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支持正版!  這一日她給劉氏梳發之後, 劉氏又感歎, “五娘是個好新婦, 嫁過來這麽久了, 也沒見到她抱怨甚麽, 換了別的鮮卑家姑娘, 早就鬧騰不休了。以前聽說漢人姑娘性情溫和,我還不相信,現在終於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沒有走的話, 也是一對人人稱道的夫妻。”


    說到這裏, 劉氏免不了掉淚。


    孩子一多,母親難免有偏心, 哪怕另外一個親生的已經回來了,可還是抵不上自己偏愛的孩子。


    於氏陪著劉氏掉了幾滴淚,無意道, “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縣的時候, 險些被人擄去, 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兩天一夜, 恐怕這會人已經沒了。”


    她話語說的無意, 但劉氏卻是一震, “甚麽?”


    天寒地凍的,消息不暢通, 她也不知道武周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於氏正等著呢, 趕緊一五一十的全說給劉氏聽。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著嫂嫂往外頭大街上走, 導致人被外頭的胡人擄走,差點回不來這事,說的格外清楚。


    劉氏當即就冷下來一張臉,“竟然還有這種事?”


    “奴婢不敢隱瞞夫人,當時奴婢親眼看著娘子身邊的小婢去稟告的。”


    “五娘怎麽沒和我提過。”劉氏奇怪道。


    出了這麽大的事,怎麽也該告訴她這個婆母。新婦回來之後,對此事隻字不提。要不是於氏告訴她,她還真的半點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輕的新婦,又是漢家姑娘,臉皮薄呢,怎麽好意思說,再說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給救回來的,二郎君就算是功過相抵了,怎麽好意思說小叔的不是呢。”


    於氏唯恐還不夠,又加了句,“武周縣那麽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來,都難說。”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後,寒風呼嘯,弱質女流在野外,一個人是活不下來的。


    不過這兩個人嘛,是怎麽度過寒夜的,就頗耐人尋味了。


    劉氏想到這裏,眉頭就皺成了個疙瘩。


    “去,把二郎給我叫來!”


    不多時,慕容叡來了。慕容叡先跪下來給母親請安,而後問,“阿娘叫兒來,所為何事?”


    “我聽說你長嫂因為你幾句話被人擄去了是嗎?”


    慕容叡聽到這話,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劉氏身邊的於氏,目光觸及於氏,於氏忍不住顫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劉氏原本以為慕容叡會百般狡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應下如此幹淨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應過來之後,旋即大怒,“這事你也做的出來?!你長嫂新寡,你就攛掇著把她往外走。她年歲比你還要小,她年紀小玩心重,難道你也分不清輕重?”


    “孤男寡女在外頭過了一夜,要是傳開了,你叫別人怎麽說你兄長!”


    劉氏說到後麵一句,紅了眼圈,“你兄長年歲輕輕就去了,難道身後你還要給他留個汙名?”


    說完,忍不住哽咽了兩聲。


    她哭著抬頭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裏,腰背挺得筆直,挺拔如鬆。麵上清清冷冷,她睜大了眼睛,也沒能從他臉上尋出半點心虛羞愧的影子。


    劉氏心裏的怒火刹那間騰高,她抓過手邊的茶碗丟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額頭。隻聽得哐當一聲,碗砸在他額頭上碎開,殷紅的血流淌下來。


    “阿娘如果說的是這事的話,兒已經將功補過,而且誰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牆跑了,把新娶的新婦丟到那裏不管了。誰還會笑阿兄呢。”他說著抬眼衝劉氏桀驁一笑。


    他血沿著額頭淌下來,幾乎把半張臉給蓋了,唇咧起來,鮮血白牙,叫人膽寒。


    “阿娘可還有事?”慕容叡頂著半張臉的血問。


    劉氏指著慕容叡你了好幾聲,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你這樣子到底是像了誰!”


    慕容叡笑答,“兒是爺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隨了爺娘。”血沿著下頜滴落下來,他順手用袖子把血給接了。


    “不敢弄髒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沒事了,兒先下去了。”說完,慕容叡站起來,就往外頭走。


    不知是不是於氏的錯覺,這位二郎君走到門邊時,微微側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陰森入骨。差點就沒嚇得她哆嗦。


    劉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見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氣,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這樣子到底是和誰學的?和阿六敦可半點都不像!”


