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躺了一兩個時辰,風少遊便起了床。


    從蠱中取出所有蠱師檔案,重新一件一件整理起來。


    及至午後未時,才終於統計完成。除了少數幾個像父親一般負責礦區安保的蠱師是明確記載在礦難中失蹤外,不明原因失蹤的蠱師一共一百零三位。


    風少遊仔細查看了這些人的本命蠱,並無特別之處,不過有一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大部分人在失蹤前幾乎都有蠱蟲患不明病症、神經痛等記載,而蠱師品行一欄則多寫著不踏實、好高騖遠、愛鑽牛角尖、忤逆等字眼,似乎多是些品行不端之徒,但這些也不至於讓他們橫屍荒野吧?等等,“蠱蟲患不明病症”、“神經痛”……風少遊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又想了想前陣子剛得到小醜貨時的一些症狀,“難道說……”,風少遊下意識裏將袖子往下拉了拉,不敢多想。


    不管怎麽說,這都算是不小的進展,接下來就隻差印證了。


    風少遊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摸了摸肚皮,經常這樣饑幾餐飽一餐的也不是個事。出去溜達溜達。


    這會兒,整個蠻山鎮都在議論昨晚蠱院失火的事,到處都是一個模子——參與救火或知道這事的人講得眉飛色舞,住得遠的才聽說此事的鎮民則張大嘴巴聽著,一臉訝異。


    風少遊在東市的門樓口買了兩個烤紅薯和幾張燒餅。路過一個巷口時,遠遠地看到巫真大夫從四寶家走了出來,邊走邊搖頭。


    周圍的四鄰街坊見狀慌忙迎了上去,想要問個究竟。巫真大夫卻隻是搖頭歎氣,一言不發,一副回天無力的模樣。


    很快,屋裏便傳來一陣嚶嚶的哭聲,是四寶老婆的聲音。


    難道四寶叔沒有搶救過來?


    風少遊心裏一緊,小跑著趕了過去。


    “……命是保住了,可是人已經木了,造孽哦……”


    “唉,他們家就指著四寶那點工錢過活呢,可是現在……唉……”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幾個圍在門臉的街坊歎息道。


    風少遊擠進去看了看,四寶叔躺在一塊門板擱起的簡易床上,歪著頭,雙眼都睜著,嘴唇微微張開,看樣子剛喂過稀粥,嘴角一道粥水混著哈喇子流了下來,身體一動不動。唯一證明他還活著的跡象是偶爾眨一眨的眼皮子——就像街坊說的一樣,人,已經木了。


    四嬸守在一旁,一邊拭淚一邊對圍觀的街坊哭訴:“……剛才巫真大夫說,我家四寶怕是……怕是下半輩子都要癱在床上了……他爹前些年就癱了,現在他又成了個木頭人……這叫我們娘仨怎麽活呀……”


    說著又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幾個好心的街坊又是好一陣安慰。大家心裏都明白,巫真大夫的醫術可是鎮上最好的了,他都束手無策,就甭指望會有什麽奇跡了。


    身邊的兩個孩子,大一些的抓著四寶的手不住抽泣,小一些的似乎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好奇地望著眾人。裏間幽暗的角落裏,四寶他爹躺在床上,一雙渾濁的老眼也是淚光閃爍。


    這場麵真叫人揪心。


    風少遊覺得,四寶叔的傷勢雖然不是自己造成,但自己卻是唯一能舉證他蒙冤的人,如果不是顧慮暴露自己秘密調查的事,他完全應該幫四寶叔洗脫用火不慎的罪名,那樣最少還能換得一筆讓他妻兒安身立命的撫恤金。


    所以,四寶叔一家現在的境遇也不能說完全與自己無關。


    這樣想來,風少遊的內心便瞬間被自責填滿。如果不能為四寶叔做點什麽,總覺得會在良心上過不去。


    可是,自己能為四寶叔做點什麽呢?


    筋骨寸斷,這樣的痛苦自己在地陰寒穀中也曾遭遇過,之所以能神奇的複原,全因手臂上的“小醜貨”吞吃了一隻長春蟬……


    對了,印象中紅衣小姐兒似曾提到過一句,得了這長春蠱後身體便有了自愈能力,既能醫己也能醫人。這醫己的本事自己已經在不自覺中領教過了,但要說醫人,卻從未嚐試過,甚至下意識裏似乎有種力量在暗助自己遺忘這種能力。


    畢竟,治病救人對於風少遊來說還是一個諱莫如深的領域,更何況還有紅衣小姐兒那句“千萬不要輕易用長春蠱救人”的叮囑強壓著呢。


    但是眼下四寶叔一家的情況實在無法坐視不理。除了盡力一試,似乎也沒得選了。


    晚上再來吧。風少遊心下已經拿定了主意。


    從四寶叔家出來,風少遊一抬頭便瞟見對麵弄堂的瓦當下蹲著一個尖嘴猴腮的人,雙手交叉著攏在袖筒裏,不停地朝這邊張望。


    這不是莫德的手下嗎?


