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湛藍的天空,回想起之前幾個時辰的種種驚險——突如其來的地震、裂開的洞頂、劈頭蓋臉的當扈群、坍塌的地麵、如同動物腹腔一樣的洞穴、吞吃了信蠱的神秘蠱蟲、瑰麗如同仙宮的龍晶源秘境,以及“岩魁”鎧甲一樣的長尾,有些和夢境重合,有些又不一樣,不管怎樣,能活著出來,真是太好了。


    這一念未了,之前那種渾身經脈灼熱到近乎疼痛的感覺又上來了——手臂上這隻來曆不明的神秘蠱蟲真不知是禍是福。正想著,龍鱗疤痕似有感應似的,又是淡青色光暈一閃,腦海旋即再次閃過一個山穀畫麵——


    還是那個山穀。


    深灰色的霧氣鎖住了大部分的地方,隻能麵前辨認出蒼天的古木,要是能看得再清楚一點就好了……再清楚一點。


    他這個念頭生出來,畫麵竟真的再清楚了一點,樹木的樹杈,蒼翠色的葉麵,葉麵上的脈絡,往下,再往下……隱約可見的地形起伏……


    ——等等,這山穀不就是上次被箭蜥帶入的那個陰寒之地麽?


    這小醜貨不停暗示我去那裏是要鬧哪樣?難道那裏真有什麽古怪?


    “別說我沒提醒你,”紅衣少女當時的神態從記憶裏浮起來,她竭力想要裝作漫不經心,但是緊繃的下顎出賣了她:“那個地方,不是你能去的。”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她“哈”地笑了一聲:“你試試看!”


    好吧,試試就試試!


    反正天色尚早,擇日不如撞日,索性現在就探它一探。


    別說,這個山穀如果真有心去找還真不好找,很容易就走岔了,當日傍晚和現在的天明景色也很不一樣,受箭蜥逼迫算是誤打誤撞的吧。風少遊隻得驅動五感來複憶當時的行走路線,搜索記憶中的強流信號。


    輾轉之下,來到一個隘口進入一片老林子,陰寒之氣卻是陡地加重,風少遊打了個寒顫,心裏卻是明白——快到了。


    沒有了那日箭蜥的追趕,一個人行進在這片老林子中,還真是靜得瘮人。好在很快便穿了過去。


    沿一條荒蕪小路急轉而下,果然看到有個山穀,是這裏沒錯了。


    風少遊這才發現右側崖壁上青苔掩映下原是有幾個破敗的刻字的:“地陰寒穀”。


    雖然看上去年代有些久遠,但字體入壁之深,字跡之遒勁,可想而知,刻字之人必定修為深厚——隻不知道他修的是什麽蠱,風少遊琢磨著,下意識裏覺得這應該是名蠱師。


    停頓的這片刻工夫,天色陡然暗沉下去,風少遊心裏越發有些不安,這地方……古怪得很。


    回想礦洞裏那兩處洞穴,一處像是動物的內腔,一處是個水晶世界,雖然也很奇詭,但要說起陰森,都不及此處。偏偏此處信息紛雜,紛雜到讓他有些茫然,他上一次麵對龐雜信息手足無措時還是他剛剛得到信蠱的時候呢。


    繼續往前深入,陰寒之氣卻是越來越重,風少遊不由得緊了緊衣衫。與上次不同的是,這回山穀中的生靈對風少遊的出現似乎有一種驚恐和不安,蜈蚣、毒蛇、蠍子等皆競相避走,穀中老鴉也聒噪著騰空飛散。周遭越發寂靜得可怖。


    現在風少遊腳下就是當日被紅衣小姐兒喝止住的地方,行及此處,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停駐了下來。


    很快,他便把心一橫:好吧,讓我看看會發生什麽。


    風少遊壯著膽子試著往前走了十餘步。


    ……


    好像也沒什麽嘛!那紅衣小姐兒莫不是信口胡謅出來嚇唬自己的?


    這樣想著,心裏也就鬆了一口氣。然而,還沒等這口氣鬆完,山穀裏突然刮起一陣陰風,麵前枯草頓時低成一片,風少遊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卻又不自覺地被釘在了原地——


    那草叢下竟赫然是一具具嶙峋白骨,橫七豎八地交錯著遍布山穀。那種森然的慘白一刹那間竟把原本有些幽暗的山穀又照亮了些。在黝黑岩石的襯托下,有一種令人顫栗的驚悚,風少遊發誓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裏,為何竟有如此多的屍骸?


    他們,都是些什麽人?


    誰讓他們棄屍荒野?


