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少遊看不出這襲白袍的質地,隻憑感覺知道是好東西,到底好在哪裏,大概就好在——他從未見過吧。他從未見過這樣出色的人物,雖然逆著光,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那種高貴的氣度,似乎很輕易就把自己鎮住了。


    他定了定神,催動元液方才看清楚。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頭戴束發嵌寶紫金冠,劍眉修長入鬢,白璧般皎皎無瑕的麵龐,清朗、幹淨、英氣逼人。尤其一雙眼睛,冷得就像寒冬臘月的月光照在雪地上,結著冰霜,拒人於千裏之外。但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他理所當然地高高在上,他理所當然能拒人於千裏之外。


    同樣,風少遊也理所當然地確定——這一定不是蠻山鎮人,蠻山鎮產不出這樣的人物。最近來的外人不少啊,他想,先是個神秘莫測的紅衣少女,然後又來這麽個冷若冰霜的白衣少年,他們來鎮上做什麽呢,難道鎮上發生了什麽他所不知道的事?


    這一念未了,就看見岩魁搖搖晃晃站起來,向著少年撲過去。


    “小心——”風少遊大喊一聲。


    卻見少年不慌不忙,甚至還抽空看了他一眼,雲袖揚起,一截玉白皓腕飄飄然探出後突然指節一凜露出狂霸殺氣。袖袍之內,淩厲浩蕩的熾熱能量湧動,雲流飛旋,一股銀亮的電弧光波在其間翻騰遊弋驟然蔓延,旋即激射而出,電光所過之處空氣都盡數爆裂開來,隻聽得一聲轟雷般的巨響,電光火石間,方才掄飛公牛、斷樹無數的岩魁一下子癱倒在地,瑟瑟發抖,風少遊甚至能聽到岩魁遭重擊部位石脈陸續開裂發出的脆響。


    好令人心悸的能量!


    就這樣?


    這樣就……打敗了力大無比的岩魁?風少遊瞠目結舌,久久回不過神來。半晌,方才從地上爬起來,勉強整了整爛成一條一條的衣裳。他也不知道這一刻自己的心情是羨慕更多還是慚愧更多,或許還有一點失落。


    他們差不多的年歲。要說在蠻山鎮,他並不認為同齡孩子中有比他更優秀的人,可是這個少年、這個少年,他隻用了一招,甚至還沒有用上全力,就打敗了讓全鎮人都無可奈何,隻能望風而逃的岩魁。


    他……他不是蠱師,風少遊判斷,所有他見過的蠱師裏,連山林裏神秘的紅衣小姐兒在內,都沒有這樣的本事。


    他是……精,還是靈?


    無論如何,總要謝他救了他,風少遊這樣想,正要道謝,忽然背後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回頭看時,卻是鎮長帶了幾個侍衛,正往這邊趕過來。


    鎮長……鎮長總算是來了,風少遊鬆了口氣,正要迎上去,同鎮長說明情況,鎮長卻一眼都不看他,徑直走向白衣少年,躬身道:“少爺大駕光臨,怎不提前通知一聲,老朽也好稍備薄酒,為少爺洗塵。”


    風少遊有生以來還從沒有見過鎮長這樣……客氣呢。當時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能讓鎮長這樣客氣的,也隻有本家來的人物了。鎮長既口稱少爺,想必這位白衣少年,就是本家少爺?


    風少遊也是頭一次見到本家來人,從前隻聽說本家多麽高貴,如今見了才知道……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這會兒通報的行文應該送到府上了,我不過是先行一步到達而已。”少年淡淡地說。


    還真不客氣,風少遊想,這少年不但氣質冰冷,說話也很涼薄。


    鎮長卻絲毫不惱,反而畢恭畢敬地說道:“少爺說得是。隻不過近來鎮上很不太平,先是失竊,然後還死了一名蠱師,眼下又岩魁作亂。雖然少爺修為了得,論理老朽犯不上多嘴,但是少爺畢竟年輕,又孤身一人,這要萬一出了事,老朽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同家主交代了……”


    話沒說完,就聽得一陣“哢嚓哢嚓”的雜音,鎮長一愣,轉眼看去,卻見之前萎靡在地的岩魁已經站了起來,身上的岩石都化為齏粉,簌簌掉了一地——不但鎮長吃驚,風少遊簡直連下巴都要掉了。


    這……這才是岩魁的本來麵目?


