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哲說不出話了,他什麽都沒做,什麽都不記得,該對皇帝說什麽?納妾,原本是在這個世道,他的身份地位下,最尋常不過的事,他也不明白,為何就成了轟動全城,甚至讓皇帝提前回京的大事。


    見弟弟緊繃著臉,不再言語,項曄知道他不會開口了,事情的始末他已經知道個大概,沈哲的這段經曆,勾起了皇帝多年前那次失誤的回憶,和弟弟一樣,當時的項曄,同樣也什麽都不記得。


    “從小你就愛學朕,念書、習武,乃至生活上的習慣。”皇帝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奏折,語氣平和地說,“難道連這種事,你也要學朕?”


    沈哲的目光隨著那本被撿起的奏折,慢慢落在了兄長的臉上,皇帝看起來滿不在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對,還有喜歡的女人也一樣。”


    沈哲渾身一緊,哥哥卻走向他說:“你喜歡瑉兒,但你了解她嗎?”


    “皇上,已經沒有這樣的事。”沈哲臉色都變了,著急之下,又回到了兄弟之間,“哥,難道你到現在還不信我?”


    項曄卻走來拍拍他的肩膀:“你遇見瑉兒的時候,朕都不知道這世上有她這個人,至於現在和將來你會如何看待,哥哥心裏很明白,朕不是計較那些事,是在問你,你了解她嗎?”


    彼此凝望了一瞬,沈哲搖了搖頭,他真的不了解瑉兒,他隻是喜歡上了那個一見鍾情的女孩子,隻是從別人嘴裏“聽說”她的性情和智慧,他從沒有走近過瑉兒,從沒有機會真正了解她。神奇的是,卻會對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念念不忘。


    皇帝坦率地說:“朕也不敢說有多了解她,她的眼眸可以清澈見底,也會如深邃的星河,永遠看不透她在想什麽。但是朕很早就發現一件事,是從她眼底流出的渴望,可是朕恐怕這一生也無法為她實現。”


    皇帝鄭重地看著沈哲道:“瑉兒她渴望朕的身邊,隻有她一個女人,哪怕朕是帝王,也不需要三宮六院,不需要那些妃嬪,即便她們比她更早地出現在朕的身邊,她也容不下。”


    沈哲怔然,不知如何對應。


    項曄卻似早已釋懷:“朕會懷揣著她這個心願,珍重她的心願,而你……”皇帝輕歎,“江雲裳也許是朕的過錯,應把她許配給你,可你該明白若是拒絕,朕絕不會勉強。既然你選擇了接受她,讓她成為你的妻子,那就該背負起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的責任,而你是不明白嗎?宮裏宮外皇親國戚中那麽多的貴婦人,唯獨你的妻子能與瑉兒合得來,難道僅僅因為你對瑉兒念念不忘?”


    沈哲一臉茫然地看著皇帝,項曄苦笑:“江雲裳的個性,和瑉兒是同一個世界裏的人,隻是雲裳未必有瑉兒的悟性,可她會被瑉兒影響,我相信她和瑉兒一樣,是絕容不得丈夫身邊有其他女人。”


    沈哲垂首道:“臣曾經對她說過,絕不會納妾,將軍府裏絕不會有其他女人。”


    項曄道:“看吧,話還是你自己說絕了,朕也愛莫能助。”


    “哥,我不記得發生什麽了,但錦繡那麽可憐,萬一有了身孕……”沈哲尷尬極了,“我當時唯一的選擇,就是對她負責。”


    卻是此刻,皇帝的目光如利刃般飛來,震得沈哲滿心惶恐,帝王終於怒道:“混賬,到現在還糊塗?你喝了什麽東西,喝了多少,能醉得不省人事?要不要朕現在讓他們拿酒來,你給我在這裏喝到醉死,看看你能喝多少?”


    沈哲看著皇帝,兄弟倆自然心意相通,項曄氣道:“你看著朕做什麽,王氏那一次,朕的確喝了許多酒,而你呢,你不是說自己才喝了兩碗,還喝了醒酒湯?明擺著被秦文月算計了,你是不願承認自己那麽蠢?”


    “可是……”沈哲親眼看到床榻上雲雨後的穢物,他怎麽能想到,秦文月和錦繡可以不知廉恥地做到那一步。


    項曄嗬斥道:“朕有沒有叮囑過你,要小心秦文月?你都當耳旁風了,現在朕說的話,你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沈哲的臉上,像刷了漿糊似的,更可悲的是,在這一刻之前,他都沒懷疑過事情的真假,隻是覺得自己荒唐。


    項曄站到他麵前,歎了聲道:“你我,不過是兩個隻會打仗的傻子。”


    “哥?”


