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師容飄飛進靈堂, 蘇芒原本滿臉喜形於色, 差點就要出聲招呼。柳隨風一開口,“趙姐”兩個字頓時卡在了她唇邊。


    他的聲音十分微弱,但在場的人無一不是耳力靈敏的高手, 絕無聽不到的可能。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讓周圍的氣氛陡然僵住, 但他本人還毫無自覺,仍以充滿希望的、焦慮的眼神望著蘇芒。


    從他的角度, 無法看到趙師容已經匆匆趕來, 於是,想都沒想地提出了這個要求。他已無力思考這要求的後果,隻是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因為人在死前, 據說會回溯這一生經曆過的所有事情,正如現在的他一樣。


    腦海裏紛遝而來的畫麵中, 有江南的垂柳, 溫暖和煦的陽光,幼時曾經卑微的日子。畫麵一閃而逝,來得快,去得更快,最後凝結成一個女子美麗而飄渺的背影。


    這個背影屬於趙師容。她是李沉舟的妻子, 他命中注定觸碰不到的女人。


    他並非生下來就是“柳五公子”的,生命開始後的前十二年,他隻不過是個又髒又臭的小乞丐。如果沒有還是少女的趙師容的鼓勵, 他可能還在無聲無息地流浪,然後渾渾噩噩地死去。從見到“趙小姐”的那一天起,他便立誓要功成名就,回來娶她。


    然而,再見到趙小姐的時候,她已經成了結義大哥的人。他知道,今生是沒有指望了,隻想在死前告訴她,當年的小乞丐,已經像她所說的那樣,變成了有誌氣的男子漢。


    “……去啊。”他望著眼前少女的清麗容顏,輕聲催促著,就這麽輕易地把掩藏多年的秘密說出了口,絲毫沒有意識到她神情的古怪。


    蘇芒僵硬的表情正在一點一點消失,最終變成一片空白。她從來沒見過柳五這麽急切地想去做一件事,他在她麵前,露出的最強烈的情感不過是少許不安和開懷大笑。


    最讓她無話可說的是,這還不僅是急切而已。


    進入先天境界之後,她走的是正道而非魔道,道胎漸漸結成,表明她在追尋天道的路上踏出了第一步。以她的修為,可以輕易感應到他人的心境與情緒。她現在心無旁騖,和柳隨風氣脈相連,他最細微的情緒變化都逃不過她的感知,何況,他根本就沒有掩飾。


    幾近絕望的情深似海,垂死的深切懇求,壓抑已久的刻骨傷痛……蘇芒從未想過,第一次與他人靈魂相通,竟會是如此慘烈的感受。


    這一切都是因為趙師容。


    蘇芒一陣茫然,據她所知,趙師容和柳隨風之間,不過是普通的嫂子和結義兄弟間的關係,親熱而客氣,一點逾矩的跡象都沒有。有誰能想到,權力幫的柳五總管竟深深愛戀著幫主夫人?


    她生怕自己誤會了,抬眼望向李沉舟。李沉舟複雜到無法形容的表情,還有趙師容驚愕的臉容,無一不在告訴她:她想的沒錯。隻這麽一眼,就讓她的心徹底涼了下去,她不自覺地垂下眼睛,看著柳隨風笑了笑。


    要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消化這麽多的信息,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她其實算不上當事人,但尷尬的感覺並未因此減少半分。


    真是的,果然還是不該自以為是嗎?早知道是這樣的話——


    “趙姐。”她暗暗歎了口氣,簡直要佩服起自己的冷靜,然後一如平常地叫了趙師容一聲。趙師容一震,驚疑不定地看向她。


    蘇芒衝她微笑,笑道:“柳總管有沒有送過你一顆藥,是藥丸,綠色的,大概這麽大。”


    她用相對空閑的那隻手比了個大小,笑得極其溫柔。此時戰鬥已經全部結束,滿地鮮血淋漓,她這麽一笑,竟連血腥之氣都被衝淡了幾分。趙師容呆了呆,道:“給過……”


