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言婉正式做言喻之的藥人之後, 言喻之發現, 他這個便宜妹妹, 似乎比他想象中更為大膽。


    旁人若在這種情況下成為取血的藥人, 隻怕躲都來不及,她不一樣,她很喜歡往他跟前湊。


    不在白天, 專挑夜裏悄悄跑過來。一身青竹鬥篷, 盈盈弱弱, 敲開他屋門的時候, 聲音跟隻小奶貓似的, “兄長,我又來看你了。”


    她進了屋, 嬌嬌地同他問過安之後, 就在角落裏的梨花木椅坐下, 拿一本書安靜地看著。他皺眉問起她傍晚過來的原因, 她答得很是貼心:“怕兄長發病,寢食難安,幹脆過來看看。”


    她的話滴水不漏, 他挑不出錯也沒理由挑錯。


    她從不煩他, 戌時來,亥時走。他夜晚處理公文, 睡得遲,有時候實在疲憊,打個小盹, 一睜開眼,身上多了她的鬥篷,旁邊還有她留下的字,“兄長早些歇息,阿婉下次再來探兄長。”


    他和旁人共處一屋時,說話的話,難得超過五句。他是真的不愛搭理人,就算想過要對誰好,也隻是在財物上多加賞賜,並未想在情感上照顧誰的感受。他理解的好,是將金山銀山捧到那人跟前,至於旁的,他給不了也不屑給。


    人與人之間的羈絆,隻會徒增煩惱而已。他從出生起受盡病魔折磨,對世事看得格外透徹,自小冷漠無情,從不會在誰身上浪費感情,無論做任何事,都算計得一清二楚。


    整個言府都是他的,就算言婉不願意做他的藥人,到最後也隻能乖乖屈服。


    按理說,他沒必要哄著她。


    起初是在取血之後。因那晚喂藥喂糖的先例,每次取完血,她都會在屋裏等著,等他恢複後,將藥碗和糖罐子遞到他手邊。


    他難得的一次溫情,被迫成為了習慣。後來不用她提,他自個就會主動喂她。


    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她特別期盼取血的日子,有時候直勾勾地望著他,問他:“兄長,你怎麽還不發病呀。”


    他知道她的身世,無依無靠的孤女,父母不知下落。她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被接入府,父親從不親近她,隻是給她一口飯吃養活她,她不曾受到任何人的悉心照料。


    算起來,她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從未享受過一天親情的人,忽然望見曙光,她對他有所期盼,喜歡黏著他,也是情理之中。


    除了取血之日,平時她過來,他也會試著和她搭話,大概因為她那張臉生得太過招人憐惜,他甚至開始主動回應她的撒嬌。


    有時候他太忙,整夜都顧不上和她說一句話,就在桌角邊放一個紫檀小匣。


    女孩子都愛俏。紫檀小匣裏,有時候裝的是步搖,有時候裝的是玉簪,下一次她過來,總是歡喜雀躍地戴著他送的首飾。


    她往他屋裏跑的次數,越來越多。起初是七八天主動跑過來一次,後來漸漸地,天天都來。


    一開始,他沒怎麽在意,反正也不厭惡她,她想做什麽,那就讓她做好了。他自信不會對任何人有所期望,無論是親情還是友情,心裏從不曾惦記過誰。這一次,卻有點迷茫了。


    他發現自己在外行事時,也會念著她。瞄到好看的珠花,也會想到她。


    有一次在禦書房和小皇帝下棋,小皇帝說起城中牡丹盛開甚是壯觀,他不知怎地,突然冒出句:“微臣家中的四妹,比那牡丹還要嬌豔。”


    他難得在外人提及府裏的妹妹們,話剛冒出來,自己都嚇一跳。


    小皇帝笑著說:“能得言卿盛讚,想必四姑娘定是傾國傾城色,若有機會,朕定要見上一麵。”


    言喻之不說話。


    她確實生得花容月貌絕世無雙,尤其是那雙清澈的黑眸,眼波流轉處,有春風夏雨秋霜冬雪。


    她招人喜歡,隻是,太過招人喜歡了。言喻之回過神才發現,他已經徹底沉浸在這種親昵的兄妹相處中。


    喝了她的血,那血流淌到心裏,將她也帶了進去。


    言喻之不喜歡被人絆住腳。很不喜歡。


    他從宮裏回府後,照常在書房看書,夜裏她來,他卻沒有和她搭話。


    她瞄他一眼,眼神炙熱,平素她用這樣的目光望著他,他就會開口問她,問她怎麽了,可是今天並未相問。


    她眨啊眨地,看了他許久,他一言未發。


    她站起來,步伐輕盈,在屋裏繞了一圈,終是忍不住,輕聲問他:“兄長,今日沒有紫檀匣嗎?”


