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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 把於嫗留下, 讓她看著。”


    慕容叡早就知道劉氏的用心,心裏知道一回事, 當口就這麽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蕩蕩,話語裏也沒見有半點的譏諷。這般坦蕩, 她要是窩在屋子裏頭哪裏都不去, 倒是顯得有些心裏有鬼。


    “嗯, 現在才到, 不好到處亂走的,等過兩日出去買點當地特產, 也好給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這兒,老是在這裏,也要和慕容叡抬頭不見低頭見。


    守寡的寡嫂和年輕俊美的小叔子,總覺得太尷尬。更別說還有她的那個夢靨在。


    她說完這句, 掉頭就走。


    小男孩瞧著娉娉婷婷的背影走遠, 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回過頭來, “她怕你。”


    慕容叡低頭笑,“你也看出來了?”


    “嗯。”小孩子點頭,不過他隨即露出個惡意的笑,“不過怕也沒事, 到時候多見見就不怕了。”


    “胡說八道, 小孩子不學著讀書, 腦子裏頭就想些亂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頭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麽關係?倒是你,不讀書,到時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現在可不是過去,隻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進爵,再這麽下去,阿爺都不好幫你!”


    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個漢化的徹徹底底的鮮卑貴族給占全了,他們這些後來的,能頂個一州刺史,已經相當不錯。這個刺史的位置後來還是要給自己的兒子做的。這些位置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前麵的要拉著子孫占著,後麵的就不能上來,隻能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打轉。


    除非……叫這天地換個模樣,把那些占地方的人連子孫全部殺掉。他們舔著帶血的刀填補上去。這世道才平靜下來沒多久,不少人還記得亂世裏的模樣,對於許多人來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可對那些有野心的人來說,這才是他們最終大顯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裏露出和年紀並不相符的陰狠,慕容叡並不斥責,反而有幾許讚同。


    “不過在這之前,好好學本事,到時候真的有那麽一天,到處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處還沒得到,就叫人砍了腦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時候阿爺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來抽一頓鞭子。”


    這話生生叫小男孩打了個寒顫。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裏呆了兩日,按道理說,東西給了,叔侄兩個說幾句話,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養父,鮮卑人這兒,養恩大於天,所以哪怕於氏再不滿,明麵上也不能說什麽。


    在屋子裏頭呆了兩天,原先路上因為車馬勞頓損耗的那些元氣也養回來了。


    外頭陽光燦爛,把自己包一包,那邊慕容叡派人過來把於氏叫去。她就出門了。


    平城縣因為是前國都,哪怕丟在那兒已經十幾年了,但還是有個氣象在。武周縣以前也是京畿內屬地,東靠平城,西接晉北大門,北眺草原。所以武周縣這一塊兒,人不少。


    在車裏就可以看到大批的從粟特或者是更西邊來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樣,皮膚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種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說是白種人,或者說是中亞人更為恰當一些。


    那些人絕大多數是來中土做生意謀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點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車,就看到粟特商人麵前擺著的袋子,袋子裏頭是一顆顆圓圓的物事,她身後的人都不認得,隻有明姝一個人一眼瞧出來是胡椒,胡椒金貴的很,因為是千裏迢迢從粟特這種地方運送過來,所以幾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價,不過這個商人賣的胡椒不知路上沒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還有點發黑。


    明姝在胡椒袋麵前站住了腳,她試著問,“這個怎麽賣?”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個年輕小寡婦,但夫家也沒逼著她灰頭土臉,相反衣著上隻要別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會虧待了新婦,所以她衣著打扮上還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陽裏頭的那些貴婦,但也絕對露不出什麽窮酸樣。


    商人見到她衣料用的蜀錦,用生硬的漢話開口,“一兩這個,一兩金子。”


    “真貴。”銀杏在後麵小聲嘀咕,這聲被麵前的胡商聽了去,胡商也不著急,伸手抓了一把給明姝看。


    “原本也不該賣這個價錢,隻是來的路上,在鄯善那兒遭遇了一場沙暴,好貨都叫風沙給卷走了,所以剩下來的隻能賤賣了。”


    賤賣還能叫金子抵數。銀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頭嗅了嗅,沒有半點遲疑,從袖子裏頭掏出幾兩金子,還沒給出去,就橫出一條手,直接擋下來了。伴隨著那隻手的,還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兒。


    明姝側首見著一個絡腮胡子男人呲牙對她笑。那男人的臉被胡子給遮掩了一半,露出來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裏去,眉目粗野。


    露出來的牙黃黃的,牙縫裏還有些顏色,也不知道塞的什麽。看的人就一陣反胃。


    “小娘子想要這個?”他開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樣,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橫插了一竿子,冒出這麽個人來,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開口,嘴裏騰出股腐爛的口氣,她屏住呼吸,腳下卻再也誠實不過的連續後退了好幾步。、


