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雪,走向她未來至少有十幾年不會改變的住處,易清深吸了一口帶著幽幽竹香的隻有沁涼,沒有半分白雪帶來的冰寒感覺的空氣,心裏很是滿意地推開了房門。


    雙層的小閣樓,外頭一個小小的院子,規整的籬笆是竹子的,院中的石桌編了竹葉的邊,舒適的藤椅靠背上,也織著紫竹圖案,夏日裏乘陰的花草架,也是竹幹架成。閣樓包括屋中的一應物件,俱是就地取材而製。


    易清走進屋中,樓上樓下看了看之後,不過片刻時間,就再一次十分懶散地躺在了鋪著竹席的涼榻上,翻著手中那一本範師姐給她的冊子——《東山弟子規》琢磨了起來。舒適悠閑的模樣,簡直跟這裏是她已經住了十幾年的地方一般。


    哪知,剛剛琢磨了沒幾頁,地麵就是一震。而且那震動,還不隻是一次,是約莫半柱香時辰的好一陣。


    易清放下了手冊,覺得她住的地方隨隨便便就能撐過這場小地震之後,起身出了門。


    身上佩戴著院徽,易清的視野早已經是一片清晰,可外頭茂盛的竹林,到底還是擋住了遠處景色。但出了屋門,還沒走出竹林,易清就看到了從東邊彌漫開到了滿天的一陣黑氣。那陣勢,跟夏日裏發大雷雨,一天漆黑如墨的烏雲也沒區別了。


    走出竹林之後,那滿天的黑氣看起來才更有威勢——那些黑氣並不是遠在高空,倒像是垂在半空中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染到地上,將地麵上的一切生靈盡數吞噬。


    易清站著的地方是有雪的,那滿地的皚皚白雪,在漸漸變黑的天穹之下,也緩緩失去了它的本色,慢慢的竟也變得有些發黑。


    靈隨院的院務堂中,一堂裏發生的事情,現在二、三堂也都知道了。範師姐因為適才對一個廢物那麽用心而感到很是懊惱,連何婧都怪上了,怪她不提醒她。別人則是十分好奇,十分鄙棄,卻又掩不住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個他們以前全部都要仰望的小天才。


    院務堂裏很熱鬧,但他們的熱鬧就終止在“天上發雷雨”的時候。因為上界修士所構築的陣法的緣故,東山府的很多弟子都有很長時間沒有體驗過下大雨、刮大風、落大雪的感覺了。


    往年夏日裏打雷下雨,他們隻能看見天上的烏雲,但雷聲被隱去,閃電也看不到,風雨欲來的那種潮濕感也沒有,就是有再可怕的烏雲,沒有這些做陪襯,那又能可怕到哪裏去?


    可今日的這場“雷雨”不同,那“烏雲”越壓越低,所有的弟子都感受到了一種窒息感。更何況,隻要別是腦子有病的,就能夠分清楚,今日這根本就不是什麽烏雲,這是高階修士鬧出來的動靜。


    天上的黑氣越來越低,陣法的屏障似乎已經攔不住,院務堂裏的弟子都開始慌亂,更不要說是外院和山下那些還沒有進入東山府的半築基修士了。


    易清卻是和少部分人一樣淡定,站在視野比較開闊的空地上,看著那“烏雲”越垂越低。


    這不是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是她有自知之明。


    易清當然也不會蠢的以為今天是要發雷雨,而能鬧出這麽大動靜的修士,弄死她連易如反掌都用不上——手掌都不用翻過來,吹口氣就夠了。


    麵對那樣的高階修士,要是能活下來,那以後自然是要抓緊抓緊的努力。要是活不下來……整個熒瓏界有點兒希望的修士都在這裏,要是還活不下來,那就真沒辦法了!


