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的地方, 就是你家裏嗎?”


    “不是, 不一樣的,”蘇芒很快地回答了他,然後解釋了一句, “我家是我想回去的地方,這個是我必須要回去的地方。”


    柳五的語調出奇的柔和, “我送你回去。”


    蘇芒不覺有了一瞬間出神,然後苦笑道:“如果你能……”


    柳隨風若是趁她昏迷時殺了她, 自然能發現她身上的秘密, 但是他沒有,反而請動李沉舟,把她救了回來。她昏迷了整整十天, 柳隨風一直照顧周到, 毫無加害之意。無人知曉她的秘密,她的死對權力幫有百利而無一害, 隻要推說她傷重不治, 連過河拆橋的惡名都不會有。


    所以,她可不可以認為,他對她尚有真情,而非基於權力幫利益上的利用?


    這個推論讓她更憂鬱了,一個寫著“你真悲催”的牌子從她本就蠢蠢欲動的心湖裏浮了上來, 又被她強行按下去。她斟酌著開口道:“不然這樣吧,你們還有沒有什麽不得了的大敵,我走之前再去殺一個?”


    柳五笑道:“好, 少林方丈天正,武當掌門太禪,丐幫幫主裘無意,你挑一個。”


    蘇芒愣住,隻見柳五輕笑,笑容似無奈,又似釋然,“你和那些名門正派果然是一種人,就隻沒有他們那麽討厭。”


    蘇芒笑道:“可真謝謝你了啊,可惜人家名門正派看不上我,隻好跟著你一起混。”


    與權力幫為敵的少林武當和丐幫,自然是好人,她不能當真去殺,何況柳五也並非真有此意。她微微一笑,抬手在空中虛握,再攤開時,掌心中已多了一枚碧色熒熒的丹藥,乃是天山派的秘製靈藥碧靈丹。


    她看著柳五接過丹藥,很平靜地道:“你救我一命,我還你一命好了。這藥解百毒,療內傷,無論多重的傷勢,服下就可以起死回生。你留著吧,危急關頭可以拿去救人。”


    月落星沉時,柳五人已不見。


    即使是江南,入秋之後,天氣也迅速涼了下來,三十六陂秋色,二十四湖金風。蘇芒站在一片高地上,秋盡江南草未凋,景色靜謐醉人,她卻在發呆。


    權力幫總壇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樣。她一直認為,這種地方應該有雍容肅穆的森嚴氣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就算成不了紫禁城,至少也得比得上天下會。但事實上,除了李沉舟、柳隨風等核心人物的居所和辦公地點,總壇堪稱一個和樂融融的住宅區,李沉舟也是個很接地氣的幫主。


    權力幫很多幫眾及其家人都住在這裏,沒有幫派任務的時候,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著。蜀中唐門號稱四百年基業,子弟族親自成一城,若這個評價是真,至少在外觀方麵,權力幫並不輸給他們。


    燕狂徒是楚人,又號“楚狂人”,他一手建立起的幫派當然也在楚地,後來金國滅宋,李沉舟不願將實力消耗在與金國的正麵對抗中,遂將總壇從荊北轉移到荊南。權力幫創自燕狂徒,將其發揚光大的卻是現任的三巨頭,是以總壇中均是李沉舟信得過的人,根基極深,看似祥和安靜,實則龍潭虎穴。


    柳五公子從不留客,居所沒有客房,蘇芒所居之處乃是接待幫中貴客的地方,雖然有資格被李沉舟列為貴客的人少之又少,屋子總還是有的。和浣花劍廬一樣,這裏的守衛全部都是暗哨,她出門隨便走一圈,神識一放,覺察到的呼吸聲心跳聲簡直不絕於耳。


    李沉舟意在天下,果然有他的本錢。


    不管柳隨風真實想法如何,他至少已經成功一半了。她當然還不至於投誠權力幫,但在一般的江湖爭鬥上,她會兩不相幫或者盡力調解,而非旗幟鮮明地站在權力幫的對立麵上。而且她又身受人家的救命之恩,想橫眉立目也沒多少底氣。