    於氏自己都抖若篩糠了,哪裏還能回她的話?


    慕容叡頂著一臉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著筆杆子趴在書案上,現在做官不比以前,隻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現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麽優勢,而且朝廷老是扣軍餉,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裏要有人,自個也得會漢人的東西。


    慕容允唉聲歎氣的攤開書卷,正在看呢,就聽到外頭家仆們的驚叫,他才抬頭,門吱呀一聲開了,慕容允驚的往後一跌,手把手邊的硯台打翻。


    慕容叡半邊臉都是血,他也不拿什麽捂住止血,任由血這麽流淌。胸前血跡斑斑,甚至腳下的那塊地都有點點血跡。


    “怎麽了?!”慕容允嚇了一大跳,他跑過來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滿打滿算才八歲,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別說攙扶人,隻要慕容叡把體重壓在他身上,兩人就得一塊倒了。


    “……”慕容叡頂著半臉的血,一言不發,突然頭腦中一陣暈厥。整個人直直向後倒去。


    “阿兄!”慕容允嚇了一大跳,奔過來想要把人拉起來,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來。他叫家仆們進來,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著瘦瘦高高的,可兩個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給抬上去。


    頭上鮮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輕舉妄動,有時候沒有相關的經驗,傷口先不要動,要不然一個不好,還會更嚴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腳家仆。


    家仆有些遲疑,“這……小郎君,在府裏看診的大夫回鄉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麵的大夫,專門請了大夫在府裏給刺史還有刺史家屬看診,隻是前段日子,到了年關,大夫們也要回鄉,所以都讓回去了。這一時半會的,還沒回來。


    平常用到大夫的時候不多,誰能料想到慕容叡這個時候破了腦袋。


    “那就去外頭叫個來!”


    慕容允見家仆還有疑慮,一腳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這兒是個少主人,誰知道下頭的家仆們支支吾吾的,擺明沒有把人真正當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劉氏,可是自從他到了刺史府以來,就沒有見過劉氏這個嬸母一麵,想也知道應該不待見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得到。他伸手抓過一個路過的侍女,“你們娘子在哪裏?”


    明姝這幾天躲在自己的屋子裏,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躲慕容叡和躲賊似得。


    不過躲起來之後,清淨了許多。


    她圍在爐子麵前烤火,正暖著呢,外頭呼啦一下門就被人從外頭掀開了。守在門口的侍女嚇得尖叫,緊接著就見著一個男孩跑了進來。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撲到她麵前。


    明姝嚇了一大跳,但還是伸手把他給抱起來,“怎麽了?”


    慕容允馬上把慕容叡受傷的事說了,還誇張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關天的事,容不得遲疑。明姝叫人出去尋大夫,她自己也跟著慕容允過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裏,明姝就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繼續往裏頭走,她就見著慕容叡麵色蒼白的躺在床上,額頭上一個血窟窿,嚇得她心驚膽戰的。


    “這是怎麽弄得?之前他去哪裏了?”明姝看了一眼,出來問那些家仆。


    家仆們對著她自然言而不盡,說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後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明姝頓時覺得頭疼。一麵派人去請大夫,一麵派人去告知衙署裏的慕容淵。


    大夫請了來,進去給慕容叡處理傷口,明姝隔著一麵屏風在外麵等著,慕容允伸頭瞧了瞧裏頭,氣鼓鼓道,“我之前叫他們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裏規矩多,下頭的奴婢們是不能隨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門辦事必須說清楚是哪個主人的命令,辦的是甚麽事,不然大門都出不去。”


    慕容允聽了滿臉不高興,坐在那裏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來了,說是敲中了頭上的血脈,現在急需靜養,不能勞累著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讓家仆帶著他去支取診金。她往裏頭一探頭,那股藥味參雜著鮮血的味道就衝過來,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淵現在還在衙署那裏,不到時辰回不來,主母對這個兒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輕新婦了。


    男孩的目光過於殷切,明姝原本準備好的躲開的由頭,對著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說不出口。


    她糾結了兩下,最後在外頭坐下來,反正慕容叡還暈著,也鬧不出事。


    等一會就等一會吧,現在離慕容淵下值回家應該也沒多久了。


    她坐在屏風外的坐床上等了兩刻,突然裏頭傳來聲響,守在裏頭的家仆們驚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裏頭,“阿兄你瘋了!”


