    “沒事,你別忘了,我可是酒鬼的女兒。”程錦滿不在乎。


    顧均愣了一下。


    程錦接著說,“都這麽長時間了,這房子,怎麽還沒賣出去?不是早說了要換的?”她抬起眼環視四周,“你看看,這房頂漏雨都漏得脫牆皮了,這樣多危險,萬一電線什麽的短路了可怎麽辦?再說這瓷磚,都鬆了,門框也裂了……你用膠粘著也不管用啊,一下雨受潮就開膠。”


    顧均打斷了她的囉嗦,“沒事,我一個人,沒那麽些事,住習慣了,懶得折騰。”


    “你也知道是一個人……”程錦灌了一口酒,“找個人好好過日子吧,小叔。”


    “你這不是搶我的詞嗎?你這都多大了還打光棍,我這輩子是這樣了,你打算跟我一樣麽?”顧均不愛聽了,“再說,我要是真找了別人,你回來,可就沒地方去了。”


    程錦再次被他噎得無話。


    顧均給她夾菜,把盤子裏最後一塊螃蟹夾到她碗裏。


    “多吃點!怎麽瘦了這麽多。上次回來還沒這樣。”


    程錦頓住了手裏的筷子。心裏忽然就酸了。


    真是中邪了,在外邊,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從來沒這樣,可是這一回來,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明明啥事都沒有,好好的買個菜,吃個飯,怎麽就分分鍾要掉淚。


    這讓小叔看見,還以為她這是怎麽著了。


    顧均看她不出聲,隻盯著那螃蟹發呆,還以為她是上次留下什麽心理陰影了,連忙說,“沒事,別怕,這螃蟹我炒了好長時間,肯定是熟透了。”


    程錦搖搖頭,努力吸吸鼻子,伸手把那半隻螃蟹給拆了,最肥的一塊蟹肉拆出來,放在小叔碟子裏,“小叔,你吃。以前都是你給我剝的,現在我也學會了。”


    她的聲音柔軟,好像要滴出水來。


    顧均一怔,嘴唇抖了抖,看著她半垂著頭認真的剝著螃蟹,那安靜的素白細膩的側臉,黑色柔軟的發絲輕輕滑落在耳邊,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程錦是真的像她媽媽。眉毛,眼睛,鼻子,笑起來的樣子,甚至闖了禍的時候一臉死不認錯倔強的表情。難怪……難怪大哥沒法麵對她。


    人啊……動什麽,也別動感情。走錯一步,萬劫不複。


    “怎麽不吃了?”程錦抬起頭,以為顧均是不舍得吃,又說,“明天我再去買。”


    顧均咳嗽一聲,掩飾著挪開目光,又端起杯子灌了一口酒,試探著問,“程錦啊……這次回來,能待幾天?要不要,有沒有時間,去看看你爸?”


    程錦眉梢一蹙。


    本想一口回絕,然而小叔問話的語氣,如此的小心翼翼,她竟然不忍心說個不字。


    悶頭吃了兩口菜,終於勉強問了句,“他怎麽樣,最近好嗎。”


    “身體當然沒有以前好。”顧均說,再次看了看她,“我覺得,他心裏挺惦記你的。”


    程錦把筷子擱下了,“小叔,來,我們喝一個。”


    她舉起杯,跟顧均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顧均放下酒杯,“程錦,你也大了……有些事,你應該明白了。你爸也有你爸的難處。當初那些年,渾渾噩噩的也都過去了,現在他也老了,身邊沒有什麽親近的人,你就不能放下嗎?”


    “小叔。”程錦抬起頭,酒意染著她的臉,她眼睛發紅。“你不知道嗎?有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過不去我也能接受。可是對他,我真的一輩子也接受不了。小叔,你忘了嗎,當初我說要去找我媽,他大冬天把我書包扔出門外叫我滾,我在門外站了半宿,他都不開門,要不是你回來,我就是凍死了也沒人知道。那時候你為了養活我,為了給我掙學費,蹬著板車,擺攤賣烤串,給飯店送啤酒,天天累個半死的時候,他在幹什麽呢,他天天都喝的爛醉。”


    說著,她有點說不下去了。


    “你看……我好歹考上了大學,頭一次回家,正趕上他結婚。小叔,你幫他養家糊口,給他填補窟窿,把自己都給賠進去了,你都打了十年光棍了,他倒運氣好,浪子回頭,找個女人又結婚。倒有這份閑心,幫著別的女人養孩子。”程錦一笑,“那我呢?我都這個年紀了,還得上趕著去別人家裏,叫人一聲媽?”


    顧均伸出手,慢慢的揉了揉她的腦袋。


    “有的事,你不懂。”


    程錦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我不懂?那我是要高高興興去跟他說一聲,爸,謝謝你把生意搞砸了,欠了一屁股債,謝謝你把我小叔送進大牢,又把我媽逼走,你現在久旱逢甘霖,老樹又逢春了,我這個當女兒的,祝您二位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是得這麽說嗎?小叔,你死了這條心,我這輩子也不會再踏進他的那個家門。”


    “程錦!”顧均厲聲打斷了她,也許是程錦喝高了,說話不經大腦,語氣太過諷刺刻薄,顧均覺得自己的心尖都在顫。


    “你恨了這麽多年,還沒恨夠嗎?”他說,“別忘了,你爸和你媽,他們也是人。這輩子,誰會沒有個過不去的坎呢?程錦,這些年難受的,絕對不止你一個。”


    程錦不說話。


    “你怎麽就沒想過,你爸他這些年,其實是在傷心呢。”他歎了一口氣。“男人和你們女人不一樣,最傷心的事,都是說不出口的。”


    傷心。


    程錦想起來那個漆黑的海邊的晚上。父親獨自痛哭的背影。想起他每天醉醺醺回家的狼狽。


    悶頭灌了一口酒,酒入喉,就好像在胸口灼燒。


    人這輩子,總有那麽一些時刻,會覺得,酒,的確是個好東西。因為都會讓你擺脫清醒,偶爾放縱,帶來一種像是拋棄了自我的快感。當年,爸爸也是這樣嗎?就算明知道,那是不對的。


    忽然想起臨行前,沙明明對自己說的那句話,沙明明說,顧程錦,你這是墮落給誰看?


    給誰看……能有誰。


    想見的人,從今往後,再也不能見了。


    這結果,又是自己一手造成,求仁得仁,連一句難受都說不出口。


    她仰起臉來,看著顧均的臉在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變成了看不清的一團。就這麽怔了半晌,忽然喃喃地說,“小叔……我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什麽是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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