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村,浮生糧行後院,早上六點,我剛帶著東西過來,點起燈,趙東來就在門外叫開了:


    “掌櫃的,人都到了。”


    嗯?這麽早?


    我連忙打開門,就見門外站著兩百多號人,最小的十二三歲的樣子,年紀大的看著都七八十歲了,挨挨擠擠地幾乎擠滿了一整個院子,都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這……


    “來了這麽多人啊!”


    “掌櫃的,村裏的佃戶都來了,我也沒想到一下能來這麽多。”


    “好,既然大家都來了,先吃飯吧,一會咱們邊吃邊說。”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麵對這麽多雙眼巴巴看著我的眼睛,一時之間有點不知所措,本以為頂多也就來個二十多個人,畢竟擴個地窖才能用多少人,就是全用,現在這裏麵也放不下這些人啊。


    “掌櫃的,我,我也沒做飯啊!”


    趙東來看了一眼眾人,湊到我身邊小聲道。


    “啊,我做了,你叫兩個人去我房間搬吧,搬去隔壁那間有桌椅的空房子去吃。”


    考慮到挖這地窖實在是累人,這些佃戶也舍不得吃飯,家裏都沒什麽糧,所以我一大早就準備了一百個饅頭、雞蛋,以及鹹菜、粥帶了過來,早上六點掃空了兩家早點鋪。


    可看看眼前來的這些人,不夠分啊!


    “啊?是!”


    趙東來疑惑地進了我的房間,然後就看到地上放著的幾大袋饅頭、雞蛋、鹹菜和鐵桶裝的粥等。


    趙東來愣了一下,但是馬上就明白了,立即叫了幾個人進去拿到了隔壁幾間屋子裏去。


    看著眾人去吃飯,我心裏有點慌,看來這些人都是為了這一頓飯來的,也就是這時我才真的意識到,其實這個時候,這山河村一半以上的人都吃不上飯,甚至就在趙東來斷糧三日那個時候,我都沒像現在這樣意識到糧食問題在山河村的嚴重性。


    我站在門口看到趙東來正在數人頭,數饅頭,似乎發現饅頭不夠,於是分的時候就將饅頭掰開,每人半個。


    這一百個饅頭肯定是不夠,要不再回去弄一批過來吧!


    過了一會兒,我出現在眾人吃飯的側屋門口,叫趙東來和幾個小夥子去我房間拿饅頭,至於這饅頭的來路,我也沒想好怎麽解釋,但是我覺得趙東來會有辦法蒙混過去。


    當幾個人到了我房間,看到了小山一樣的饅頭以後,幾乎都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都站在原地盯著饅頭,一動不動。


    趙東來卻似乎是習慣了,招呼著幾個人快搬,但是卻不時地偷偷看我一眼。


    當最後幾袋也拿過去了之後,我背著手,也想過去看看大家吃東西。


    可是當我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原本熱鬧喧囂的房間裏瞬間就安靜了,所有人都放下手裏的吃食,那些或蹲或坐在地上的人也都立即恭敬地站了起來,靜靜地看著我。


    “我就隨便看看,吃吧,吃吧,吃完好幹活。”


    眾人依然不動,呆呆地看著我。


    臥槽!尷尬了!


    “吃吧,接著吃吧!”


    我臉上維持著平靜,故作鎮定地說著,依然背著手,若無其事地慢慢轉身踱了出來。


    我有這麽可怕?


    本來還想著以後熟了,跟著這些老少爺們一起挖洞幹活,喝酒吹牛的,現在一看這情形,這高冷的神仙人設一時半會我是卸不掉了。


    有點小悲傷,於是出了門後,我就站在距離他們的窗子不遠的地方發呆,就聽見那房間裏眾人又恢複了說話聲。


    “趙大哥,掌櫃的這是從哪拿來的饅頭啊,就是王饅頭家一早上也整不出這麽多來啊。”


    終於有人開口問了。


    “噓——你們小點聲,以後啊,有吃的就盡著吃,別問,咱們掌櫃的,不是人,是從那上麵下來的……”


    趙東來壓低著聲音說,緊接著就是一陣嘁嘁喳喳的聲音,我都能想象得出來,趙東來說“從那上麵下來的”的時候,一定是用手指指著天花板。


    這個貨,淨給我渲染這種形象,這讓我以後還怎麽跟大家打成一團?


    來氣!