    明姝這才下來,急急忙忙到屏風後。慕容叡失血有些過多,臉色蒼白,他伸手扯頭上的繃帶。


    “郎君不行啊!”家仆們嚇得趕緊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勁頭哪裏是這幾個家仆能壓的住的,轉眼她就見著一個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靜點。要是傷口裂開了,就不是躺一兩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頭,他麵上不是她以前常見的冷漠,而是顯而易見的焦躁。他死死盯著出言的女子,二話不說就扯頭上的包紮好的傷口,白布上的血痕濃厚了起來。


    他掙脫開壓住他手腳的人,連慕容允都滾了下來。慕容叡一手撐住身子坐起來,另一隻手扯頭上包紮好的傷口。


    明姝撲過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盡管扯開。到時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還沒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給折騰死了!”


    他麵無血色,嘴唇蒼白,他定定盯她,眉頭皺起,似乎在想什麽。明姝趁著這功夫,揮臂喊,“還愣著幹嘛,把他捆起來!”


    這話引得慕容淵看了過來,目光稍有些古怪。


    做嫂子的,兩眼盯著小叔子看,不管怎麽說都奇怪。


    明姝不慌張,抬起那張清麗的臉,“我以前從未見過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識之人有些相識,所以不免多看了兩眼。”


    她的眼睛黑的純粹,沒有一絲雜質,目光明亮,沒有一絲躲閃。


    慕容淵蹙眉,大聲用鮮卑語嗬斥了幾句什麽,明姝雖然聽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頭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淵訓斥之後,恢複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淵見他站在那兒吹冷風,不管自個如何叱罵,他都當被風吹走了似得,沒有半點觸動。這樣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給自己吃了。


    慕容淵歎氣,揮揮手讓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沒必要留下來,她出去之後,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遠遠的瞧著,就覺得他生的極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發覺他的美近乎凜冽。像是開鋒了的刀,寒光凜凜,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沒想到能在外頭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頭就走。


    “還沒問過小叔名諱。”明姝和少年再次見禮,問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經有好幾個月了。都不知道還有這號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誰名誰。


    那少年郎年歲十七八,已經長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個頭。她就算努力的抬頭,最多發頂也隻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鮮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麵前,壓迫感撲麵而來,幾乎叫她有點喘不過氣。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區別?”


    明姝被他這話哽的半死,這人說完,挑唇一笑,低下頭來,“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寫給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滯的時候,他卻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筆一劃在她掌心上寫。


    或許因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糲,刮在掌心嬌嫩的肌膚上,輕微的疼痛之餘,又騰起奇異的微癢。


    那夢境裏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著方才的動作,抬頭看她。


    麵前的少女已經兩頰緋紅,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懼。他眉頭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頭,她下意識退了幾步,和他拉開距離,她飛快的對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兒還有事等著去處置,就此告辭。”


    說罷,逃也似的掉頭就走。腳下步子走的飛快,步履生風。


    少年郎瞧那個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小嫂子跑的飛快,雙手抱胸,在後頭朗聲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長,小心摔跤!”