    幸好武周縣天氣冷,那股味沒很快追著她過來,她不動聲色的別開臉,也沒有搭理他,直接把手裏的金子遞給那位胡商,打算買了東西走人。


    那男人見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竄到她麵前,“這個我給你。”


    “……不用。”明姝見勢不妙,也不欲和他做過多糾纏,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見她躲開,又一個閃身到她麵前,阻斷她的去路,“急著走幹嘛,這玩意兒雖然有點小貴,但又不是買不起。”


    她憋氣,不說話,隻是做了個手勢。之前帶過來的那些家仆們以包抄之勢,漸漸圍了上來。


    那男人瞧上去醜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銳感卻是極其強的,見著四周那一圈包抄上來的家仆,“看來今天非得動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說罷,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來,那些家仆手裏拎著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幾下就見了血,那男人一把撈起想要跑遠的人,翻身上馬跑遠。


    *


    銀杏趕回慕容士及那兒的時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幾處。


    一進門哆嗦著抓住看門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時慕容叡從內裏出來,銀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灘爛泥似得,怎麽也起不來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頭跪著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簷下結成的冰冷,凜冽鋒利,落到臉上,切割的肌膚生疼。


    銀杏渾身打了個寒顫,慕容叡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明姝早就聽說過鮮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規矩,不守規矩到什麽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奪過來。而且還有一套搶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搶了過來就是。


    沒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給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兒,不過肯定不在縣城裏頭,那人擄了她,往馬背上一丟,直接往城外跑。


    急馬奔馳,就算是經驗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麵阻攔,一路上雞飛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來,那男人終於勒馬停了下來,把馬背上馱著的人扛下來,往手邊的草地上一丟。入夜之後的武周縣很冷,她在馬背上被寒風一刮,手腳都已經凍僵了,被他直接丟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來。


    那男人四周張望一下,抓了幹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對生火很是熟練,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縣冬天幹冷,連雪都不怎麽下,所以幹草隨手一把到處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裏,傳來一星半點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驅使明姝往火堆那兒挪,手腳都冰冷,沒有半點知覺,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還沒等緩和下來,一隻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頭。


    那目光仔細在她麵龐上打量,打量了好半會,他才十分滿意的放下手,“你別怕,你跟著我,我會給你好日子過得。”說著他的目光從她衣飾上滑過。


    衣料上乘,並不是什麽能隨意代替的貨色,不過這個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帶你去草原好不好?這裏怪沒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隻要你不傷害我,我甚麽都答應你。”明姝努力蜷縮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滿意笑,伸手摸她的臉。


    說話的時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裏的槊還要別在腰間的刀,慕容叡麵色如常。和他們說起塞外的事。


    說說走走,過了好一段路,馬車停下來,那兩個人留下一個在那兒,另外一個人去取水,天寒地凍的還是要喝水,水囊裏的水不夠,就得去河邊鑿冰。


    慕容叡停在車邊,等水取來了,從那人手裏接過來,道了謝。喝了一口,另外一個人要給車裏的人送水,被他攔下來了。


    “她肚子裏有孩子了,不能喝涼水。”慕容叡說完,那人的神色頓時有些古怪。


    喝了點水,接著上路,這條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壓出來的車轍子不說,還有大大小小的坑,車子在路上走著一搖三晃。


    明姝在車上被晃的頭昏眼花,差點沒把早上吃下肚子的東西給吐出來。


    就在這時候,明姝聽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聲,手捂住肚子彎下腰。滿臉痛苦,明姝吃了一驚,抓住車邊就要跳下來,這會那兩個人裏頭的一個突然跳上車,拿鞭子往馬屁股上重重一打,馬吃痛撒開蹄子就跑,她尖叫,“你們要幹甚麽!”


    趕車的人完全沒搭理她,她扭過頭去,瞧見另外一個留在原地的人,舉起手裏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掄去。


    明姝下意識的從車板上縱身一跳,撲入到道路邊的荒野裏。


    她下意識往慕容叡那兒一看,一顆頭顱飛了起來,漫天的血霧幾乎要把眼睛染紅。


    趕車的人發現她跳車了,氣急敗壞拉住馬,下車來拉她,可是他一回頭,看到身後的場景,頓時麵無人色,踉蹌著跑。


    還沒跑開幾步,一把尖刀當空飛來,將人給刺了個對穿,撲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麵前,蹲身下來,“嫂嫂沒事吧?”


    明姝驚恐睜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沒事?”


    慕容叡停了這話,隻覺得好笑,“我能有甚麽事,兩個放羊的,能把我怎麽樣,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明姝驚魂未定,慕容叡幹脆伸手扶她,她就那麽點兒大,整個人都沒有多少重量,輕輕鬆鬆就拎了起來,腳踩在地上,他聽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腳傷著了?”他問。


    “可能剛剛跳下來的時候,傷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聲,一把把她抱起來。


    “沒多少力氣就不要想著逃。”


    “我剛才以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豈不是任人魚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這身板,難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魚肉了?”