    “兄弟,你說這我不太信,神仙擴菜窖還要雇人?”有人道。


    終於有個長腦子的了,我心中暗喜。


    “這不好說,天上的神仙都是各司其職,他可能是個食神!”又一個人說。


    “對,真有可能是個食神,我跟你們說啊,你們可別傳出去,掌櫃的第一天見到我時,就給了我二十張油汪汪、香噴噴的蔥花餅……”


    這個趙東來!我氣得牙根發癢。


    “趙哥,你可得想辦法留住咱們的食神,有食神在,咱山河村以後啥災年都餓不死人了。”


    “對,咱們得留住食神……”


    “叔,以後是不是隻要在食神身邊,就天天有白麵饅頭和雞蛋吃了?”


    一個孩子稚氣未脫的聲音問道。


    “你這孩子,吃一頓還不夠啊,就是食神也不能供著這麽多人天天吃啊!”


    “東來,你們糧行前那紅紙上寫供飯,是一天供幾頓啊?”


    “這,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得一會問問掌櫃的才知道,先吃吧,先吃……”


    這就徹底化身食神了?


    突然,一個主意在心中生出:既然我被認定為食神,不如就將計就計,認下這個身份,這樣挖避難所,甚至後麵挖隧道,就都有借口了啊。


    食神不錯,食神,食神……


    我琢磨著這新馬甲,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不對,這個“食神”兩個字,怎麽總感覺在哪聽到過呢?


    我匆匆回到房間,翻出了筆記《山河詭事》,坐在桌前就瘋狂地翻了起來。


    找到了:


    “1929年3月,食神現於山河村,饑民皆能飽食,佃戶天天吃肉,夥食勝過地主。後有佃戶言未有此事,又有佃戶言確有此事,言有此事者將曾食過之菜肴名稱一一列舉,多為未聽聞之物。不能決斷真假。或是佃戶饑寒困苦,想象出此等食神救助百姓,也未可知。”


    這條記錄又是一條真假難辨的,看著就像是那連彩墨之墓突然變成了黎淑的墓一樣,一部分人記得,一部分人忘記了。


    這記載中的“食神”,我基本能確定就是我自己,但是卻有一半的人忘記了此事,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是什麽人,原本想抹去所有人的記憶,可在抹除記憶的時候又發生了什麽意外,使一部分人的記憶依然保存著?


    想不通了,不想,走一步算一步,眼前的任務是快快將這避難所挖完,讓全村安然度過1929這一年。


    “掌櫃的,大家都吃完了,等著你吩咐呢。”


    我連忙站起來,開門出去,就見大家都在院子裏整整齊齊地站著,隻是這時看著我的眼光似乎有了一種莫名的親近與熱烈。


    我在這兩百多雙親近熱烈的目光灼燒之下,一時有點害羞了。


    於是,我覺得,我實在是不得不說幾句了,考慮到這,我開口了:


    “大家,都吃飽了嗎?”


    “吃飽了!”異口同聲。


    “好,那我說一下我要挖的這個……菜窖吧,我要把這個菜窖擴得越大越好,最好這整個院子的下麵,都挖出來,還有這幾間屋子的下麵,也挖出存放室,中間用隧道連通,就這樣……這樣……然後,我這邊呢,還要開出連通到村外的通道,就開在……黑鴨子河那邊吧,這些做好之後,我要在裏麵放糧食,全部裝滿!”


    我說著頓了頓,觀察著眾人,隻見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聽到我說要放滿糧食,臉上都露出喜色,跟身邊的人笑著對視。


    “你們是不是想問我,糧食為啥要放地下呀?”我賣了個關子。


    “怕毛子搶唄!”


    “對,肯定是怕毛子搶,毛子不但搶我們,還殺我們人。”


    “怕毛子搶,也怕土匪搶,還有當兵的,也會搶……”


    “萬一打起仗來,當兵的路過也過來搶……”


    ……


    大家都紛紛議論,看來這些佃戶一個個腦子都挺靈光的。


    聽著大家夥各抒己見,我又很心酸:毛子搶、土匪搶、當兵的搶,這就是民國時的百姓們過的日子。


    “對了!”我接道:


    “我就是要給大家準備出足夠度過荒年的糧,然後放在這下麵藏好,任誰來都搶不走!萬一以後我們這裏被毛子占了,或者被土匪軍隊占了,咱們就躲在家裏,每天從地下拿糧食出來做飯吃,所以,我還希望大家能從自己家裏也挖出隧道,跟我這裏挖通,這樣以後來回拿糧食咱們就走地下。”


    “這個辦法好,就這麽辦!”