    他這話才落,那邊的少女竟然還真叫裙角給絆了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


    她一張臉砸在地上,千嬌百媚的臉抬起來,白嫩的肌膚上沾上了幾道灰印子。杏眼裏水光盈盈,萬般可憐,他的笑聲因為那清澈見底的目光一滯,他大步過去,對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買他的賬,見他如同見瘟神,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


    可能磕到了膝蓋,她走路起來一瘸一拐,但就是這樣,她還是努力的走的飛快,頭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顧不得反擊,她拖著傷了的腿,往後頭走。一股風從後麵竄來。不等她反應,手臂旁已經穩穩當當托在了一隻大手裏。


    那隻手穩健有力,攙在她的手臂上,頓時腿上的壓力減了大半。


    “嫂嫂傷了腿,身邊又沒帶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頭在她耳邊道。他說話時候噴湧出的熱氣,在耳郭之間遊走,叫她忍不住戰栗。


    “不用。”


    “嫂嫂或許覺得摔了一跤沒甚麽要緊,我曾經將過不少人,覺得自個受的都是輕傷,最後一條腿都沒了。”他說的輕巧,明姝聽得卻是臉色一變。


    “家裏人來人往,嫂嫂不必擔心。”


    明姝低頭,他攙扶著走了一段路,終於是見著銀杏趕過來了。銀杏之前沒跟著她一塊過來,見著她好久沒過來,才壯膽過來瞧瞧。這一瞧可不得了,就見著明姝被個高挑男人攙扶著,瞬時嚇了一大跳。


    她跑過來,那個男人就抬頭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兒,半晌都動彈不得。


    “伺候我的人來了,不勞煩小叔。”明姝掙紮著就要掙脫他,在他身邊,她整個人都是緊繃的。


    少年聞言,立即鬆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體重瞬間沒有了承托,她半邊身子傾下去。銀杏慌慌張張過來扶她,結果因為太慌張,沒拉住。結果兩人一同倒在地上。


    後麵跟上的侍女見到兩人如此狼狽,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著幹甚麽,扶人起來啊!”


    他這一聲把在場的人給點醒了,幾個侍女趕緊上前把人給攙扶起來。


    明姝摔了兩跤,腿上可真疼的有點厲害,侍女一邊一個,架著她就往後麵走。走了一段距離,她回過頭,瞧見那個少年麵帶微笑,雙手抱拳衝她作揖。


    回到房裏,銀杏就忙活開了,叫人去請看骨頭的醫者過來,她卷起明姝裙子裏頭的袴,見著膝蓋那兒青了一大塊,已經腫起來了。


    銀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沒用,叫五娘子摔著了。”


    明姝沒顧上她的自責,“你去打聽一下那位二郎君是個甚麽來曆。”


    明明嫁過來的時候,是沒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麽到人沒了,就竄出個二郎來。要說給自己收養個養子,可看之前慕容淵和那個少年的相處,怎麽也不像。


    銀杏就愛打聽這些小道消息,聽了她這話,沒半點遲疑就去了。過了外頭天黑下來,終於回來了。


    如同明姝預感的那樣,那個今天進門的少年不是慕容淵的養子,而是和主母劉氏的親生兒子。


    “說是二郎君還在夫人肚子裏頭的時候,就有個相士路過,給夫人肚子裏頭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說肚子裏頭的孩子一生煞氣太重,恐怕會克親。而且不好化解。”


    銀杏說的兩眼發亮,“可是當時郎主和夫人也沒當回事,哪個做爺娘的,平白無故的還能怪罪到自己孩子頭上?不過二郎君出生之後,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邊府邸都燒的隻剩下木頭架子了,也算了。本來北麵就涼,生個火盆,一個沒看住,叫火升起來也不算甚麽,可緊接著,郎君就開始害病,一連請了好幾個大夫也沒見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爺不知道犯了甚麽事,叫陛下給革職了。這下夫人和郎主著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遠一些的偏支裏。”


    難怪她一來就沒聽說過這家裏還有個兒子。


    她想起夢裏的場景,頭不禁疼的厲害。


    “五娘子怎麽了?”銀杏見她露出頭疼之色,不由得上來關切道。


    她頭疼的厲害,擺手叫她停住。


    這時給她看腿的大夫來了,侍女們又忙碌起來。膝蓋那兒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說隻是皮肉上看著有些慘,骨頭是沒事的。開了些藥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強撐著活動了。


    聽大夫這話,明姝心下直呼慶幸,既然這樣,這幾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頭躲起來。突然多了個兒子,外頭一地雞毛亂糟糟的。她躲開也好,順便也想想之後的路該怎麽走。