    ……


    沒有人能回答風少遊。


    更讓他想不明白的是,手上這隻神秘蠱蟲一而再、再而三地引他來這裏,究竟又是為了什麽?這個念頭生出來時,一抹淡青色的光就從龍鱗上溢出,慢慢覆上了他的手臂,整條手臂。


    風少遊沒有留意到這個,他從驚駭中稍稍醒來,就一陣饑渴——更準確地說,是手腕上那雖然被吃掉但依然存在的本命信蠱感受到的超強信息流就在眼前,那對於它來說,就是無上美味,食指大動。也顧不得白骨在前,風少遊立即打坐入定貪婪地吸納起來。


    濃霧,陰寒山穀,雜樹叢生,一個少年淡定地坐在一堆森森白骨上用奇怪的姿勢吐納修元——如果有外人來此,看到這樣驚悚詭異的景象,多半會嚇得落荒而逃吧。


    風少遊卻心無旁騖,他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舒展的狀態中。呼吸吐納間,山穀中強橫蕪雜的信息流夾雜著一縷縷徹骨侵膚的陰煞之氣緩緩進入體內,氤氳開合,兀兀騰騰,竟有一種暗爽的愜意。


    自獲得本命蠱以來,風少遊感覺自己越來越癡迷特殊、複雜的信息流,那是一種上癮般的無法抗拒的渴求,已然分不清那究竟是本命蠱的喜好還是自己不知何時沾染的怪癖。相應地,他對這類特殊信息流的感知能力也越來越強了。


    眼下,手臂上這隻新蠱蟲似乎同樣樂此不疲,那嘴巴張成o形微微撅起,牛鼻子有節奏地鼓動著。


    風少遊也在這喜悅中,有點分不清楚,喜悅的到底是他,還是它,還是那個被吃掉的它。


    時間在這靜默中一點一點過去,偶有風過,白骨遍地,天色也便有時亮,有時暗,空氣卻是凝滯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少遊調息令勻,凝神內視,先前礦洞下煉就的金色元竅內的元液已從清亮透明的淡金色轉為淡淡的青綠色,隱隱多了一股戾氣。風少遊想,畢竟,在這白骨累累的地方,得來的信息,多半是有些怨恨的。


    而下腹部卻透著一絲絲寒涼,經脈之中的灼痛似乎並沒有減輕半分。


    風少遊正想催動元液衝激元竅來調和溫養,突覺周遭氣流有些異樣,幾乎就在同時,手臂上的龍鱗疤痕又泛起了淡淡的微光。


    所不同的是,這次閃的是淡紅色光暈。


    風少遊假裝氣沉元竅忘氣合神,暗自驅動五感至高敏段,密切警惕四周。


    窸窸窣窣,有什麽東西正悄悄從身後蠕動著迫近,頗有些勁道,似乎還不止一條……


    媽蛋,坐不住了,這可不是裝酷的時候,保住小命要緊。


    風少遊就地抓起一個骷髏頭,中指和無名指牢牢紮入兩個眼眶部位,彈起身奮力轉體向後擲去——


    “嘭!”擊中的部位倒是不偏不倚,可是……這……出現在風少遊眼簾的可不是什麽尋常野獸,甚至連動物都不是,竟是一株頗有些年頭的粗壯大樹!可這張牙舞爪的架勢一點也不像是樹啊!還沒完全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一條粗壯的樹杈就當頭抽過來,風少遊輕巧地騰身躲過,這一悶枝力道可不小,腳下的土地都有些震顫。


    一擊不中,樹枝們像是被激怒了,幾乎是所有的樹枝都大動起來,發力暴掃起遍地的骷髏頭,刹那間數以百計的骷髏頭接二連三地從不同方向呼嘯著朝風少遊擊來,破風聲像是鬼哭。


    乖乖,這場麵,風少遊不敢有半點馬虎,騰、挪、躲、閃、跳、撞、踢、掃、翻、扭……雖然換了蠱蟲後五感更勝從前,但這手忙腳亂別提多狼狽了,情急之下抄起一根大腿骨左擊右擋,“梆!梆!梆!”幾十個回合下來風少遊已氣喘籲籲汗流浹背了。這怪樹似乎也折騰累了,稍稍消停了點。風少遊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起這棵樹。


    這是一株生長在山穀內側渾圓峭壁旁的參天老樹。老根糾結,錯綜奇特,像是一張大網,網上生出無數的爪子,壯實的拽著岩石的每個縫隙。樹身呈棕黑色,布滿深深淺淺的皴痕。時下已是深秋,可這樹冠卻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那些青綠的葉子長得闊大嚴實,表麵還泛著一種油脂般的光澤,可這荒野山坳又不似能提供這般肥沃的養分。


    風少遊揣測著,目光一斜,卻見大樹的陰翳之下,竟是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這就更難得了——誰見過哪棵大樹下,居然不長草的嗎?