    她並沒把自己的來曆告訴他,其實在任務結束之後,這已經沒有隱藏秘密的必要,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想說。大概是因為,她寧可保持來曆成謎的神秘感,也不願被他得知自己是個身不由己的人,連去哪裏,待多久都不能隨心所欲。


    “我居然也有貪圖虛榮的一天。”蘇芒自嘲地想。


    如果柳隨風不是權力幫的柳五公子,她不是死後為重生而奮力拚搏的輪回者,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有相遇的機會。這麽一想,她已足夠幸運,即使不能延續或者深入目前的關係,也大可不必為此苦惱。


    隻是理智歸理智,頭腦卻很難被理性完全控製,她心情有異時,總會默默去調息運功,甚至因為悵然的次數太多,傷勢好轉的速度比李沉舟所料的還要快上一點兒。


    自那天以來,已經過去接近一個月的時間,柳隨風一直沒有再出現。她的傷完全好了,李沉舟來參觀了一次,趙師容來了兩次,唯獨不見柳隨風。


    是覺得沒有必要繼續和她周旋下去呢,麵子上抹不開呢,還是……生氣了?


    由敵人到朋友,有過生死相拚,也有過同生共死,最後還要分得一清二楚,做買賣一樣計算誰欠了誰的恩情,時時刻刻記著劃清界限。不惜請動幫主把她救回來,被救的人剛醒來就明說“我們不可能”。她自己想的時候也覺得可笑,但她沒有辦法,她現在的實力連攜帶劇情人物進入碧落天的資格都沒有,談未來隻是笑話。


    趙師容第三次來的時候,蘇芒委婉地表達了告辭的意願。同性之間總是比較容易說話,於是她順便打聽了下柳隨風的狀態。


    趙師容卻是真的不知道柳隨風的想法,聽她要告辭,還有些驚訝。她從未真心信任柳隨風,更看不清他的心思,但素知這個五弟風流放縱,蘇芒又是未經人事的美貌少女,自然會以為他們之間有曖昧關係。


    以蘇芒殺朱大天王的實力功績,真要加入權力幫,少不了一個第四人的位置。蘇芒一開口,她既鬆了口氣,又十分惋惜,忍不住道:“你的傷……”


    蘇芒笑道:“我的傷已經好了,還要多謝李幫主。總留在貴幫總壇裏也不像樣子,就是覺得……有點對不住柳總管。”


    她在總壇裏的地位非常微妙,往來的人中,地位最低的也是殘存的神魔,沒人敢對她無禮,但她本人偏偏不是權力幫麾下。她不願沾柳五的光,也不喜歡這種微妙的待遇,那就像承認了她是他什麽人一樣,所以住得並不愜意。


    趙師容投過一道探詢的目光,地位超然如她,也會有好奇之心,但她的教養畢竟極好,最後隻勸道:“五弟不在總壇中,你先給他送個信去。”


    蘇芒向來是個隨和的高手,從善如流地接納了她的建議,找刀王幫忙送出消息,說自己要離開。


    她發了一陣呆,聽到背後有人走近,便回過身去。


    來人光頭,方臉,身披大紅袈裟,整個人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正是火王祖金殿。自打在丹霞山上被蘇芒擊敗,他見到她時從沒什麽好態度。蘇芒尚未見過水王,因為火王是這種氣質,她一直猜測水王長得像一灘流動的水。


    此時她想起自己的猜測,莞爾一笑道:“找我有什麽事?”


    火王道:“柳五公子問你什麽時候走。”


    他全身都在傾訴著“你趕緊走吧”的潛台詞,蘇芒笑道:“既然他知道了,那麽我明天就走。”


    火王有些詫異,又道:“不是問你什麽時候離開總壇,是問你什麽時候動身。”


    蘇芒頗感意外,她並不清楚滯留時間的計算方式,不過卷軸上自會顯示倒計時,笑道:“十二月吧,不一定哪天就走了。不過怎麽是你來傳話,刀王呢?”


