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異的地方, 不在因劍氣縱橫而生的激烈場麵, 而在劍芒相觸,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內園中隻聽得到水花的迸濺聲、岩石的粉碎聲,氣勁震響半分也無。


    僅有四人在場, 其中以劍晨實力最弱,但即使是他, 激水碎石也是不難。柳隨風與雄霸交手的時候,更是幾乎震塌了整整一座天下第一樓。他們均可弄出這驚人威勢, 卻做不到無聲無息出手。劍晨知道這就是師父常說的“劍心無聲”境界, 收放不形於外,不禁全神觀看。


    但他想揣摩劍道,心境卻有些不足, 隻覺交手雙方的劍意各走極端, 看得幾眼,便意散神驚, 心緒被帶得起伏不定。他忽而覺得斷情斷義才是劍道至理, 忽而又覺得任憑自己為情所困,順其自然也沒什麽不好。


    忽然砰的一聲輕響,劍氣化作浩大穹頂,幾乎波及整個內園,劍晨心驚之下, 不得不運功相抗。他不運功時還好,功力一提,立刻有不受控製之象, 蠢蠢欲動地要向旁傾瀉。


    英雄劍中蘊含無名多年以來的浩然之氣,主人心神震動,它自行嗡嗡震響,似在提醒著什麽。劍晨畢竟是無名之徒,瞬間反應過來這不過是幻覺,縱然無名親自出手,也做不到隔空吸引他人的內力。


    他駭然看了柳隨風一眼,意識到這幻象正是因他而生。柳隨風外表斯文秀氣,看起來沒比他大上多少,之前他還懷疑此人怎會是雄霸對手,此時卻親身體會到他的可怕。雖說他貪看雙劍對決,未免疏忽了對身旁之人的提防,但論功力已是輸了一籌。


    顯見柳隨風也在對抗劍意的影響,周身氣流向內旋動,


    可惜,這種可怕終究比不上無名與蘇芒。天劍威力波及旁觀者,乃是無名無暇控製劍意的結果。當然,無論如何,他總不會像無知劍客那樣,動起手來都收不回自己的力道。這結果隻是表明,蘇芒確有與天劍公平決戰的資格。


    不知何時,天上黑雲湧動,耀眼的太陽漸漸被雲層遮住,陽光暗淡下來,劍光卻未受到天候的半點影響,隻有更加燦爛奪目。無名駢指如劍,每一指點出,劍網便像被刀割斷了,層層斷開,旋即又被另外一道劍影補上。無情道的寒意與劍網光芒相持不下,一時難分高下。


    當日無名與劍聖一戰,天空之中也曾出現這樣的變化。劍廿三出手時,更是電閃雷鳴,雲層驟落一道形狀如劍的閃電。那一刻,除了不受絕對死亡空間禁錮的無名,劍晨和雪心羅都隻能呆如木雞地立在當地,眼睜睜看著無雙劍與閃電合二為一,當頭劈落。


    無名成功接下了劍廿三,那麽今天呢?他們是否能夠重現那日的威勢?


    狂風大作,劍影灑滿長空,兩人同時拔地而起,停留在空中,各以劍氣相拚,竟遲遲沒有落地。蘇芒始終不忘無名之前的提點,臉上仍是帶著溫柔笑意,劍勢纏綿無盡,劍網堆疊纏繞,一刻緊似一刻,全然不受忘情道的影響。


    無名心中暗讚,知道她極動中尚能靜守,並非奪情小道能夠克製。他也不去理會那即將臨身的劍網,伸指急點,一道劍氣橫空攔截,劍髓飽含淒涼悲痛,沉重無比。這一招劍出於心,無關功力深淺,讓人一見劍勢,心中馬上生出無窮的悲哀,簡直提不起力氣來對抗。


    蘇芒心神內守,劍中情刹那間無影無蹤,仿佛對這招“悲痛莫名”無動於衷,但運劍的速度終是因這一劍而慢了一瞬。兩人雙雙下落,無名身形急旋,落地時,已幻化出多個身影,不多不少,恰巧是二十一個。