    明姝派人去劉氏和慕容淵那兒,說自己不小心摔著了。


    侍女領命而去,銀杏已經拿了調製好的藥油進來,銀杏把藥油倒在手心裏揉在她淤青處。銀杏下了不少力氣,力氣不大的話,淤血就不容易散開。明姝疼的牙齒縫裏都在倒吸氣。


    “那位二郎君也太過分了,多攙扶五娘子一段時間又能怎樣?偏偏見著奴婢們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銀杏是貼身伺候她,帶過來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門心思都向著她。


    銀杏快言快語,幾乎話語不過腦袋,直接就從嘴裏冒了出來。換作平常,明姝要說她幾句,好讓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現在卻靠在隱囊上,銀杏嘟嘟囔囔,怪那個少年郎沒有把明姝攙扶好。


    “你還沒告訴我他叫甚麽呢?”


    “說是單名一個叡。”銀杏說著滿臉疑惑,“不過不知道哪個字。”


    銀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認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字。


    明姝的掌心癢起來,指尖劃過掌心的感覺又重新騰起。一筆一劃,格外清晰。


    掌心火燒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緊手掌。她知道他是哪個字。


    “等到守滿一年後,我們就回翼州。”明姝突然開口道。


    銀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還是個榆木疙瘩,說什麽就是不肯回娘家,現在終於想通了?


    明姝對銀杏的欣喜,隻是一笑沒有繼續答話。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於嫗留下,讓她看著。”


    慕容叡早就知道劉氏的用心,心裏知道一回事,當口就這麽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蕩蕩,話語裏也沒見有半點的譏諷。這般坦蕩,她要是窩在屋子裏頭哪裏都不去,倒是顯得有些心裏有鬼。


    “嗯,現在才到,不好到處亂走的,等過兩日出去買點當地特產,也好給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這兒,老是在這裏,也要和慕容叡抬頭不見低頭見。


    守寡的寡嫂和年輕俊美的小叔子,總覺得太尷尬。更別說還有她的那個夢靨在。


    她說完這句,掉頭就走。


    小男孩瞧著娉娉婷婷的背影走遠,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過頭來,“她怕你。”


    慕容叡低頭笑,“你也看出來了?”


    “嗯。”小孩子點頭,不過他隨即露出個惡意的笑,“不過怕也沒事,到時候多見見就不怕了。”


    “胡說八道,小孩子不學著讀書,腦子裏頭就想些亂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頭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麽關係?倒是你,不讀書,到時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現在可不是過去,隻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進爵,再這麽下去,阿爺都不好幫你!”


    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個漢化的徹徹底底的鮮卑貴族給占全了,他們這些後來的,能頂個一州刺史,已經相當不錯。這個刺史的位置後來還是要給自己的兒子做的。這些位置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前麵的要拉著子孫占著,後麵的就不能上來,隻能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打轉。


    除非……叫這天地換個模樣,把那些占地方的人連子孫全部殺掉。他們舔著帶血的刀填補上去。這世道才平靜下來沒多久,不少人還記得亂世裏的模樣,對於許多人來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可對那些有野心的人來說,這才是他們最終大顯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裏露出和年紀並不相符的陰狠,慕容叡並不斥責,反而有幾許讚同。


    “不過在這之前,好好學本事,到時候真的有那麽一天,到處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處還沒得到,就叫人砍了腦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時候阿爺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來抽一頓鞭子。”


    這話生生叫小男孩打了個寒顫。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裏呆了兩日,按道理說,東西給了,叔侄兩個說幾句話,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養父,鮮卑人這兒,養恩大於天,所以哪怕於氏再不滿,明麵上也不能說什麽。


    在屋子裏頭呆了兩天,原先路上因為車馬勞頓損耗的那些元氣也養回來了。


    外頭陽光燦爛,把自己包一包,那邊慕容叡派人過來把於氏叫去。她就出門了。


    平城縣因為是前國都,哪怕丟在那兒已經十幾年了,但還是有個氣象在。武周縣以前也是京畿內屬地,東靠平城,西接晉北大門,北眺草原。所以武周縣這一塊兒,人不少。


    在車裏就可以看到大批的從粟特或者是更西邊來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樣,皮膚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種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說是白種人,或者說是中亞人更為恰當一些。