    祖金殿原本不是什麽好人,荒|淫好色,時常欺辱婦女,但被她氣勢所壓,竟一點非分之想都生不出來。他泄氣之餘,冷冷道:“我不配給你傳話?”


    蘇芒心想這又是一位吃了炸藥的高手,笑道:“不敢,我就是覺得咱們兩看兩相厭……”


    火王扭頭就走。


    蘇芒說話算話,第二天便去向李沉舟夫婦告辭,離開了權力幫總壇。她心心念念的仍然是那本不知芳蹤何處的忘情天書,再怎麽遺憾,也不可能把時間花在柳隨風身上。


    她心思靈敏,柳隨風說薑氏兄弟在劍廬中逝世,但蕭家後人並不會忘情天書上的武功,可見要麽根本沒有這本秘籍,要麽被藏在了極難找到的地方。幾條線索一聯合,她首先猜的就是薑氏兄弟死前把秘籍刻在了棺材裏,或者以秘籍陪葬。


    然而,權力幫火焚劍廬,見天洞中停放的棺材均被焚毀,縱有線索,也已隨風而去。


    除此之外,朱俠武死去,少武真經也成了泡影,何況他實力尚不及李沉舟,圖謀他的武學精華,還不如去拜李沉舟為師。至於燕狂徒,隻有邵流淚知道他的死活和所在,但邵流淚也死了。他和李沉舟有圍攻之仇,權力幫亦在注意他的下落,可惜至今沒有消息。


    蘇芒並不死心,走少林,訪武當,試圖找到隨便一件物品的下落,她連少林的天正大師,武當的太禪掌教都見到了,仍是一無所獲。少林和武當的武功雖高,卻不能隨意傳授給她,而且也的確比不上與長生訣並列的忘情天書。


    最後她無奈之下,秉持“蕭秋水等於劇情主角等於主角光環等於天下秘籍歸心”的信念,又灰溜溜地回了劍廬。


    蕭秋水不愧主角的資質,每一次見麵,他的劍法都比上一次大有進益。他氣質激昂飛揚,天性開朗好學,比深沉內斂的蕭易人,樸實忠厚的蕭開雁更適合用劍。蘇芒反正無事可做,又覺得自己浮雲了人家的金手指,便盡心盡力地和他探討劍法,把能教他的都教了他。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由夏入秋,由秋入冬,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一到十二月,唐方和唐柔姐弟便向蕭秋水告辭,縱使是武林世家,他們也得在年關的時候趕回唐門,與家人團聚。鄧玉函和鄧玉平自然也要回南海去。


    成都氣候溫暖,很少下雪,但唐方走的那天,卻是鉛雲密布,晚來天欲雪。


    蘇芒打開窗子,把腦袋探出去,看了看天色,又縮了回來。蕭秋水倒是熱情邀請她留下來過年來著,但將心比心,她過年的時候,不太樂意家裏還有外人。邱南顧、鐵星月那些人和蕭秋水相交莫逆,她自認並無這樣的資格。


    再過幾天,等蕭秋水完全領悟了不同劍法的精義,她就會直接回碧落天去。至少這一次拿到了無極仙丹,在朱俠武的逼迫下亦有突破,不算白跑一趟,她不知道劇情,能拿到一樣已經算是可以了……


    正在她這麽安慰著自己的時候,忽然心有所感,笑道:“什麽人?”抬手一道指風擊出,撞落了窗栓,窗戶吱呀一聲向外打開。


    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含笑道:“好耳力。”


    青影一閃,柳隨風從窗上掠了進來,無聲無息地落地。他淡青的衣上沾著幾點微雪,人還是一樣的飄逸閑適,微笑道:“你當真能聽到我的腳步聲?”


    他對自己的輕功一向自負,蘇芒也擅輕功,自然明白他的心情,訝然笑道:“除了腳步聲,還有心跳聲和呼吸聲。就算能控製心跳,隻要有人在注意我,我就能感應到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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