    地動已經停止,天上的黑氣卻是越散越開,仿佛是有往天邊彌漫的意思。不過,易清卻發現,散的越開,那黑氣就越淡,遠遠沒有之前濃的像是要滴墨的感覺。


    大但虛,小卻精,這兩相對比,易清從來都是慎重於後者。因為後者的確是比較厲害的,現在看天也知道。


    天上的黑氣越來越淡,易清沒有再看,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沒進屋,坐在院中的藤椅上,她繼續研究《東山弟子規》,不時會抬頭看兩眼天空。


    天上的“黑雲”之中,偶爾會有幾道金光閃現。那金光少,小,卻極為耀眼銳利。宛如繡花針刺破棉絮一般,針雖小,卻還是能把破棉絮撕扯碎的。


    少頃之後,天上的烏雲散的速度越來越快了。終於,易清在又研究了一頁《東山弟子規》後抬頭,烏雲已經消失不見。之前的鋪天蓋地,似乎隻是她的幻覺。


    雖然除了竹林被輕風拂動的“沙沙”聲之外,她不曾聽到任何聲音;雖然那“烏雲”來得快,去得也快;雖然那“烏雲”之中的金光,每每出現都是轉瞬即逝,她其實沒有捕捉到多少;雖然,她沒有任何事,但易清還是將適才發生的一切記下了。


    那種遮天蔽日的浩瀚威能,那種可以撕開遮天蔽日的東西的至精至純……


    記下來之後,易清回到了屋中,她感覺還是躺著比較舒服一點……


    時間過得很快,易清把手中的冊子琢磨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黑了。


    “易師妹。”


    院子外頭有人叫她,聽聲音,是何婧。


    易清出門去,果然見到何婧領著兩個孩子——小晴和潤兒。


    “多謝師姐。”易清道謝後,讓小晴和潤兒進屋,她卻不進,站在院子裏,看著何婧,“師姐到底是有話。”


    “師妹真是聰慧。”何婧像是想通了什麽,斟酌了一下措辭後,開口道:“師姐冒昧,想問一句,你……如何敢來的東山府?”


    “師姐覺得我為何不敢?”


    “你身無修仙天賦,東山府卻是熒瓏界修士的聖地,你來這裏,注定了是格格不入,也注定會被人嘲諷……你定能早就料到這些,那為何還要來?”何婧倒也是坦白,字裏行間一個彎都沒拐。她不是想要嘲笑易清,她是真的不懂。


    如果換了她是易清,她是死也不會來這裏的!她當初的情況比易清要好上很多,但她還是不願意繼續留在東山府中。如果不是因為家族,她早就離開這裏了。


    人言可畏,不畏人言,隻是說說而已。許多事都隻是說說而已,要做太難了!


    “師妹已經習慣被人眼看著,他們仰視著我時,我不在意。他們俯視著我時,我也不在意。師妹還是更在意自己一些,來東山府,也是為了自己。別人如何都好,隻要莫妨礙到我,我便不在乎。”


    何婧有些沉默了,原來本就不是一樣的人。這易清竟是從不曾在意過別人的眼光嗎?別人用讚許、崇拜、羨慕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心中也是毫無波瀾嗎?


    怎麽會?不!她不信!她也被人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知道那樣的眼神讓人有多享受,她……


    “你怎麽可能不在意?”


    “那是旁人,我為何要在意?”


    易清有些不解,不過她也漸漸猜到了眼前的這個女子曾經經曆過什麽。她不知道她是誰,但想來,也是個曾經風光,現在落魄的。


    何婧又是怔愣,半晌過後,她才垂下眼睛去,有些願意承認了。


    說到底,她還是膚淺的。整日裏活在別人的眼光中,別人的眼神變了,她的整個世界便都變了!她以前總是覺得自己還好,沒有家中那幾個姊妹那般虛榮,天天打扮的光彩照人出去溜達,惹得一群兒郎爭相追隨。但其實,她也從來都放不下那些追捧,那些恭敬,那些風光!一旦沒有那些,她……她就活成了今天這樣!


    那是旁人,為何在意?易清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她沒有必要誆她,說的也不可能是假話。她要是不這麽想,她今日就不會在這鳴幽閣。所以,她是真真正正這麽認為的。


    那是旁人,所有人都是旁人!一個孩子,不在乎那些旁人,隻在意自己。她卻是為了那些旁人,連自己整個兒都放棄了!