    可是這分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啊,高大是高大了點,但是……這手、這腿、這臉上逐漸清晰的五官,無不說明他是個人,和他們一樣的人啊。要說有什麽特殊之處,那也隻是他的發型有些怪異——圓乎乎的腦袋上被剃得隻留一頂如銅錢大,結辮,看起來有點像野巢鼠的尾巴。


    說時遲那時快,鎮長一個箭步衝上去,護在白衣少年身前,厲聲叫道:“少爺且退,由老朽來對付它!”


    ……


    風少遊好不容易安上下巴,眼睛又掉了。如果之前還隻覺得鎮長客氣得過分的話,眼下的行為,完全就是……諂媚啊。


    鎮長怎麽可以這樣。


    這還是他知道的那個喜怒不形於色、有長者之風的蠻山鎮鎮長麽?


    反觀白衣少年,人家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萬年冰山臉還是萬年冰山,別說解凍了,感覺凍得更緊了三分。


    倒是卸去一身岩石“盔甲”的“岩魁”哈地笑了一聲:“薩吾鎮長不認得我了麽,我是廬由啊!”


    “廬由?”鎮長一臉驚詫,愣了片刻方才試探著問:“少爺的侍衛?”


    “可不是?”“岩魁”笑嘻嘻地說,身上又掉下不少塵屑:“薩吾鎮長不必擔心我家少爺的安危,有我呢。”


    “什麽……岩魁竟是假扮的?!”風少遊驚道,實在不明白這到底唱的哪一出。


    “多嘴!不自量力的東西!”鎮長冷冷看了他一眼,提著鳥籠的手一緊,餘光掃視的卻是白衣少年的方向,顯然希望他能有所解釋。


    “家奴貪玩而已。”白衣少年嘴角泛起一絲不屑,似乎不願多講。忽然振衣而起,飄然而去。


    “……少爺,少爺,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敝府暫行住下?”鎮長連忙高喊。


    “不必了!我自行去禮賓院住下便是,就不勞煩你操心了。”說完不過幾個起落,身影已經消失在雲靄蒼茫之處。


    風少遊:……


    喂喂喂,你就算不想解釋,也不能說走就走吧?


    還有沒有禮貌了!


    那個假扮岩魁的侍衛倒是滿眼含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匆匆說了一句:“小子,挺機敏,後會有期。”說完也快步追隨主子而去。


    風少遊有些愕然,最後也隻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人家是本家少爺,當然犯不上和他解釋。人家是少爺的侍衛,都說了是貪玩,方才也挨了雷劈,又沒害了誰的性命,他還能怎樣?


    白衣少年和廬由一走,鎮長也沒有多留的意思,斜瞥了風少遊一眼轉身就走了。身後七八個隨從,呼啦啦都跟了上去。


    “少遊!”正準備離開時,突然聽到不遠處的大青石後有人喊他,卻是秋老師。


    風少遊這一日先是看到岩魁,然後幾番死裏逃生,最後才發現岩魁不是岩魁,卻又得以見識到本家少爺,一連串的意外分了他的心,竟沒有留意到秋老師也來了,怔了片刻才行禮道:“秋老師?”


    “假扮岩魁的廬由是怪使,又是本家少爺的貼身侍衛。這兩人突然出現在蠻山鎮,定然不簡單……”秋老師望著白衣少年和廬由遠去的方向說道。


    原來是怪使。


    鎮上怪使不太多,風少遊見得比較多的就隻有莫德,卻也沒有見過他出手——大概在這樣平靜的小鎮上,也沒有多少出手的機會罷,不知道他和那個叫廬由的少年,誰的戰鬥力比較強。


    還有本家少爺……方才那一下,天雷之威,風少遊到現在還心有餘悸,這樣的力量,本家果然……深不可測。


    隻是,那個叫廬由的少年假扮岩魁,引發這麽大動靜,當真隻是因為貪玩麽?


    以及,鎮長到底到了有多久?如果方才本家少爺沒有及時出手,廬由會殺了他麽?鎮長會袖手旁觀麽?還有秋老師……


    他先時還為鎮長趕到鬆了口氣,到這時候細想,卻又悚然。


    秋老師繼續道:“老師知道你是因為你父親……但是少遊啊,岩魁不是你對付得了的,就是老師我,也不是它的對手。這次萬幸是廬由假扮,要是真的岩魁,恐怕這會兒,老師已經在給你收屍了。”


    風少遊微微低頭,他聽得出秋老師話語裏的好意,他隻是不明白,鎮長他們為什麽放任岩魁——雖然隻是假岩魁——肆掠蠻山鎮,以至於人心惶惶:“鎮長為什麽不出手?”他問。


    秋老師想了想,說:“也許……是看出這個岩魁有問題,或者是,還需要時間來安排人手,總之,鎮長有鎮長的考量。”