    “這個辦法真好!”


    “對,就這麽辦了。”


    ……


    看著每個人都對我的解釋毫不懷疑,我也就放下心來了,其實哪是要藏什麽糧,不過是萬一戰火波及到這山河村,能讓這些人有個地方躲而已。


    我見大家都沒有異議,於是把我的設計圖拿了出來。


    說是設計圖,不過是寥寥幾筆把這地窖要修幾個室,幾條通道簡單表達了一下而已。


    “這是我畫的一個這個地窖的圖紙,誰對這個有經驗的,可以看看,給出點意見,說的好的都有獎勵。”


    一開始還沒有人敢動,直到許老三上前,先將圖紙接了過去。


    這許老三二十多歲,個子很高,大概有一米九,濃眉大眼,卻麵色蠟黃,習慣性蹙著眉,臉部棱角分明,五官立體,這兄弟要是放在現代,收拾一下絕壁是個走到哪都能吸引一群妹子的帥哥。


    許老三身上穿著瘦小的棉襖棉褲,手腕和腳脖都露出一大截,就像穿著九分袖和九分褲一樣。衣褲上麵都是補丁摞補丁,還是有很多處露出黑黃的棉花,腳上的鞋也破爛得不成樣子。人極瘦,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


    再看眼前的每一個人,基本都是這副麵容:麵色蠟黃或蒼白、憔悴、蹙著眉,永遠帶著愁容,永遠為了生活而憂心。


    許老三拿過我的圖紙看了一眼說:


    “這麽整容易塌呢,得一邊挖一邊做支撐。”


    說得好,一眼就看出問題的所在。


    難怪趙東來一邊怨恨許老三屁股沒挪窩就拐走了一斤米,一邊誇他菜窖挖得好。


    “那這支撐,你看得咋做?”我問。


    “或者是豎立柱,洞口這挖的時候還要加破漁網罩上,上麵就用草席固定著,下麵隔上一兩米頂上根立柱,兩麵牆壁也得用木頭頂上免得塌。但是沒那麽多草席和木頭,咱村的那些樹都是陸雲山家的。”許老三望著那圖紙說。


    “草席好辦,黑鴨子河那邊的水草,都能編草席,我會編,一天能編幾十張。”一個歲數很大的佃戶說。


    “立柱和兩麵牆壁用土坯往上堆行不行,先做土坯,做完土坯用土坯摞起來頂著,反正土有的是,我瓦匠活好。”


    “那以後通風咋整呢?”


    “通風往上鑽氣孔,這個氣孔還有點門道……。”


    ……


    聽著許老三和村民們議論紛紛,已經在開始製定挖掘計劃了,我也覺得挺欣慰。


    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掃了一眼人群——沒有,江連洋沒有來。


    看來他已經擺脫了佃戶的身份,開春以後就要買自己的田地了。


    還是有些遺憾,畢竟在那些秋風蕭瑟的日子,我每天都盼著他那一碗湯,還有那些冰天雪地寒冷的日子,他一天好幾次過來看我起床了沒有,見我起了馬上就端著吃食過來。


    我曾告訴過江連洋我的名字叫羅浮生,這浮生糧行又開了起來,他肯定也聽到了消息,估計他現在來不來見我都是尷尬。


    不過如果他來見我,我現在麵貌全變,我就一口咬定我不是住在他家旁邊那廢墟裏的人,也免得他抹不開顏麵。


    到時我就原諒他這一回,以陌生人的身份再開始相處也不是不可以。


    隻是,我還有點想知道一件事,他從灰老爺的洞裏挖出來的,真的隻有四枚大洋和六十斤糧?


    “掌櫃的,我們現在差不多商量好了可以開挖了,您看這裏這樣改一下行不行,還有這裏。”


    許老三不知道從哪裏摸出個鉛筆頭,在紙上笨拙地畫著。


    “行,可以,那你們開始挖吧,開始用不了那麽多人,就先留幾個年輕力壯的先幹著,其它的是做草席,還是做土坯,或者想回家從自己家地窖往這邊挖的,都先去弄,午時全部回來吃飯,中午有肉。”


    在眾人的歡呼中,我背著手慢慢踱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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