    “你!”明姝被他氣的說不出話來。


    他也不繼續氣她,把她放上了板車,從死人腰上,把馬鞭拿過來趕車。


    她回頭看了一眼後麵,隻是一眼,心驚肉跳。後麵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無頭屍首四肢攤開,趴在那兒。腦袋滾到了一邊。


    “屍首就丟在這兒?”她擔心問道。


    “不丟到這裏,還能丟到那裏?要我的命,還要我大發慈悲把他們給埋了?”


    “不是,在這兒會不會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告官?盡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飯袋能查出個眉目,我就算他們厲害。就算他們真的有那個本事查到我頭上,別說他們根本不敢把我怎麽樣,就算能,他們先見色起意謀財害命,我殺了他們犯了哪條律法了?”


    他說著,回頭乜她。狹長的眼裏,生出無盡的嘲諷。


    “嫂嫂,這裏不比信都那麽太平。鮮卑人比漢人不老實多了。”他說著歪了歪腦袋,“看來以後嫂嫂要出門,非得我親自跟著才行。免得幾天前的事又發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幾條命,也不夠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這話叫她漲紅了臉,恨恨的扭過頭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見她滿臉漲紅,“嫂嫂生氣的時候比高興那會還要漂亮好多呢。”


    “你還說!”


    年輕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嬌嬌柔柔的,氣紅了臉,眼角水汪汪的,他看著隻想舔一舔。


    他一邊趕路,一邊回頭看她。


    明姝下定決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頭多少次,她就是扭頭不看他。


    慕容叡駕車熟稔,漸漸的穿過了一條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鄉間小道要寬敞的多,而且因為是官道,來往的車馬也多。


    經過一夜的野外露宿,還遇上了謀財害命的。見到人多起來,她的心也漸漸放回肚子裏了。


    板車上坐著個貌美年輕女子,女子發髻散亂,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塵。臉上沾了不少灰,但絲毫不能掩蓋住她的美色。


    來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著她看。


    慕容叡察覺到那些人的目光,回頭一笑,“看來,我得把嫂嫂給看緊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沒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幾個時辰,人才進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門口等著,老仆見到慕容叡趕車進來,趕緊迎上來。


    “快去請個大夫,嫂嫂崴腳了,需要醫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來的小孩子開口了,“阿兄,我記得你也會這些接骨之類的活啊。”


    習武之人,經常要舞槍弄棒,一不小心脫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飯,所以多少都會學些這樣的醫術。


    崴個腳什麽的,對慕容叡來說完全不是問題。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過去。這一路雖然不用她拖著條傷腿走路,但腳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親!”慕容叡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攙扶起來的明姝。


    明姝腳腫起來了,差點站不住。他那話聽在耳朵裏分明就是拿她的話來懟她!


    她頭也不抬,也不看他。來了兩個壯婢,把她給抬到門裏頭去了。


    慕容士及從門裏出來,知道慕容叡出去不會有事,但外頭天寒地凍的,不是身強力壯就能撐得過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來,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見到他袍服外頭的已經幹涸發黑的血跡,頓時沉下臉來,“受傷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來給他看,“十六叔你看,甚麽事都沒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這才放下心來,“那就好,你要是因為個女人沒了命,那簡直窩囊。”


    慕容叡一笑,“不過擄走嫂嫂的那個人,還真是不一般,他的馬的腳程比一般的馬要快出很多,瞧著和平常馬場裏頭的馬也不太一樣。”


    馬是個珍貴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許有好馬,也養不起良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馬匹幾乎是被馬場給壟斷,就算是代郡這種胡人世代雜居的地方,也不見這種好馬。


    “我看著有點兒像西域那邊的馬,用得起的絕對不是什麽平常人。”


    “這一代的人,我們都認識。不是認識的人?”


    “要是認識的人,哪裏還勞煩我去追,當天就打到他們家了。”


    慕容士及一擺手,“不管了,人平安回來就行。”


    “你要是有個好歹,我都不知道怎麽和你爺娘說。”


    慕容叡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那個嫂嫂還好吧?”


    “她沒事,除了崴了腳,沒其他的毛病。”說著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膽子也挺大的了,我見到她的事,還知道滾到一邊,把繩子割斷。”


    “漢人姑娘嬌嬌弱弱的,換了個我們鮮卑女人,那個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這話當回事。


    “你那個嫂嫂聽說傷了腿,恐怕一時半會的事走不了了。給你爺娘寫封信,在這兒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應下來。


    和慕容士及說了會話,他從堂屋出來,到後麵,就見著明姝身邊的那個小侍女,他衝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麵前來,“你們娘子傷勢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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