    這幫缺德玩意,人家都這樣了也博不來你們半分同情,看熱鬧卻總有你們的份。


    風少遊原想轉身離開,一看手裏的紅薯,頓了頓,竟徑直朝那“尖嘴猴”走去。


    到那人跟前時也沒說什麽,隻靜靜地將手裏的兩個烤紅薯放在他麵前的地上,頭也沒抬,起身就走。


    ……


    “嘿,你這不長眼的狗東西,當我是叫花子呢?!”身後的“尖嘴猴”被風少遊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愣了愣神後喝罵起來。


    “喲?您不是啊?看您蹲這好一陣子了,以為您要飯的呢……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眼拙,是我眼拙!”風少遊回頭連忙賠笑道。


    “切!”——“尖嘴猴”憤懣地站起身,一腳將那兩個烤紅薯踢出老遠,狠狠地瞪了風少遊一眼後悻悻地走了。


    風少遊在家啃完幾個燒餅就睡下了,醒來時已近醜時,這個時辰正是行動的時候。


    在家中找了一頂小笠,沿著帽簷圍了一圈黑紗,又從父母房間裏找了一件母親生前穿過的衫褂披上,嗬嗬,就算是被人撞見,這樣應該沒人認得出來了吧。


    這黑夜闌珊的,以風少遊現在的身手,潛入民宅實在比進海藏閣簡單太多了。到出現在四寶叔床榻前時,幾乎沒費什麽力氣。


    四寶叔依然睜著眼,在這漆黑的屋內乍一看還是有點瘮人。但他既已是木僵狀態,對外界施加的一切應該不會有什麽感覺了。


    “小醜貨”,現在就看你的了哦?


    手臂上的龍鱗疤痕紅色光暈微微隱現了一下,這算是回應了。


    那好,先從接骨開始。


    風少遊掀開被子,將右手掌覆在四寶叔盆骨上方寸許,來回拂動。從“小醜貨”口中旋即噴出一層薄如蟬翼的青霧,在風少遊掌下漂浮遊弋,片刻後開始緩緩下沉,在接觸到四寶叔衣衫的一刹那,快速沿著布料的孔隙滲入隱沒不見,這會兒該進入膚底了。


    “咯咯……嘎咯……”


    很快,風少遊便聽到一陣斷骨拚接組合的叩擊聲。四寶叔你已塌陷變形的盆骨開始漸漸隆起,恢複正常形態。


    這時風少遊的掌心突然凝起一股強韌的旋風狀勁氣,沿著四寶叔臍眼部位直貫而入。


    轉眼一個鴿子蛋般大小的氣結便在四寶叔腰間縱橫遊走起來,看樣子有點像自己在地陰洞中修煉陰元竅時的一個畫麵,這該是幫四寶叔調筋洗髓疏通經脈了。


    爾後,氣結自陰交、臍眼、中庭、膻中直線而上,待遊走過喉結部位時,四寶叔的嘴巴突然長大了——“哈”——


    啊,好臭好臭!這口氣真臭得難以形容!


    風少遊捂著鼻子輕輕地幫四寶叔翻了個身,掀開上衣,接下來準備複原斷裂的椎骨。


    依照前番施為,腰椎很快便接續歸位。


    當遊走的氣結自靈台、中樞、脊中、命門直線下移逼近尾骨時,風少遊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捂上了鼻子——


    “噗!”


    果然,這次氣結化成了一個屁從四寶叔的肛門噴了出來!


    哎呀娘啊,這臭味比剛才的口氣還要臭上十倍且久久不散,風少遊差點沒憋暈過去。待稍稍散了一點才鬆開鼻翼,大口喘吸起來。


    這回四寶叔身上其他的傷口,包括巫真大夫割開表皮縫合破損內腑的創口也一並愈合如初了。


    風少遊等呼吸暢順後,才將四寶叔的身子扳過來躺平。


    最後隻剩下腦部的複原了,這是能否將他由木頭人變為正常人的關鍵,卻也是風少遊最沒把握的一個環節。


    風少遊繼續參照前法,將手掌覆在四寶叔頭頂迂回晃動。


    ……


    沒有反應。


    繼續晃動。


    ……


    依然沒反應。


    ……


    “小醜貨”,你要是醫不了,好歹來道光回應一下,別在這裏死扛,行不?


    也許是被風少遊這個怨懟的念頭激怒了,蠱蟲遮住眼部的兩瓣鱗片猛地張開了來,紅色眼珠子凶狠地瞅了他一眼,又很快閉上了。


    瞬間晃動的手掌連同手臂便開始不聽使喚,仿佛已不屬於他身體的一部分,整個胳膊被一股外力牽引著往四寶叔的額頭方向移動。


    待移動到眉眼上方時,拇指、中指、無名指、小指開始不停震顫哆嗦,接著被強行向手心彎曲,獨留食指伸直,須臾間又陡地往下一拽——直點在四寶叔的眉心上。


    這一連串動作可真夠簡單粗暴的,丫的診治手法變了我哪知道呢?