    何婧在鳴幽閣的院子裏站了許久,天色盡黑了,她才被一隻夜裏歸巢的鳥兒的叫聲驚醒。猛然抬頭,眼前的人早已沒有,院中的雙層閣樓裏,亮起了淡淡的燈。


    又瞧了那燈光許久,何婧才笑了笑,轉身離去,裙擺輕輕揚起。


    一層閣樓裏,小晴忙著收拾屋子。其實易清是給她安排了事的,她說讓她跟潤兒把她領到的那本手冊看過一遍,以後不至於在這靈隨院裏頭犯錯。


    潤兒這時正坐在桌邊,雖說看著有些心不在焉,但眼睛仍然是放在手裏的冊子上的。雖然是差不多的年紀,但潤兒識的字可要比小晴多多了,若是一起看,潤兒多少能給小晴講一講,但小晴卻就是不願意過去。


    為了給潤兒說話,差點讓易清把她丟在了山下的小村裏的事情,她怕是再也忘不了了。最重要的是,她是為了潤兒差點被留下的,可潤兒卻不曾為她說一句話就跟著易清走了。如果不是易清隻想懲罰一下她,後頭又差了潤兒回來叫她,如果易清真的一氣之下不願管她了,那她就真的……


    默默想著那山下小村莊的木屋裏,一陣陣刮過的刺骨寒風,小晴的嘴緊抿著,一個字都不想和潤兒多說。收拾完了屋子,她就在一層的兩張竹榻中選了一個,和衣睡下了。


    這屋子也不知是怎麽搞的,外頭落了那麽厚的雪,但這竹屋裏,卻是一點兒都不冷。


    潤兒看著手中的冊子,想著的也是這個屋子的這種奇特之處。


    這竹屋子,怎麽看都沒有他原來的家能避寒。可偏偏這屋子裏就是溫度適宜的,不涼不熱,空氣中淡淡的草木香,沁人心脾。


    這便是修士的手段了,這便是修士的生活了,這便是他從前怎麽都接觸不到的世界了。


    這裏的景色真的是處處美,處處好。這裏的人真的是個個驕傲,個個尊貴。就連那些人身後跟著的奴才……


    潤兒低下頭去,眼睛裏有些暗。他並不忌諱給人做奴仆,隻要他的主子讓人有盼頭就好。但他沒有想到,他跟的人是個沒辦法修煉的廢物。跟著這樣的人,他幾乎是不可能找到自己的父親,給娘親討個公道的。


    他是知道的,帶父親走了的那個女修,是上界的人。易清沒有天賦,她不可能去上界,那他難道就要跟著這樣一個沒有希望的人,永遠在熒瓏界嗎?


    不不不!那樣絕對不行!他必須要找到那個男人,給娘親出一口氣,他也必須要活的更好,讓娘親看了能安心,他……


    潤兒坐在桌前,握著手中的冊子的指頭越來越用力,等他回過神來,手中的書冊都被他捏皺了。連忙撫平書頁,那本手冊還沒有看完,潤兒就合上了。躺到了另一張竹榻上,他心事重重的睡去。


    樓上的易清沒有點燈,坐在黑暗中,每晚照例的修煉著。她的眼睛半閉,視線有些森涼的漠然。


    要不要這樣,在這個世界剛挑了兩個能用的下屬,一個善良又心軟,一個自私且勢利,這也是讓她……有些煩躁。


    天黑之前看到何婧帶著他們兩個來,察覺到潤兒那掩飾的很好的在她們兩個人之間來回遊移的視線,她便知道,這小小年紀就很聰明的小家夥,八成不會有多安分的待在她身邊。


    怎麽辦呀?她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邊出了這麽個不乖的小奴才,這可不行!


    不過所幸,潤兒大約沒有看完的那本手冊上還寫了一條,東山府隻管拜入山門的弟子,可不管那些弟子帶的奴仆。


    那些奴仆,除非是被某個夫子看中了要人,否則的話,生死都握在他們的主子手上。什麽時候殺了便殺了,不會有那正義的人讓他們的主子償命的。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這或許是封建社會對她來說唯一的好處了。


    要是潤兒安分幾天,那她就讓他多活幾天。要是他明天就出去胡亂地給她吸引別人的注意力,那她後天就弄死他。


    幸好,她從易府離開的時候,特意要了兩瓶毒藥。保證吃完了,人會死得什麽痕跡都不剩。


    易清默默想著,一直坐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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