    這二十一個身影各持利劍,手中用的竟是劍聖的聖靈劍法,從劍一到劍廿一,自四麵八方急攻而來。這套劍法若由劍聖用出,常人想接上一招也很難,何況無名修為更勝劍聖。


    蘇芒臉上笑容於同時消失,變得凝重起來。以她的眼力,也完全辨認不出哪個身影才是無名本人,這還隻是未曾完善的無我道而已。天劍終究是天劍,無名全力出手,劍心與劍聖仍截然不同,處處留有生路,因而更難應付,想要置諸死地而後生都不可能。


    眼見她纖細的身影要被淹沒在劍氣中,天邊忽然悶雷震響。


    青鸞羽劍意提至極限,然後昂然爆發,一道青色的漣漪在蘇芒身周蕩起,沒有轉瞬即逝,而是向外層層推開,迎上那二十一道劍氣。明明還沒有下雨,這一招卻像雨滴落在鏡平的水麵,產生一種靜極生動的意境。


    自然之理,美不勝收,足夠使人忽略這是能夠殺生取命的劍招。優雅如音樂的錚鳴聲從漣漪中傳出,隻持續了極短的時間,兩道身影隨著這聲音,同時脫出柳隨風的感知,就像他們的精神已不在這個世界上。


    他不自覺地向前踏出一步,怔忡間,雷聲隆隆震響,大雨瓢潑而下。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候,消失了的人又同時出現。兩人身上均沒沾到半點雨水,也均是一臉平靜。


    錚的一聲,青鸞羽已經插回鞘中。蘇芒定了定神,重新露出笑容,微笑道:“不知這樣的劍法,能不能傷到東瀛無神絕宮的主人?”


    她不是劍晨,不必再用言語提點。這是一場側重於精神的比鬥,無名要看的、要對她說的東西已在劍招中說完,無需訴諸於口,正在反複思索方才看到的劍意,卻聽到“無神絕宮”四個字。他心思何等靈敏,略微的驚愕後,意識到這恐怕就是蘇芒要對他說的“正事”。


    說是要退出江湖,命運卻不斷將過往引領到他麵前,讓他不能不管。十六年前,山海關外的情景重現腦海,無名亦有惆悵之感,苦笑了一聲,道:“請回屋裏說話。”


    蘇芒精神損傷極大,一直閉目養神,談到正經事,倒是柳隨風說的多,她說的少。她對風雲劇情記得不很清楚,之前還擔心無名不知絕無神是誰,不想無名主動提到過去,竟是已經和絕無神有過會麵。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無名一人挑戰中原十大門派,使中原武林人才凋敝,無神絕宮偏挑那個時機入侵中原,正是蓄謀已久的選擇。


    無名接到消息,自覺義不容辭,趕往山海關外攔截。他一人一劍,硬是把五千精兵攔在關外,令絕無神心服口服,答應退回東瀛,十年內絕不踏入中原。那個時候,絕無神還不會殺拳,也還沒有練成不滅金身,更未曾與破軍會麵,布下種種暗樁。


    十年之約,恰好於今年結束,蘇芒未說從何處得知無神絕宮的消息,但又何必要說?無名心中始終不忘無神絕宮,知道她說的事極有可能發生。


    絕無神陰沉狠毒,又知無名假死退隱,他敢再度踏足中原,自然有著絕對的信心。蘇芒心想既然已經劇透了,一次還是兩次沒多大區別,也不顧忌柳隨風在旁,索性把破軍和龍脈的事也說了出來,並提醒無名,小心無神絕宮向他身邊之人下手。


    無名妻子小瑜死於破軍的暗算,導致他心灰意冷,退隱江湖。後來破軍從絕無神手中換得絕技,重歸中原找無名的麻煩,二話沒說就故技重施,對劍晨下了舍心印,致使他犯下大錯,又在師父茶中下毒,無名才會被無神絕宮擒獲。