    但見食指迅速變成了青色,一道溫暖的勁氣從指間直入四寶叔眉心。沒過多久,食指又由青轉紅,又是一道勁氣——這次卻是清爽中透著沁涼。


    這一暖一涼兩道勁氣一注入,四寶叔的麵龐便變得紅潤起來,眼珠子也跟著快速左右掃動,最後直直地向風少遊盯來——看這眼神似乎也沒有之前那麽呆傻了。


    這是……複蘇了麽?


    很快,風少遊點在四寶叔眉心的食指就恢複了正常顏色。


    ——幾乎就在風少遊收手的同時,四寶叔的雙手指突然抖動了一下,接著雙腿如同抽搐一般猛地一蹬——“嘭!”——重重敲擊在門板床上。


    ——這猝不及防的一下,風少遊真是沒半點準備。


    “誰?”四嬸子裹著棉被從裏間衝了過來。


    在她吹燃火折子的那一刹那,風少遊閃身拉開了門栓竄了出去——


    “你是誰?”四嬸喊叫著追了出來——應該隻看到個背影。


    “花!”這是四寶叔喚四嬸的聲音。


    ——“四寶?四寶!你醒了啊四寶!!”


    嘿,還真成了!風少遊遠遠地聽到四嬸欣喜若狂的喊聲,頓時心頭大振,步伐也邁得更輕盈迅捷了。


    好了!可以回家好好睡個回籠覺啦!


    小醜貨,快讓我親一口……


    等風少遊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小懶腰伸起來,真是好久沒睡過這麽踏實舒心的覺了。


    起床!幹活!可不能因為一場小火中斷了自己的正經大事。


    風少遊簡單梳洗了一下就出了門。


    “欸,你們聽說了嗎?住東瓜巷弄堂口的那個四寶,哦,就是在蠱院守門的那位,前天晚上不是一場大火把他砸癱了嗎,好家夥,今天早上我看到他,都能下地走路了!”


    “淨胡扯!昨天我還聽說他成木頭人了,連巫真大夫都醫不好他,跟死人沒多大區別了……”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昨天他是木頭人不假,可昨天晚上有個女醫仙出手救了他,又生龍活虎了!”


    “真有這事?”


    “千真萬確!”


    ——剛走到街角,就聽到這麽一串對話,風少遊禁不住一陣得意,“女醫仙”這名頭倒也不錯。


    誰知才走出百十來步,在另一撥人嘴裏,說法就開始變味了——


    “……我聽說守蠱院那四寶被一如花似玉的美貌醫仙給救活了,現在跟沒事人似的!”


    “不對不對,我聽他老婆說是位男神醫,醫好四寶後金光一閃就不見了……”


    還“如花似玉”,還“金光一閃”,這幫人可真會添油加醋。


    這時迎麵走來一個荷著鶴嘴鋤的漢子,不以為然地搭腔道:“你們說的那四寶啊,剛才還在門樓口碰到過,人是沒事了,隻是腦子好像還是不大好使,逢人便說‘我那晚沒點燈啊’、‘我那晚沒點燈啊’,這會兒還在那神神叨叨呢。”


    ……


    等風少遊走到門樓口時,果然看到四寶叔被一幫人簇擁著站在那裏。人人臉上一副看稀奇的模樣,無不嘖嘖稱奇,有人還伸手把四寶叔從頭到腳仔細地摸了一遍。四寶叔似乎很享受這種任看任摸的狀態,一臉神氣。


    “我說四寶啊,你給大夥說說,那女醫仙長啥模樣啊?”有好事者問道。


    四寶叔一聽,更來勁了——


    “那女醫仙身著一件紅棉褂,身材可標致了,那胸脯——”隨手從旁邊的麵攤抄起一隻碗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扣,“——得有這麽大!”


    謔,你也真夠誇張的。


    “……那雙香噴噴的小手就指著我這裏……”四寶叔點著自己的眉心比劃著。


    香噴噴?你確定不是燒餅味?


    “……就是人太害羞,戴著頂紗簷帽,看不清臉……”


    四寶叔說完,現場的人都跟著惋惜地歎了口氣。


    “你們別聽他胡說!”——是四嬸擠了過來。


    ——“那神醫明明是男兒身,穿的是件綠衣服,”說完又扭頭對著四寶叔繼續道,“是男是女我還能感覺不出來?那會兒你還是半截木頭人呢!”


    ……


    噗!要不怎麽說夫妻是冤家呢。不過,還真被她感覺對了。


    另外,這四嬸……八成是個色盲!


    風少遊搖了搖頭,繞過人群。有要緊事辦,咱就不在這裏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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