    那些人絕大多數是來中土做生意謀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點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車,就看到粟特商人麵前擺著的袋子,袋子裏頭是一顆顆圓圓的物事,她身後的人都不認得,隻有明姝一個人一眼瞧出來是胡椒,胡椒金貴的很,因為是千裏迢迢從粟特這種地方運送過來,所以幾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價,不過這個商人賣的胡椒不知路上沒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還有點發黑。


    明姝在胡椒袋麵前站住了腳,她試著問,“這個怎麽賣?”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個年輕小寡婦,但夫家也沒逼著她灰頭土臉,相反衣著上隻要別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會虧待了新婦,所以她衣著打扮上還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陽裏頭的那些貴婦,但也絕對露不出什麽窮酸樣。


    商人見到她衣料用的蜀錦,用生硬的漢話開口,“一兩這個,一兩金子。”


    “真貴。”銀杏在後麵小聲嘀咕,這聲被麵前的胡商聽了去,胡商也不著急,伸手抓了一把給明姝看。


    “原本也不該賣這個價錢,隻是來的路上,在鄯善那兒遭遇了一場沙暴,好貨都叫風沙給卷走了,所以剩下來的隻能賤賣了。”


    賤賣還能叫金子抵數。銀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頭嗅了嗅,沒有半點遲疑,從袖子裏頭掏出幾兩金子,還沒給出去,就橫出一條手,直接擋下來了。伴隨著那隻手的,還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兒。


    明姝側首見著一個絡腮胡子男人呲牙對她笑。那男人的臉被胡子給遮掩了一半,露出來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裏去,眉目粗野。


    露出來的牙黃黃的,牙縫裏還有些顏色,也不知道塞的什麽。看的人就一陣反胃。


    “小娘子想要這個?”他開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樣,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橫插了一竿子,冒出這麽個人來,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開口,嘴裏騰出股腐爛的口氣,她屏住呼吸,腳下卻再也誠實不過的連續後退了好幾步。、


    幸好武周縣天氣冷,那股味沒很快追著她過來,她不動聲色的別開臉,也沒有搭理他,直接把手裏的金子遞給那位胡商,打算買了東西走人。


    那男人見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竄到她麵前,“這個我給你。”


    “……不用。”明姝見勢不妙,也不欲和他做過多糾纏,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見她躲開,又一個閃身到她麵前,阻斷她的去路,“急著走幹嘛,這玩意兒雖然有點小貴,但又不是買不起。”


    她憋氣,不說話,隻是做了個手勢。之前帶過來的那些家仆們以包抄之勢,漸漸圍了上來。


    那男人瞧上去醜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銳感卻是極其強的,見著四周那一圈包抄上來的家仆,“看來今天非得動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說罷,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來,那些家仆手裏拎著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幾下就見了血,那男人一把撈起想要跑遠的人,翻身上馬跑遠。


    *


    銀杏趕回慕容士及那兒的時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幾處。


    一進門哆嗦著抓住看門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時慕容叡從內裏出來,銀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灘爛泥似得,怎麽也起不來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頭跪著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簷下結成的冰冷,凜冽鋒利,落到臉上,切割的肌膚生疼。


    銀杏渾身打了個寒顫,慕容叡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明姝早就聽說過鮮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規矩,不守規矩到什麽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奪過來。而且還有一套搶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搶了過來就是。


    沒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給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兒,不過肯定不在縣城裏頭,那人擄了她,往馬背上一丟,直接往城外跑。


    急馬奔馳,就算是經驗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麵阻攔,一路上雞飛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來,那男人終於勒馬停了下來,把馬背上馱著的人扛下來,往手邊的草地上一丟。入夜之後的武周縣很冷,她在馬背上被寒風一刮,手腳都已經凍僵了,被他直接丟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來。


    那男人四周張望一下,抓了幹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對生火很是熟練,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縣冬天幹冷,連雪都不怎麽下,所以幹草隨手一把到處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裏,傳來一星半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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