    蘇芒又是一笑,道:“你用掉了沒有?如果沒有,快點拿來給我。哦對了,還有柳總管的斷臂,也麻煩你拿過來。”


    長久以來的內修絕非白費功夫,她仍是心亂如麻,但並沒忘記向李沉舟打聽趙師容行蹤的原因。


    既然那求而不得的情傷不是因她而起,那就和她毫無關係。自作多情已足夠尷尬,她無意計較趙師容和柳隨風之間有沒有發生什麽,以後會不會發生什麽,隻想盡快結束任務,離開這個讓她覺得自己走錯了片場的地方。


    趙師容怔怔應了一聲,顫抖的素手向袖中暗袋摸去。


    她隨蕭秋水抗金,經曆無數血戰,犧牲了無數同袍兄弟,期間不止一次想要用掉這顆藥,但終究沒有。這當然不是因為她想把藥留到最關鍵的時候,而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柳隨風,從來沒忘記律香川和孫玉伯的故事。


    李沉舟死訊傳到的一刻,她的疑問脫口而出,她問傳信的人李沉舟是怎麽死的,問是不是柳五公子下的手。


    當時有多意外,現在就有多懊悔,她從地上撿起斷臂,緩緩走近,把碧靈丹放在蘇芒掌心,又把斷臂遞過去,目光卻像是粘在了柳隨風臉上,怎麽都移不開。


    柳五的眼神既十分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她看著這樣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還沒遇上李沉舟的時候。那時她還是王侯之家的小姐,某個夏天,她的貓走丟了,滿府的人都在手忙腳亂地找貓,之後,她在府邸門前看到了一個被家丁毆打的小乞丐……


    一個神誌不清,一個憂思悵惘,蘇芒卻還沒跟著犯傻。她又看了李沉舟一眼,在柳隨風說出任何覆水難收的話之前,用真氣封了他的啞穴。


    碧落天的限製僅在她進入時隨身攜帶的藥物,之前贈送出去的不在其內,權力幫的藥王早就死在她手上,她隻能把希望寄托於趙師容還留著藥。柳隨風的運氣實在不錯,可他不死,就要繼續在權力幫待下去,她終不能看著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吐露對趙師容的癡心妄想。


    斷臂不能重生,但骨骼肌肉血管可以接續,現在她隻期盼這種傷勢也會被判斷為內傷,否則,她真的沒有當場做外科手術的信心。


    手中斷臂尚有餘溫,蘇芒凝神止息,以極快的速度將斷臂與創口對上,順手將碧靈丹送進柳隨風口中。


    懷裏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丹藥生效時,經常伴隨著劇烈的疼痛,這正是藥效如常的表現。她靜靜看著柳隨風蒼白的臉回複血色,身體慢慢暖了起來。不再是被先天真氣強行維持的運轉,生命力已經回到了他身上。


    她左手輕托著的斷臂也陡然有了溫度,與身體連接起來。唯一可惜的是,他臉上的爪傷並無恢複的跡象,很可能被判定成了純粹的外傷。不過柳隨風並非靠臉來名震黑道,等強製任務結束,她托人把外傷藥送回來,也算對得起他。


    她忽然揚起頭來,對李沉舟笑道:“之前我欠你們一條命,現在總算還清了。”


    李沉舟麵上難掩驚異,他震驚於活死人肉白骨的畫麵,也忍不住去想柳隨風將藥送給趙師容的內情。蘇芒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隻是莞爾一笑。


    柳隨風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坐起,目光清明如昔,全無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樣。可他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便看到了蘇芒含笑的臉,聽她笑吟吟地道:“對不住,麻煩你先睡一下。”


    她纖細的食指閃電般伸出,重重點在柳隨風睡穴上。


    僥幸逃得性命的唐家人不敢再招惹李沉舟,已經走得幹幹淨淨。唐方本來和趙師容一起趕到,隻因立場尷尬,還未和蘇芒打招呼,就被逃命的叔叔和堂弟一並帶走。靈堂裏除了死人,隻剩下權力幫的自己人。


    蘇芒輕輕嘖了一聲,頂著所有人意味不明的目光,抱著柳五站起來,走到李沉舟身前,雙臂向他一伸,笑道:“拿去,我要走了。”


    李沉舟略一沉吟,竟然不接,道:“姑娘身上有傷,可否等五弟醒來之後再走?”