    他聯想到今日自己的失態,冷冰冰地丟過去一句:“沒有,你的首飾已經夠多,以後都不會再有紫檀匣了。”


    她沮喪地絞著衣角,小聲嘟嚷:“隻要是兄長送的,怎麽都不嫌多啊。”


    他蹙起眉頭,繼續翻開手裏的書。


    她挪動碎步,到他身邊,想要替他研墨,手剛碰到硯台,便被他拿書拍落。


    “今夜無需寫字,你要是坐不住,就回自己的屋子。”


    少女怔怔地望著他,“我要是回去了,兄長突然發起病來……”


    話未說完,他寒聲打斷:“我若是發病,自會派人去請你。”


    少女輕咬紅唇,語氣小心翼翼,委屈地問:“兄長,是阿婉做錯什麽,惹得兄長生氣了?”


    他下意識撫上大拇指處的玉扳指,煩悶地摩挲。


    她唯一的錯處,就是血太好喝,以至於他無法拒絕她的黏人與撒嬌。她日日在他跟前晃,晃得他對她上心了。


    他言喻之,從不對誰上心。他的感情少得很,一絲一毫都不想給旁人。他隻對自己上心。


    這個妹妹,占據他太多念想,以至於他慌了神。


    言喻之緩緩道:“你沒有做錯什麽。”


    少女的聲音越來越小:“那到底為什麽,今日兄長待我,與平常不同……”


    他麵容冷漠,不去看她,怕看一眼,會被她的可憐模樣打動。


    他淡淡地告訴她:“你來我這裏,來得太勤了。”


    不用看,他就知道,此刻她的眼眸裏肯定布滿水汽。淚汪汪的星眸,欲哭不哭,眨啊眨地看著人,能看得人心都碎。


    他的手伸到袖口裏,指尖碰到手帕,想要拿出來遞給她,猶豫半晌,最終收回手。


    罷了。


    小姑娘家,掉幾滴淚沒什麽大不了。對於他而言,隻要她不流血,一切都好說。


    他沒有搭理她,任由她在屋子中央呆站著,氣氛沉重寂靜。


    片刻,少女揉了揉眼睛,怏怏道:“阿婉不打擾兄長,這就告退。”她走到門邊,想到什麽,回頭又道:“兄長要是發病,一定要立刻差人來告知我。”


    他點點頭,無情無緒:“知道。”


    少女走後,管家進屋來換茶,見書桌上的書,依舊停留在一個時辰之前的那一頁。書是攤著,卻無人賞讀。


    言喻之靠在書椅裏,眉眼低睨,像是在發呆。


    管家以為他又在思慮朝政上的事,輕手輕腳地換了熱茶,想起剛才少女離開時的情景,不由地好奇問:“四姑娘怎麽了,走的時候,眼睛紅撲撲的,哭得可傷心了。”


    言喻之瞪他一眼。


    管家不敢再問,立刻噤聲,匆忙換了茶出去。


    待管家出去,言喻之緊鎖的眉頭仍未舒展,燭光跳脫,印在他的臉上,印出半張冷峻的臉。


    有什麽好哭的。


    姑娘家就是麻煩。


    許久,他不耐煩地合起書,冷聲吩咐屋外的管家:“送一罐酥糖到四姑娘那。”


    第二日,言喻之在屋裏批折子,忽地覺得哪裏不對,抬頭一看,角落裏少了個人。


    已過戌時,她卻還沒有來。


    他提筆又放下,終是沒忍住,派人悄悄地去尋她。


    他雖不想與她產生太過親昵的關係,但是並沒有要疏遠她的意思。


    管家去了小院,發現言婉並不在屋裏,問身邊的丫鬟,丫鬟也不知道。平素言婉夜裏出門,從不聲張,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大概是去哪裏散心了,橫豎是在府裏,丟不了。”


    言喻之聽後,心裏升起莫名的焦躁,壓不住,但是也沒繼續往下問。


    不一會,屋外聽見吵鬧聲。


    管家帶著綠玉進屋來,綠玉哭得泣不成聲,伏在地上:“求爺救救四姑娘,她被六姑娘推到湖裏,剛救上來,已經快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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