    由於樹冠太過繁茂,粗壯的樹幹略有些傾斜……


    ——等等,樹幹的背後竟還有個半張半翕的狹長山洞,而樹幹根部有一部分已欺進洞口。潮濕的洞隙內壁呈粉紅色,向外則由褐轉深,這外觀像極了女人的……


    風少遊的臉龐上不由得泛起一陣紅暈。原來“地陰寒穀”之名不獨指陰寒,還有這個更直觀的意思。


    他這走神的瞬間,忽然腰間一緊——卻是怪樹瞅到了機會,虯勁的枝幹如閃電般襲來,風少遊躲閃不及被攔腰纏住,拽至半空一步步向樹幹收去,纏住風少遊的枝幹卻是越收越緊,此時風少遊體內的元液已損耗過半毫無脫身希望。


    隻聽一聲脆響,風少遊感覺胸骨盡折,一種巨大的鑽心疼痛讓風少遊已發不出聲來,胸口氣血直衝腦海,大口的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樹枝隨之鬆開,風少遊重重掉落在樹根旁,蜷縮著,抽搐著。


    怪樹可絲毫沒有留手的意思,那樹梢突然彎折過來,擰成一根堅硬的粗壯尖刺後直直地向風少遊紮來。


    風少遊此時已動彈不得,看來這次是在劫難逃了,隻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沒死在岩魁手裏,沒死在詭異的礦洞裏,卻要在這荒蕪陰森的山穀中,與這遍地白骨相伴了!


    雙眼一閉……


    ——幾乎就在同時,龍鱗疤痕突然再次泛起紅光,右臂有如被注入了一股強大的魂力,青筋暴起,手掌五指飛快地膨脹開來,張成利爪,拖著風少遊一把紮入怪樹根下——頓時山穀震動,怪樹瘋狂地扭動著枝幹,落葉紛如雨下。


    隻覺深深沒入樹根下的龍鱗疤痕一陣火辣辣的燥熱,隱約聽到一聲“吱吱”的鳴叫,龍鱗疤痕裏的蠱蟲似是又吞吃了什麽,接著一種沁入骨髓的清爽與之融合在一起,渾身經脈的灼燒疼痛並不減半分反有加重之勢。


    經不住這一陣折騰,風少遊昏死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中被一種強烈灼燒的疼痛驚醒,渾身經脈猶如爆裂了一般,辣疼無比。風少遊動了動手指,緩緩睜開雙眼,還是那個山穀,下意識地摸摸胸膛,折斷的胸骨竟奇怪地複原了,身上的各種擦傷、戳傷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渾身上下這種噬骨疼痛究竟是怎麽回事?喉嚨中猶如藏著一團火般,礦洞裏那種難耐的幹渴感又回來了,風少遊禁不住扒開衣衫,胸口卻紅得發燙。要是此時有口水喝該多好……


    他不斷重複吞咽的動作,然而那都是徒勞,沒有水,嘴裏一滴唾液都沒有,每呼出一口氣,都帶走他幾分生氣,灼熱,幹,幹得像是沙漠,無窮無盡的沙漠。


    極度的幹渴之下,風少遊不自覺地伸長了舌頭,或許是味覺在那一刻發揮出了極限潛能,他竟然準確地感知到了一絲濕潤。


    濕潤——大概風少遊有生以來,還沒有第二個詞,比這個詞誘惑力更為強大。


    風少遊本能地將頭偏向發散著濕氣的那一邊——


    地陰洞口,在那微微張開的洞口上簷赫然有一滴亮晶晶的東西。


    水!


    風少遊心中一陣狂喜,奮力地向洞口挪動身子,半個腦袋探了進去,仰麵張大嘴巴。可是這滴水珠卻沒有立即落下的意思。


    約摸等了半個時辰——也許並沒有這麽久,但是人在極度的幹渴中,時間總要過得慢一些,風少遊嘴巴都張木了,那滴水方才顫巍巍脫離岩角,然而,它並不是直接滴落下來,而是在空中,款款旋轉著,緩緩落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風少遊覺得這滴水在旋轉中閃耀著龍晶一般璀璨的棱光,晶瑩奪目。


    近了,近了,更近了……


    風少遊猴急地抬頭迎上一伸舌頭穩穩勾進嘴裏,雖隻有一滴,可那種獨特的甘甜冷冽卻從喉頭快速沁入髒腑流向七經八脈,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灼痛感瞬間一掃而空。


    就像是、就像是之前礦洞裏的泥土一樣,不,比那濕潤的泥土更為甘甜,也更為有效!風少遊無限回味地咂咂嘴,望著地陰洞口那潮濕淫靡的畫麵,再看看自己這袒胸露乳的奇怪姿態,不由又是一陣臉紅。


    要是再來一滴就好了……他想。


    然而左等右等任憑嘴巴張得腮幫子酸疼都沒有等來第二滴,這是露水麽,此地雖潮濕可這水露凝結的速度卻真真是極慢。


    回想著先前那滴水露緩緩飄落的情狀,那撲閃著的璀璨棱光……棱光……棱光?這棱光從何而來?


    風少遊積攢了一把力氣,一用勁,坐了起來,探頭往洞口看去,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那幽暗的泛著淡淡粉紅色澤的縫隙深處似乎有一陣陣微微淺淺的光氳澹宕著溢出。


    如此淺淡的光氳尋常人的肉眼可能無法察覺,但對於風少遊這樣擁有信蠱超凡五感的蠱師來說卻是看得真真切切。


    那是什麽?風少遊不知道,他隻知道這洞口似乎有一種誘人的魔力,吸引著他往裏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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