    他話說得很是客氣,但蘇芒對他怎麽會有好臉色,訝然笑道:“李幫主這話說得好笑,我若想等他醒來,何必點他穴道?拿去!”


    她雙臂一振,將柳五拋向旁邊站著的刀王兆秋息。兆秋息大驚,急忙伸手接住,他對柳隨風的敬畏不下於對李沉舟,臉色竟微微泛白,一副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模樣。蘇芒倒被他逗笑了,擺了擺手道:“他又不會爆炸,不用這麽小心……趙姐,蕭秋水他們如今身在何處?”


    趙師容低聲道:“之前在莫愁湖,他本來……他本來說要來,不知道為什麽還沒到。”


    蘇芒皺了皺眉,心想蕭秋水知交滿天下,神州結義又是個規模不小的組織,總不至於打聽不到消息。她不欲和他們多說,便點了點頭道:“多謝。貴幫還有要緊事要處理,我逗留不便,就此告辭。”


    她不久前還力戰不退,人人都當她是權力幫的好朋友,現在卻把關係撇的一幹二淨,想來無非是因為柳隨風的話。此事內|幕涉及到幫主、夫人和總管,並無一人敢觸這個逆鱗,呆看著她身形展動,流雲般飄向門外。


    然而,偏偏有一個人,突然攔在了她與門之間。


    劍光一閃,蘇芒長劍出鞘,遙指著李沉舟笑道:“李幫主真要留我?”


    她的目光比倚天劍還要明亮,笑起來風姿嫣然,隻這麽遙遙一指,寒氣便從劍上催發出去。這是明顯的敵意流露,李沉舟卻不在意,懇切地道:“李某人的確誤會了五弟,姑娘倘若意氣不平,盡管對我說出來。”


    他心懷愧疚,一心想為柳隨風留下蘇芒。蘇芒目光轉冷,笑容也轉冷,冷笑道:“我有什麽好意氣不平的?幫主看見柳總管重傷不起的時候,一定鬆了口氣吧?”


    她本無意多說,但李沉舟自己要來攔她的路,須怪不得她言語刻薄。


    “你連妻子和結義兄弟都不能信任,搞出這種蠢事來測試他們的忠心,柳隨風護你遺體,力戰重傷,你竟會覺得欣慰。如此心胸,就想做第二個嶽飛,讓天下英雄供你驅策麽?你何不老老實實地承認,權力幫李沉舟麾下,隻配有奴才,不配有英雄!”


    李沉舟的臉色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樣。


    蘇芒冷笑一聲,轉向不遠處紅衣金釵的紅鳳凰宋明珠,冷冷道:“你們是柳總管的人?”


    她說話時鋒芒畢露,像劍多過像人,劍氣不減反增。宋明珠被森冷的寒氣所懾,張了張口,囁嚅道:“我不知道……”


    昔日她聽聞柳五公子有了新歡,心中十分好奇,但柳隨風不準她們露麵,她也無可奈何,此時方知竟是這麽一個女子。


    柳隨風服下陽極仙丹之後,一直專心化解藥性,再沒碰過她們。她若承認自己是五公子的人,蘇芒敢挑戰半壁武林,想來不會對她和高似蘭有什麽客氣,那時豈不是冤枉至極?但如果不承認,江湖均知三鳳凰隸屬柳隨風,謊言更容易激怒對方。


    她心裏一慌,不由自主地說出了一個笑話般的答案。


    蘇芒對李沉舟的不滿已臻頂點,冷笑道:“好狠的心,我真是自愧不如。”


    倚天劍鏗的一聲插回鞘中,青影閃動,從李沉舟身畔一掠而過,衝出靈堂,瞬間掠過花圃,沒入了總壇的樹林裏。這一次,李沉舟沒有做出任何阻攔的嚐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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