    岩魁……有什麽問題?風少遊目色一動,秋老師卻歎了口氣:“好了,時候不早了,回去罷,記著老師的話,以後不要逞強了,不要以為自己有信蠱這個本命蠱,就永遠逃得掉——總有逃不掉的時候。”


    說著塞了一樣東西到風少遊手裏,風少遊定睛看時,卻是個精致的八角木盒,打開來,裏麵是淡金色的油膏。


    “這是我年輕時候用過的,對於擦傷和瘀傷很管用。”


    秋老師說完欲轉身離開:“還不走?”


    趕忙跟了上去。


    暮色漸漸就上來了。時已初冬,蠻山鎮的山郊原本就荒涼,這時候到處是斷裂的樹幹和大大小小的碎石,風裹著零落的枯葉漫天飛舞,更增添了肅殺的氣息,連月色也淒清起來,天地間一片寂然。


    一個纖細的身影慢慢從草叢裏鑽出來,消失在夜色中。


    群山之巔,夜風呼呼而過。


    白衣少年單手背在腰後,衣袂飄飄,昂然自立。


    暗夜裏一個人影飛身而至,赫然便是怪使廬由,他屈膝抱拳先行一禮。


    “怎麽樣?”少年問。


    “稟報少爺,今天總共有四人去過東山頭,除了薩吾鎮長和同我交手的名叫風少遊的小子外,還有兩個人——蠻山蠱院的現任學監秋若常,和一個叫金鈴的一段蠱師,卻是自始至終都沒現身。”


    “哦?”白衣少年挑了挑眉。


    “那個叫風少遊的小子自幼父母雙亡。父親風大輦生前也是個二段蠱師,他死在十年前岩魁作亂引發的礦難中。風大輦死後不久,風少遊的母親也過世了,他在恤孤院長到十二歲,出來做了木工學徒,今年得的本命蠱,是隻信蠱……哦,今年的秋元祭他還拿到了秋元賞,也算有些能耐。”


    白衣少年沉吟了片刻。


    “少爺可是覺得他有什麽問題?或者我再去查他一查?”廬由連忙試探著問。


    “不,不必去查他了。”白衣少年擺擺手,“另外兩個沒有現身的人又是什麽來曆?”


    “哦,蠻山蠱院的秋老師為人老實本分,一向頗有人緣,此前隻是蠻山學堂的啟蒙師,教習些算術、識字類的基礎科目,今年才被提拔做了蠻山蠱院的學監。那個叫金鈴的女娃子也有個做父親的蠱師,十五年前就死了,據說也是死於岩魁之手。金鈴是遺腹子,和風少遊一樣在恤孤院長大,離開恤孤院之後,在王家牧場做些零活養活自己,也是今年得的本命蠱,本命蠱是樂蠱。”


    “這兩個人一個是風少遊的老師,一個是他的同窗,出於關心他的安危而來倒也在情理之中。”廬由補充道。


    白衣少年並沒有做出評價,反倒微微一笑:“看來我們要在蠻山鎮多待些日子了。”


    廬由不明所以地摸摸頭,卻不敢多問。


    又見少爺低頭看著崖下,廬由不知道那下麵有什麽可看的,湊過去也瞅了一眼,崖下是靜靜流淌的蠻河,除了河心倒映的碩大明月,什麽也沒有。於是脫口道:“不知道鳴月那邊可有收獲……”


    白衣少年沒有說話,山頂又恢複了沉寂,沉寂得就好像這個時候的蠻山鎮一樣。


    蠻山鎮,鎮長府邸,高門朱軒,占地百餘畝,依山傍水,隱隱可見府中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宏大處但見華麗,細微卻見精巧,鎮上其他建築望塵莫及。


    森嚴壁壘的廳堂內,薩吾鎮長的身影被燈光拉得老長,連同他從不離手的鳥籠,沒有風,鳥籠裏的花也靜靜的,懶得點頭,鎮長道:“都明白了?”


    “是,”應話的人魁梧得像隻大猩猩,卻穿著斯斯文文的綢緞衫,肌肉幾乎要把綢緞撐破了,正是怪使莫德,他兩隻手規規矩矩放在身側,恭恭敬敬地應道:“小人這就去打聽少爺來咱蠻山鎮的目的,帶了多少人,接觸過哪些人,打算在鎮上待多久。”


    “去吧。”薩吾鎮長撫摸了一下鳥籠裏的花,眼睛又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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