    該說的話已經說完,相信無名自有決斷。如果這樣,劍晨和中華閣的人還是著了破軍的道兒,那她隻能說,無名退隱的決定非常明智了。


    當晚,兩人留宿中華閣。這群隱退的高手經營客棧也像模像樣,房間布置得很是幹淨舒服。桌上燭火搖曳,窗外雨聲淅瀝,當真不知是交手時恰好碰上下雨,還是雨雲因他們的劍勢而聚攏,總之,這場雨從下午下到深夜,還是沒有停住的意思。


    蘇芒耳中聽著雨聲不絕,無奈地看了一眼柳隨風。


    是的,她並非一個人在房間裏。柳五公子向來溫柔體貼,極有眼色,這時卻好像根本不知道夜色已深,正一臉正氣地道:“……你還欠我一個解釋。”


    雖說她已經到了辟穀、固神的境界,十幾天不吃不睡也沒什麽,但是……


    她提前知曉劇情,言行中必定會帶出異狀,要瞞過柳隨風是一件難事,何況她沒想過要瞞他。那麽,如今他充滿了疑惑,特找她來問個清楚,也是她咎由自取。想到這裏,她歎了口氣,溫言道:“任務完成之後,我再給你解釋,好不好?”


    她太明白他的為人了。但凡有點禮節的人,即使心生疑惑,也不會問不該問的事,大多裝作沒有聽到看到,柳隨風並不例外。如今他坦言問出,隻有兩個可能,一是他徹底放開心防,不怕她因追根究底而生氣;二是……柳五公子風流成性,又難以壓抑情|欲了吧?


    他還是權力幫總管的時候,座下有五鳳凰,後來削減為三個,仍然是複數而非單數,可見此人不但重名重利,在女色上的欲|望也不少,是個典型的名利動物。不幸的是,他服下陽極仙丹,無計可施之下,隻能一年多不碰女人,強行化解藥力。


    這慘劇還沒有結束,後來他進入碧落天,如果連輪回世界的時間也算上,加起來已有兩年。還好由後天而先天之間,需要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精氣化作先天生氣,想來也不會很難熬。


    今晚柳五一反常態,頗有親昵之舉,說起來還是從她身上而起。若非她借他來挑動自身情思,對抗無名的無情道,他也不致失去自持,不想控製受到道胎吸引的魔種。這種吸引出自天生,別說柳五,就連她自己,也要花上一番力氣才能保持靈台清明。


    不出她所料,柳隨風並不是非要知道這答案不可。他隻是以相同的溫和態度應了一聲,湊了過來道:“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不好?”


    他伸手去攬蘇芒的腰,蘇芒沒有推拒,反而順應他的意思,倚在他身上,閉上了眼睛。柳隨風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梳理著她的頭發,動作雖然溫柔,卻也有誌在必得的意味。蘇芒意在天道,在哪裏都是數得著的高手,她表現得越溫順,就越容易給他心滿意足的感覺。


    蘇芒的確想要繼續享受這濃情蜜意的氣氛,但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對你說‘不好’?”


    柳隨風笑道:“怕我負心薄幸?”


    “……”


    蘇芒把臉埋在他身上,無聲地笑了一會兒,笑到柳隨風搖著她問怎麽了,才仰臉上望。


    柳隨風一臉溫柔關切,專注地凝視著她,他容貌之俊美,為她生平僅見,此時更是動人心魄,也難怪不少女子對他傾心。她不覺心中暗歎,想了想,歎了口氣道:“我自己倒是無所謂,我怕事成之後,你好不容易練出來的魔種,被我壓得抬不起頭。”


    她記得魔種需要成於男女交|合之中,實不知他用怎樣的方法,獨自練了出來。他是不是天賦奇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萬全把握之前,她不願冒這個風險,隻為滿足他的七情六欲。雖說她才是那個需要破碎虛空的人,但她也希望柳隨風能夠順利地走上這條路。


    柳隨風全身一震,本來上衝的熱血慢慢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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