    “朕這個皇帝,摸著石頭過河,還不知道會做成什麽樣子。”項曄說這樣的話,卻又露出無比的驕傲,“可是瑉兒她,像是生來就要做皇後的,慶幸的是,朕做了這個皇帝。也許朕是為了能遇見她,當年才會滿腔熱血,從紀州一路殺來。”


    沈哲多希望能像哥哥一樣,在這種情形下,還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妻子,可他也許永遠都做不到,不是雲裳不夠好,是他沒有資格,配不上雲裳。


    “這件事,你隻管閉嘴,瑉兒會替你們善後。”項曄冷然道,“提前回京也是瑉兒的主意,以免夜長夢多,換做是朕,才懶得管你。你隻要記得,萬一太後不高興,記得為瑉兒說幾句話,別總溫溫吞吞的,再叫朕看到你這副模樣,一定打斷你的腿。”


    沈哲依舊緊繃著臉,他沒想到哥哥會讓瑉兒來處理這件事,相比之下,他寧願一輩子養著錦繡,他從此還怎麽在瑉兒麵前抬起頭?


    “不服氣是吧?”項曄問。


    “臣不敢。”沈哲撒謊了。


    “你不是不敢,是不甘心。”項曄不耐煩地說,“你以為朕很有麵子嗎,弟弟做出這種蠢事,還要讓自己的女人去替他收場?滾……”


    沈哲看了哥哥一眼,不情不願地轉身要走了,可皇帝又在身後喊下他,再三叮囑:“之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給我老老實實地閉嘴,要是敢橫生枝節,決不饒你。”


    沈哲答應著,走了幾步,忽地又停下,正經地看著項曄問:“哥,當年的事你也真的都不記得嗎,王婕妤的事?”


    項曄大怒,轉身要抓什麽東西往弟弟身上扔過去,可是沈哲卻早跑了,項曄又惱又可笑,無奈地搖了搖頭,但總算兄弟之間的尷尬有所緩和,他們半斤對八兩,當年的事,在項曄也是一筆糊塗賬。


    如今想來,彼時隻顧著繼續打仗,把人往家裏一送就了事,等回過頭,孩子都那麽大了,再去追究真真假假,皇帝自己也抹不開麵子。


    此時上陽殿裏,淑妃無論如何都請不來的妹妹,應著皇後一句話就來了,她急急忙忙地趕來上陽殿想見雲裳一眼,卻被瑉兒攔下,一麵把從平山帶回來的東西給淑妃,讓她帶回去給小皇子玩,一麵為了這件事說:“總有解決的法子,要錯也是沈哲的錯,你若怪雲裳,她豈不是更委屈。”


    淑妃道:“臣妾不是要怪她,是想問她之後有什麽打算,讓秦文月放了這麽一個婢女到府裏,往後如何能安生。”


    瑉兒笑道:“這件事皇上已經交給我了,越少人扯進去越好,你隻管冷眼看著,倘若我無法妥善,再等你來如何?”


    “臣妾不敢自以為是,娘娘肯為雲裳周全,是她的福氣。”淑妃麵上自然要這麽答應,可心裏卻摸不準皇後會怎麽處置。


    “是呀,雲裳本該是有福氣的人,嫁給天下最好的男子之一。”瑉兒淡淡而笑,吩咐淑妃,“你離去時,順帶替我傳句話,把將軍府的新姨娘找來,我要見她。”


    新姨娘幾個字,真是聽著刺耳,雖說淑妃自己也是妾,可她的想法和太後不同,太後是安於現狀的人,倘若當年王妃沒有英年早逝,她也會樂嗬嗬做一輩子妾。可淑妃不是這麽想的,即便是表姐在世,即便是現在有了秋瑉兒,她依舊渴望著自己,能成為可以堂堂正正站在皇帝身邊的女人。於是在她看來,天底下的妾室,就沒有安分的。


    每一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看待這個世界,誰也無法定義真正的對錯,但絕不能妨礙他人的人生。


    瑉兒送走淑妃後,再來看雲裳,一盤棋擺在他麵前,還是剛才的模樣,雲裳拈著一顆黑子遲遲沒有放下,自然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棋局上了。


    “你姐姐走了。”瑉兒道,“雲裳,錦繡一會兒會來,你要見她嗎?”


    雲裳應聲抬起頭,卻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眼淚早就跑了出來,一抬頭順著麵頰滾落,感覺到異樣摸了一把,才發現滿臉淚水。她慌張地擦去,努力露出笑容:“娘娘恕罪,是我失態了。”


    “總比欲哭無淚好。”瑉兒從棋盒裏拿了一顆黑子,替雲裳擺下,笑道,“放這裏,我就被動了。”


    雲裳低頭看,可眼下,她根本沒心思看這些門道。


    “我會把錦繡趕出去,可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能心軟。”瑉兒嚴肅地對江雲裳道,“我不隻是為了你,我是為了皇上才這麽做。但你也要記著,自己的家門,必定要自己來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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